各宮苑飄散著臘八粥的味道。紅棗的軟糯甜香給凜冽的冬日帶來一絲暖意。從嚴家人進宮起始,不少人的眼睛都瞧著蒹葭院。大嚴妃死得離奇,小嚴妃坎坷入宮,人們好奇嚴家究竟是什麼的人家。蒹葭院內。嚴瑨、柳氏夫人還有那柳氏夫人的娘家弟弟柳元,一同向嚴芳儀行了大禮。嚴芳儀連忙前去,將三位長輩一一攙起。柳氏夫人道:“這內殿裡頭真暖,臘月的天兒,竟像春日似的。”嚴芳儀的貼身宮女芩兒笑道:“老婦人,咱們娘娘現今可是後宮之中最得聖心的人,加之又有龍脈在身,內廷監往蒹葭院裡送的是一等一的金絲炭。分量比中宮還足呢。”柳氏夫人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好,好,好,我兒爭氣。”她環顧著蒹葭院四處的華麗陳設,隻覺眼花繚亂,稱讚不及。嚴瑨卻厲聲向女兒道:“聖上眷顧,乃是聖上的隆恩,你卻不可恃寵而嬌!方才這宮人說的是什麼話!竟拿你與中宮比較!讓旁人聽見,成何體統!為父在官場,一生謹慎小心,你難道心中就沒有分寸?”柳氏夫人聽了,連忙推了嚴瑨一把:“老爺,你以為鈺兒還是閨閣女嗎?她現是皇妃,你怎可如此說她?”嚴瑨梗著脖子道:“夫人此言差矣!不拘她如今是什麼身份,都是我嚴家的女兒,該記得我嚴家的家風。”嚴瑨性子素來如此。酸腐,頭巾氣重,有滿肚子的規矩與不合時宜。嚴鈺聽了父親的訓斥,忽然哭了起來。她月白色襖兒,領口處有大片的白絨毛,眼淚落在上頭,白色絨毛便黏成一團團,濕嗒嗒的,襯著她的臉格外楚楚可憐。“父親隻知教訓女兒,可知女兒受了什麼樣的苦楚?當日,一道聖旨到了嚴家,女兒奉命進宮,半路在淮河畔被奸人所害,連同馬車、婆子、丫頭們都落了難。女兒千辛萬難,保住性命,九死一生,方才進宮,得今日之平安……”她抽抽噎噎地哭著。簷下,籠子裡,安長公主成炘送的那隻七彩鸚鵡睜著眼睛,瞧著嚴芳儀,似乎覺得這個女子哭泣的場景很熟悉。鸚鵡想開口說話,口中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是的,鸚鵡啞了。到蒹葭院的第三日,便因一個小宮人籠子沒關緊,它飛了出來,誤吃了文茵閣劉芳儀給貓準備的啞藥。被文茵閣的小內侍捉住時,已然壞了嗓子。劉芳儀那幾日剛好養了兩隻波斯貓,顏色甚美,隻因叫聲煩人,才讓內侍去醫官署討了啞藥。誰知,竟被嚴芳儀的鸚鵡吃掉了。劉芳儀去蒹葭院請罪,嚴芳儀自責道:“都怨妹妹沒有將鸚鵡關好,哪裡能怪得了姐姐?”兩人唏噓一陣,罰了忘關鳥籠的小宮人三個月的俸銀,此事便不了了之。但,嚴芳儀為表對安長公主心意的尊重,仍將鸚鵡恭恭敬敬地掛在蒹葭院的簷下,早晚命人喂水添食,一日不曾落下。有時,她還會看著那隻啞了的鸚鵡,發一陣呆。 柳氏抱著哭泣的女兒,歎道:“去年冬日,宮裡頭傳來嚴妃薨逝的消息,為娘傷心得不得了,眼睛都要哭瞎……為娘自小栽培你,琴棋書畫,歌舞女紅,一樣不曾落下。聽說你誕下皇兒,娘喜得朝天磕頭。娘跟你爹提了好多回,問問聖上你的近況,看能不能得一些你的音訊。可你爹啊,固執死板,非不肯,生怕聖上誤以為他仗著女兒入宮而失了本分……後來,得知你沒死,死的是旁人,娘才算回過一口氣來……”說著,她哽咽起來。她捶了一把身旁站著的嚴瑨:“你隻知在衙門裡做那份死差,女兒的死活,你放在心上嗎!”嚴瑨搖頭道:“《論語》當中,子夏曰,‘商聞之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女兒既得聖旨入宮為妃,生與死都是皇家的人。”“你呀!讀書讀瘋了心!子曰子曰,孔子教了你世道人情不曾?”見夫婦二人吵了起來,一旁的柳元連忙過來相勸:“姐姐與姐夫莫要爭執,聖上許小鈺的母家進宮,是喜事。如今小鈺得寵,腹中又懷了龍胎,若此胎得皇子,來日不可估量。您二位的福氣在後頭。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才好。”