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觀內茶煙如霧。聽到他說的大喜事,再聯想到他之前的那句預言詩,我隱隱猜到了大概。雖然現在不能確定有幾成可信,但心裡還是湧上來彆樣的喜悅。我母親生前最大的執念就是生子。若我再生下一個孩子,母親在天上有知,定是十分高興。另則,聖朝皇嗣稀薄,成筠河膝下寂寥,不少彆有用心的人以此大做文章,說太祖有子十二人,先帝有子七人,偏生到了當今聖上,隻得一個皇子。這是否預示著聖朝國運漸呈衰微、天命不佑。若我能得皇子,可堵悠悠之口。正思量著,聽見神醫說:“有一事,還需叮囑娘娘。”“先生請講。”“貴朝皇子,取名皆從火字,但娘娘的這個孩子,不可取火字邊。”“為何?”我問道。皇子的名字不是隨意取的,是有講究的。昔年,太祖皇帝浴血奮戰,取得天下,登基後給下一代的名字裡便都帶了“金”字邊,意為金戈鐵馬。先帝名為“成鐸”,其長兄名“成鏘”。到先帝登基時,太常卜得一卦,“本朝將興於水”,於是先帝給皇子們的名字中都帶了水。筠源,筠江,筠淞,筠濤,筠河,筠涵。大章三十七年臘月,峪王妃為先帝生下皇長孫,因當時皇長孫的出生帶來“喜雨”,滅了直隸的大火,先帝便為他取了帶火字邊的名字:熾。有了這個先例,這一代後麵的孩子便都從了火字邊。神醫說道:“水渡蒼生。娘娘本姓水,聖上的名字中亦帶了水,屆時,皇子的名字便以水為邊吧。”我想了想,笑道:“也可。《荀子·王製》中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若得孩兒,便聽先生的話,取水字。”神醫放心地笑了笑。第二日,他便突然從宮中消失了。把守宮門的侍衛並未看到他走出宮門,他卻就這麼離奇地從宮中失蹤了。是日,我在尚書房剛跟吏部的官員們商議完修整律典的事宜,就看見雲歸走了進來。她向我回稟了神醫的事,我歎了一聲:“高人果真是古怪的。”雲歸默不作聲。我又問道:“安平觀裡,先生可有留下什麼字條之類?”“奴婢已細細查看過了,安平觀內一切如初,神醫什麼都沒帶走,亦什麼都沒留下。”雲歸說道。我擺擺手:“罷。告訴侍衛們,不必找了。神醫想出現,自己就會來。不想出現,找也沒用。”“是”雲歸說著,給我倒了盞貢眉。沈晝恰好來了。雲歸連忙將茶盞遞給我,恰到好處地退下。“娘娘,微臣找到趙誌常了。”“哦?”我讓沈晝尋趙誌常不是一日兩日了,可就是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果報,趙誌常的仕途很是不順。自五年前被官府革職,除了功名,就搬離了從前的住處,沒了消息。 “趙誌常自甘墮落,做了商賈。微臣從前想著,他好歹是讀書人出身,再怎麼樣,回鄉耕讀也罷,教書育人也好,總不至於為商為盜。便是這個念頭誤了尋人。前些日子,微臣無意間經過碼頭,竟聽到有人喚這個名字。開始以為是同名同姓,帶回百般拷問,才知就是那人。他此次走運河販賣貨物到上京來。”“可問出水月的消息嗎?”沈晝低頭:“微臣對他上了刑,他招了,他當年是將水月賣了。”“賣了?賣到了何處?”他是我父親的門生,我父親對他有過大恩,他卻在水府危難之時賣掉了我父親的幼女。“賣給了禹杭城的富戶段老爺的五姨娘。段老爺妻妾甚多,這五姨娘正當寵,卻不生養,讓家丁買個孩子招弟。”蘇杭一帶是有這麼個習俗,不生養的富家女眷,買個孩子衝衝喜,渴望以此引來送子娘娘的垂青。這個做法叫“招弟”,也叫“引弟”。“如此說來,真的月兒,便是在段家了?”沈晝看著我一臉的希望,麵色凝重:“段府宅鬥洶湧,沒過多久五姨娘失了勢,大太太向來看她不順眼,便命一個老仆婦將五姨娘的養女溺死了……”一聽“溺死”二字,我的心裡似乎有利刃劃過。沈晝忙說道:“娘娘節哀。趙誌常那人貪生怕死,微臣估摸著他說的是實話。這樣看來,那平西王府裡的月郡主是假的了。”“神醫也是這麼說的……常家老三弄了個假的月兒來,到底隻是為了獻媚示好,還是另有目的?”茶盞中的貢眉顏色越來越深,香氣濃烈。沈晝說:“微臣注意常老三許久了。