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難(1 / 1)

那個官兵的頭目盯著我,良久不發一言。正在這時,知府肖宣走了進來。他衝那人努努嘴,那人退到了一邊。肖宣衝我笑著,這個從我記事時就頻繁出入我家、與我父親交往甚密的男人,此刻笑得讓我覺得陰森,後背發涼。“星兒,你一向很乖。乖孩子要說實話,告訴肖伯伯,你妹妹水月,現在在哪兒?”嗬,他以為幼童懵懂,那我便懵懂給他看。我睜大雙眼,看著肖宣:“肖伯伯,您看您身後是什麼?”他一愣,轉身。當然,他身後空無一物。我卻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一般,捂著嘴叫著:“肖伯伯,我父親在您身後!”肖宣臉色略略一變,但很快平複過來:“胡說。”“真的!我沒有騙您。我看到父親穿著白色的衣服,衣服當中寫著一個囚字……他說他死得不明不白,似乎,似乎跟您有關……”他迅速環顧了一下四周,連忙製止我:“瘋言瘋語!”剛剛那個盯著我的官兵頭目忙說:“大人,這麼小的孩子看見自己的母親死在麵前,興許真的是受了刺激,瘋了。”肖宣不耐煩地擺擺手:“把她關進籠子裡去!本官不想再與她多言!”我心內暗暗鬆了口氣。至少,妹妹安全了。她尚在繈褓,不該遭此禍殃。同時,看肖宣的種種反應,我確定,我爹的死,一定跟他有關。早聽父親說,他朝中有靠山,靠著投機,爬到如今這個位置。而我爹,毫無人脈,科舉出身,全靠筆杆子混到正五品。同在禹杭為官,他表麵與我爹交好,暗地裡卻深恨我爹搶了他的風頭,背地裡捅刀子。我爹被處置得如此迅速,從帶走審查,到抄家降罪,不過才一天時間。如此迅疾,絲毫不給喘息的機會。我猜測,這件事或許朝廷並不完全知情,全憑上層、上上層的官員定奪了。我水家150口人命,也不過是他們上奏折子上的寥寥一筆。小人!我被塞進籠子裡的時候,菜頭輕聲喚我:“大小姐。”菜頭,是我家長廚的兒子。他比我小一歲,是我的好玩伴。他的手非常靈巧,會做各種稀奇的小玩意兒,竹螞蚱、會動的小木偶。他小小年紀,廚藝方麵已然很有靈氣,常常給我做精巧的花糕吃。那些花糕做得跟真花無甚差彆,讓我愛不釋手。在我爹沒中進士之前,水家隻是普通的鄉紳之家。菜頭三輩都在水家幫廚,是水家世代的家奴。菜頭的爺爺、父親母親,都對水家很忠心。輪到他,對我亦是忠心耿耿。記得去年,我跟他在花園草叢中玩耍時,不小心踩到一條蛇,他為了救我,自己被蛇咬了。那蛇有毒,他昏迷過去,險些沒醒過來。後來幸好被一個江湖遊醫救活了。我曾問過菜頭,救我的那一刻,有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喪命。他說:“大小姐,拿我的命換你的命,也是值得的。” 我信賴菜頭,也依賴他。此刻,我在籠中的身體瑟瑟發抖。他握緊我的手:“大小姐,你莫怕。”“我不是怕,菜頭,我是傷心。父親母親都沒了。”我一直在強打著精神,故作鎮定。隻有在他麵前,我是脆弱無助的。“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以後,我們還有以後嗎?”“有,你信我。”菜頭的話,讓在籠中的我感到一絲力量。我看著他,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漾著柔軟的波。街頭人來人往,過路的人喧嚷著、議論著。“那不是織造局的水家嗎,在禹杭煊赫一時,怎麼說敗就敗了?”“官場上的事,哪裡說得清。嘖嘖……”“水家從上到下都被官府賤賣,想不想去買個小廝丫鬟什麼的?”“買就買水家的主子!”“什麼主子下人,罪籍永世不得翻身。能乾活兒才是正經呢。”這一刻,沒人把我們當人,不過是籠子裡的牲畜罷了。我看到剛剛那個在水府與我說話的官兵頭目,一直似有似無地盯著我。他似乎並無惡意,而是思量著彆的什麼東西。圍觀的人已經有人掏錢了,小衙役拖著長調喊著:“售出丫鬟一個,10個銅板!”10個銅板,連一隻雞都買不到,卻能買一個罪籍的大活人。菜頭小聲跟我說:“待會兒籠子打開的時候,我們趁空跑。”“嗯。”我點點頭,指著那個官兵頭目:“等他走過來的時候,咱們再跑。”“為什麼?”菜頭問。“相信我的直覺。”