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餅的聲音虛弱下去,他口中不停地喚著:“媳婦,媳婦……”院落裡,有一棵珍珠梅開得正旺,白色的花滿枝頭。珠光瓊瑤日色寒,美景良辰奈何天。我抬眼看了一下,不遠處的水池邊有一個小陶缽。我跑過去,抓了一把珍珠梅,又拿那個小陶缽接了點水。我走到糖餅身邊,將珍珠梅從他的頭上撒下。“糖餅,你看,下雪了。”我輕聲說。他的意識已開始慢慢地渙散,看到珍珠梅一片片地落下,他歡喜地說:“媳婦,真,真,真的下雪了……”我將陶缽裡的水遞到他嘴邊:“糖餅,我給你弄來了神酒,快喝吧。”他又一次咧嘴笑了,從我那年春天在禹杭街頭第一次看到他,他就是這樣的笑容。“真好,媳婦,真好,我終於喝到神酒了,我會考中狀元的對不對?爹爹會很開心,母親也會很開心,全禹杭城的人就不會笑話我了。”“嗯,是的,沒有人再笑話你了。”我的眼淚一顆顆地掉在糖餅那張胖胖的臉上。我看著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身體一寸寸冷卻。瑟瑟西風滿院,烏雲壓了上來,沈晝說:“娘娘,你快回宮吧,若是被聖上發現你貿然離宮,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裡餘下的事,都交給我。”我點點頭:“有勞沈大人送唐家餘下的人安然回鄉。”走出唐府,我再一次扭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糖餅。秋風吹在我的臉上。擦乾眼淚,回宮。剛回到合心殿,南飛迎了上來,她壓低了聲音:“娘娘,出了點岔子。”我不動聲色地換好了衣服,擦了點胭脂,方問道:“什麼事?”南飛低頭:“巧雲那狐媚子,眼看著就要被柳司廚攆出宮了,不知道是耍了什麼花招,竟又被殷太妃力保,留了下來。不僅如此,還調了她去乾坤殿的小廚房做司廚了。為什麼彆的地方不去,非去乾坤殿,就挨在聖上的身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乾坤殿西側有一個小廚房,偶爾給聖上煮些點心、夜宵、花茶、參湯什麼的。先帝在時,我在乾坤殿做掌事,順帶管著那個小廚房,裡麵不過是三五個打雜的宮女內侍。成筠河即位後,回合心殿用膳的時候居多,乾坤殿的小廚房裡仍是從前那幾個老人兒,平素裡我也沒留意。不想,殷太妃鴉雀無聲地給我送了這麼個大禮。我冷笑一聲:“還能是什麼花招?不過是搭上了殷雨棠這條船,兩人勾結在了一處而已。巧雲倒是個不簡單的小丫頭,眼瞅著唐允這棵樹倒了,又火速找了個新主子。殷雨棠在前朝是貴妃,淩駕於所有妃嬪之上。新帝登基,本宮進言,隻給她封了個太妃,跟董太妃平級了。她心裡恨透了我,耳朵根子又軟,腦子又簡單,哪裡禁得住巧雲花言巧語哄騙?她以為巧雲會幫著她跟我作對,實則是被巧雲當梯子使罷了。” 南飛遲疑道:“殷太妃從前稱霸後宮好些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這宮中還有許多根基。所以,才能讓這狐媚子順利調去了乾坤殿。娘娘,眼下,咱們該當如何?”我將一枚絞絲孔雀釵遞給南飛。她接過,小心翼翼替我彆在腦後。“彆慌。殷雨棠從前有家室、有背景、有君王的寵愛,如日中天的時候都沒能贏,現在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南飛說:“巧雲……她現在調去了乾坤殿,聖上的眼前兒,要除掉,倒沒那麼容易了。”我畫眉的筆在手中凝滯了片刻,說道:“且再看看。”傍晚,我路過棠梨院,聽見一陣歌聲。心內揣度一番,走了進去。棠梨院中本是栽了許多海棠和梨樹。現在皆過了花期,院子裡光禿禿的。殷雨棠在院中唱著:“四月維夏,玄澤濕殷裳,有佳人倚花前,怕情深落在雨棠。”據說當年殷侯送她進宮那日,海棠花開滿了宮廷,她穿著一身殷紅色的衣裳,嬌俏地倚在花前,先帝吟了一句:佳人花前濕殷裳,隻恐情深落雨棠。扣著她的名字“殷雨棠”。她把先帝隨口吟誦的這句詩掛在寢殿最顯眼的位置上。到如今,她仍然忘不了自己那段好日子。她的鼎盛時期。