嚴瑨一向不喜這個小舅子,現又聽了“來日不可估量”這等歪話,冷哼一聲。偏夫人與娘家走得極近,特彆是這個小舅子,她很信他的話,這次非要拉著他一起進宮,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娘親舅大”,說舅舅是對小鈺極為重要的人。嚴瑨無奈,隻得允了。聖人言,大丈夫不可家宅不寧。他不願與柳氏認真計較,他寧願用更多的時間,埋頭於案牘之中,他一向如此。嚴芳儀命芩兒端上幾盞燕窩粥來,奉與父親、母親與舅父。她細細地講了自己如何遇難,如何被冒名頂替,又如何得劉芳儀之力曲折進得宮來,如何得聖上眷顧……當然,該講的講,該略的地方,便略掉了。嚴瑨食罷粥,聽外頭雞人報了時,起身,理了理官服,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去六部述職了。”走了幾步,又折返,叮囑女兒道:“安分守己,莫負皇恩。”嚴芳儀低頭道:“是。女兒謹遵父親大人教誨。”嚴瑨又瞪了一眼夫人與柳元:“少挑唆些阿鈺,教她些好的。莫要害了她,還不自知。”柳氏不吭聲。柳元笑道:“姐夫放心,這是自然。”嚴瑨走後,三人都似去了枷鎖,鬆快起來。柳氏夫人摸著女兒的肚子,道:“瞧著娘娘這懷相,八成是個男孩。”轉而又憂慮起來:“你舅舅打聽過了,現時,除去落地早殤的二皇子,聖上有兩個皇子。大皇子的母親是祥妃,祥妃身後是孔家,禦林軍統領孔大人便是祥妃的親兄。三皇子的養母是宛妃,宛妃的父親是鎮南將軍胡謨,前不久才立的戰功。這兩家都不可小覷。我兒,你縱是得了皇子,前路也難得很哪。”柳元聽了這話,搖頭道:“姐姐莫要太悲觀。您還記得幾年前,那和尚給阿鈺算的命嗎?”柳氏想起來了,麵色稍霽:“那和尚確有幾分本事,那時候,咱們誰能想到聖上會下聖旨命阿鈺進宮為妃呢?偏被他說中了。那鳳命的事,定也八九不離十……”嚴芳儀連忙看了一下左右,攔阻道:“母親慎言。這是在宮裡。”柳氏忙道:“是是是。”柳元道:“方才,阿鈺講的那一番遭遇,驚心動魄。若是旁人,定死於淮水之中了。阿鈺卻能虎口脫險。可見阿鈺的命有多麼好、多麼硬。有句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柳氏看著兄弟,道:“你說的話啊,得我的心。”嚴芳儀卻有些恍神。那段略掉的遭遇,如同冬日裡,刺骨的淮河水……突然,外頭的內侍報:“劉芳儀到——”柳氏與柳元連忙起身行禮。滿頭珠翠的劉芳儀款款走了進來,笑著向他們打招呼。嚴芳儀與劉芳儀位分相當,彼此見了個平禮。“阿鈺,昨日父親來信了。”劉芳儀接過芩兒遞的茶,邊吹,邊說。嚴芳儀神色莫名緊張起來:“是嗎,姐姐。劉大人說了什麼?”劉芳儀笑笑:“父親大人說,你龍胎在身,聖眷日濃,不知是否還瞧得上文茵閣,瞧得上劉家?記不記得幫襯姐姐……”嚴芳儀忙道:“妹妹當然記得。劉大人之恩,妹妹一日不敢忘。有妹妹一絲恩眷,必不叫姐姐冷落。隻是現今臘月裡,聖上忙,便是連蒹葭院,也來得少多了。姐姐放心,過了年節,必然是好了。”劉芳儀放下茶盞,頷首:“那姐姐這廂先謝過妹妹了。”說完,便要起身。嚴芳儀懇切道:“姐姐不喝完茶再走嗎?”劉芳儀笑笑:“不了。文茵閣裡有父親托人捎來的淮河茶,甚好。”“淮河”二字,咬得頗重。待劉芳儀走遠,嚴鈺才發現自己麵孔強撐著笑得有些麻。極有眼力見兒的柳元瞧著眼前的情景,已猜出個大概。他低聲與嚴芳儀說:“娘娘,這個女的,得想個辦法……”嚴芳儀擺擺手,冷然道:“不,還未到時候。沒了劉家,本宮拿什麼與那兩家爭?本宮指望劉家的地方,還有許多。”柳元思忖一番:“還是娘娘足智多謀,眼光長遠。”嚴芳儀笑笑:“得讓他們父女倆繼續以為,拿捏住了本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