那個官兵頭目一步步走過來,籠子開了,我衝菜頭使了個眼色,菜頭拉起我,猛地躥了出去。過了一瞬,人們才反應過來。有人喊著:“追!”我和菜頭沒命地跑。鞋子跑掉了,我們打著赤腳在路上跑,石子沙子將腳硌出鮮血,我們都沒有停頓過一下。我與菜頭心照不宣,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如果跑不脫,一輩子都會失去自由,一輩子都掙脫不了罪籍。我們跑到一條小巷子,鑽進一個狗洞。官兵的腳步聲近了,我跟菜頭屏住呼吸,生怕喘氣也會引來注意。我聽到那個官兵頭目的聲音:“這裡沒有,彆處尋去吧。”腳步聲走遠了。菜頭給我吹著腳上流血的傷口,其實他的腳何嘗不是在淌著鮮血呢。“大小姐,我背你去看大夫。”“不,官兵或許還在附近,我們現在不能走。更不能去找大夫,招人耳目。”我吸了口氣,忍住疼。我知道,這隻是苦難的一個小小開端,以後吃的苦還會很多很多。那天,我跟菜頭在狗洞裡窩到了天黑,狗屎狗尿的味兒縈繞在鼻端。更鼓敲了三聲的時候,我拉著菜頭從狗洞裡鑽了出來。我蹲在牆角吐了,吐完,我虛弱地歪在牆根兒。饑餓感鋪天蓋地地襲來了。菜頭一瘸一拐地去泔水桶裡扒拉食物,扒拉好一會兒,勉強找出一塊還算乾淨的饅頭,他把邊角啃過的痕跡小心掰掉,遞給我。我接過,分了一半給他,剩下一半自己狼吞虎咽地吃掉。菜頭的眼淚頃刻流下來:“大小姐,從前你是最挑食的。”是啊,我挑食,府中養著二十多個廚子,做出的菜,我說不吃便不吃了,菜頭變著花樣做點心哄我。那時的水星,是官家小姐,有挑食的資格。如今呢,躲過大劫,能活命都是偷安。人哪,到什麼時候都得認清形勢,認清自己的位置。“菜頭,往後,我們要活下去,隻能做乞丐了。”趁著溫柔又殘酷的月色,我將菜頭臉上的淚水擦掉。天上的月亮,還是從前那樣的月亮,我們的生活卻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是官靴才有的腳步聲!怎麼回事?難道三更天了,還有人在搜捕我們嗎?!我慌忙拉著菜頭又鑽進狗洞裡。“是我。”是那個官兵頭目的聲音。原來,他知道我們躲在此處。沒有他的故意放水,我跟菜頭是不可能順利逃出來的。我懂。“謝恩公今日救命大恩,我水星銘感五內,若有來日,必結草銜環,以報恩公。”我說得聲音很小,卻很穩重堅定,字字落地生釘。他的聲音意外地柔和:“星姑娘,我家祖上曾精學相麵卜卦之事,雖到我父親這一輩,不再以此謀生,但到底家學尚在,我亦略通一二。”他緩了緩,繼續說:“我觀星姑娘麵相,紫氣埋於額下,雙目炯炯有光,必為不凡之人。我悄悄替星姑娘卜了一卦,這卦頗為蹊蹺:‘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十年榴花枝頭願,綾羅深宮夢難還。’”我聽到有什麼東西放在地上的聲音。“此卦非我之修為能解。這裡是一些吃的。我公職在身,不能照顧你許多,恐惹禍上身,隻能做到這麼多。星姑娘你保重。”他轉身欲離開。我說著:“恩公請留下姓名。”“不必了。”他說。腳步聲走遠了。我抱著那包吃的,跟菜頭躲到了城郊一座破廟之中。“大小姐,你真的會是不凡之人嗎?”菜頭說。“命在自己手中,豈是卜卦所得?”我自小讀聖賢書,不信這些。我和菜頭靠著一尊掉了漆的菩薩睡著了。夢裡,我竟看到了母親。“星兒。”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娘——”“你要想辦法燒了從前府中那棵梅花樹。”“為什麼?您不是說那是神樹,我和妹妹都靠神樹所賜嗎?”“聽娘的話,一定要想辦法燒了它。”母親一臉的懊悔:“娘本不該有孩子的,可娘非要強求。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們。娘失去了一生的福報啊。”“娘,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知道,我們水家這場大禍,始作俑者一定是肖宣,女兒一定要報仇。”母親還想說什麼,卻被風吹走了。我拚命地追,卻隻是一場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