一進宮便得蒙聖寵,生下七皇子,炙手可熱勢絕倫。見我進來,她輕蔑地掃了我一眼,說了四個字:“小人得誌。”我笑笑道:“殷太妃,先帝仍在喪期,滿宮裡不聞絲竹聲,就連聖上宴請大臣,都免了歌舞之項,您何以青天白日在此放歌?如今本宮掌管後宮,雖然您是長輩,但也不能不治您一個不敬先帝之罪。”她用手指著我:“小賤人,你害我至此,還想怎麼樣?”“棠梨院中人手不必這樣多,減去一半,讓您好好兒地,懷念先帝。”我說完,便扭頭離開。她在背後笑起來:“不過跟我一樣,是個妃子而已,再厲害又能怎樣?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我還有為官的父兄,有殷家煊赫的家世,你有什麼?君王的寵愛嗎?君王的寵愛算什麼?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讓人毛骨悚然。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腦子回**著她的那句“你有什麼”。對啊,我有什麼。我孤身一人,闖到如今這個地步,我有的,隻有我自己,我自己的一腔孤勇和敏銳的雙眼。就像禦花園池塘裡的金魚,睡覺的時候也不敢閉眼,時刻保持清醒。我有的,還有成筠河對我的溫柔。一路走來,他的那一聲聲“星兒”。到了乾坤殿,恰好看到王項從裡麵走了出來。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官服,腰間掛著玉帶。看見我,他行了個禮:“合貴妃。”“王大人。”我頷首。“今日雲貴傳來消息,邊疆幾個異族聯合起來暴亂了。聖上前幾天剛下了調令,命殷將軍回京述職。調令還是熱乎兒的,就出了這等事。您說巧不巧?”他看著我,意有所指。“朝廷大事,本宮婦道人家,不懂得。”他笑了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殷家想蹦躂起來,可不能夠了。”當初打壓他的人裡麵,殷侯就是主力。他如今得了勢,自然是不會讓殷家好過。小內侍通報一聲,我進了殿內。成筠河正在喝著一碗湯,看見我來,他招招手:“星兒,小廚房剛送來的桂花參湯,好喝得不得了。你也來嘗嘗。”我點頭:“好。”一旁的巧雲聽了,連忙伶俐地盛了一碗,恭敬地遞給我。我笑道:“巧雲姑娘調到乾坤殿當差啦?”成筠河淡淡地說:“嗯,內庭監送來的。手藝倒是不錯,頗有幾分母後的風格。”我點頭:“甚好。聖上歡喜,就是最佳。”我喝著湯,成筠河跟我念叨著:“星兒,雲貴出了事。雲貴多山地,地形易守難攻。你看,這事該如何是好?孤是否該留著殷將軍在雲貴?”“聖上,這事該問前朝的大臣們。”我放下湯匙。“前朝大臣們的建議,孤都已聽了。現在,想聽聽你的看法。孤深知,你的聰慧,不遜男兒。”我看了看成筠河的眼睛,並無異樣,便說道:“臣妾以為,不應留殷將軍在雲貴。”“哦?”“聖上既已下了調令,君無戲言。若因異族驟然起事,而改變調令,豈非讓天下人恥笑聖朝無人?難道泱泱大國,就他殷家會打仗不成?離了他這盤菜,您還不開席了?”成筠河點頭:“星兒所言極是。那孤該派誰去呢?”“廢太子,楚王成筠源。”成筠河愣了一下。自他登基以來,總有一小撮不懷好意之人,議論他這個皇位來得突然,頗為蹊蹺。坊間有傳聞說前太子是多麼的賢德,且是先帝長子,就算駱皇後被廢,長子繼位亦是順理成章。有這個大哥在,始終給一些心懷叵測之人以口實。“星兒,可皇兄並未上過戰場,這不是讓他去送死嗎?”我搖搖頭:“不一定非要他親自去真刀實箭地打仗,他隨行掛帥就可以了。另佐以武將做他的副手,出陣督戰。不過是以他皇族的身份,鼓舞士氣,以示朝廷出兵必勝的決心。”“若打了勝仗,皇兄的威望不是水漲船高嗎?”成筠河略有遲疑。“若有不臣之心,在雲貴就地誅殺。”我說完,看見一旁的巧雲打了個哆嗦。成筠河歎口氣:“今日有大臣上奏說皇兄一定留不得。可是,星兒,孤不忍心。”“聖上。”我柔聲說道:“若如今登基的是楚王,形勢又當如何?若楚王行悖亂之事,死於戰場,不是剛好免了您落下殘殺手足之名嗎?”他沉默良久,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