從長樂三年他襲爵以來,到如今三年過去了,他在平西王府一直謹慎本分,沒有做甚出格的舉動。在朝堂上也謹言慎行。上回娘娘出事,他曾多次表示積極配合營救。還在聖上麵前求過情。”我喝了口貢眉,旋即潑在了花盆中。我到底是不喜歡這樣香氣撲鼻的茶,容易讓味覺麻痹。自己起身來,倒了杯皋盧喝。“沈卿,本宮曾在街邊茶肆聽說書人講過一個故事,母狼與幼崽相依為命,突然有一天,母狼被獵人捕獲,得皮售之。你猜狼崽會怎麼做?”“狼天性凶猛。如此殺母之仇,必是衝上去撕咬獵人。”我搖搖頭:“不,如果那樣做,它必會搭上自己的命,還無甚作用。衝動,是不智的。”我喝了一大口皋盧,那濃烈的苦從五臟六腑裡往外蔓延。“狼崽咬斷了自己的尾巴,假裝成狗,混到獵人的家中,得到獵人的信任。有一天,趁著獵人熟睡,咬斷了獵人的脖子,食其肉,飲其血。獵人死得不知不覺。狼崽未經曆絲毫的搏鬥。沈卿,最危險的敵人,便是肯等待、肯忍辱、會偽裝的敵人。”沈晝點點頭。“本宮越發覺得,常老三便是這樣的人。他外表溫和恭順,讓人絲毫聯係不到陰謀二字。他伺機而動,藏得很深。”“那……娘娘打算怎麼做?”“他既然準備了魚餌,那肯定是要釣魚的。本宮且等著,看他會怎麼做?現在不可貿然出手,他還沒行動,咱們先慌了,自亂陣腳,落人口實,倒叫旁人非議,不妥。畢竟,在外人眼中,他,是本宮的人。”“是。那微臣就多多盯著他。”沈晝走後,我將頭靠在椅子上,用手貼著額頭。我疼了月兒好幾年,乍然確定了月兒是假的,心裡就像被鑿了個窟窿,又空又冷。真的月兒當真死了嗎?難道我就是這麼一個孤克的命?身邊的親人一個不留。雲歸不知幾時進來了,遞給我一張溫熱的帕子,我接過,擦了擦臉。“娘娘,聖上抱著大公主和二皇子在禦花園放風箏呢,命小申來叫您過去。”走出尚書房外,見陽光**漾著柔波,**著**著,**出滿眼的橘色。晴中帶風,拂麵的溫柔。風徐天地清明近,花儘春末。這樣的天氣,放風箏確是極好的。走到禦花園,遠遠地就看見墨色衣衫的成筠河和孩子們一起笑著。他麵色頗佳,已無病態了。那笑容就如同一旁開得正好的白蘭。繼位七年,在這個刀光劍影的位置上坐了七年,成筠河眼裡依舊有赤子般的天真。受過先生教導的灼兒比從前知禮懂事多了,看見我,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母妃。”“朱先生布置的功課完成了嗎?”灼兒紅著臉閃爍其詞。“朱先生教給你的文章,你背一篇給母妃聽聽。”“天命……天命之謂性,性,性,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他背得結結巴巴。我皺眉:“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灼兒,你需上進才好。”他低頭:“是,母妃。”成筠河說:“星兒,今天孩子們都挺高興,莫提這些了。跟你說個有趣的事,今天烯兒的風箏落下來,竟然砸到了張邑大人的官帽。線頭扯住了,好半天沒扯掉呢。”“哦?竟有這等事?”烯兒的風箏落到了張邑的官帽上。多年以後,烯兒嫁給了張府的大公子,做了張邑的兒媳。帝王女嫁名臣子,一雙璧人,詩詞唱和,成為佳話,流芳史冊。命運有時候早早地給了預示,仿佛好些東西都是已經注定了的。此為後話了。那天,我與成筠河陪著孩子們在禦花園嬉鬨,到日落才歇。我們就像世間許多煙火夫妻一樣,伴子歡愉。轉眼大半年過去了。這大半年安逸而平淡。長樂六年歲尾剛過,長樂七年的春節,成筠河牽著我同去金鑾殿接受眾臣朝拜。在山呼海嘯般的“長樂萬載”之中,我頭暈目眩,腹內似乎有鼓點落下。小申見我麵色不對,連忙扶我坐下。剛一坐穩,便開始作嘔。頭上繁複的孔雀釵、袍子上的金絲線,閃動著明晃晃的光。成筠河連忙喚張醫官上前診斷。張醫官把脈之後,當即跪在地上叩首:“恭喜聖上,貴妃娘娘已有月餘身孕。”等了許久,盼了許久,終是來了。眾臣聽此,齊刷刷跪下:“江山永昌,代代綿延。天佑聖朝,天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