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相思還沒來得及想怎麼試探,裴緩就想她所想,急她所急,主動送上門來了。第二日一早,裴緩時隔半個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他穿著和紗布同色的白袍,看著還是病懨懨的樣子,其實他自己胳膊上的傷口很淺,不過七八日便愈合了。裴緩倚在謝相思床邊的靠椅上,低低地咳了兩聲,白皙的麵龐因低咳染了幾分紅意,頗有些病美人的我見猶憐。謝相思靠在床頭,四目相對間,她緊張地在被子裡握緊拳頭,麵上卻還淡淡的。兩個人對視良久,裴緩歎了口氣:“雖說本王這個人講理又良善,但你是本王花大價錢雇來保護的,如今保護得本王傷成這樣——”他說著指了指自己被紗布層層包裹著的手臂,繼續道:“這個你要負責的吧!”謝相思的體質驚人,半個多月就已經能活動了,隻是為了傷口長好不留後遺症才多在榻上躺了幾日。她靠在床頭,麵上無甚表情,點點頭:“這個是屬下的錯,請王爺責罰。”“認錯態度還算良好,本王心甚慰。你拚死救了本王,本王封你做我府中侍衛的老大,這樣就算是相互抵消兩清了。那如今就隻剩下你沒保護好本王這件事了,這件事對本王純潔的心靈產生了很惡劣的影響,本王這幾日天天做噩夢被人追殺,你得做點兒什麼事來補償本王。”這邏輯聽起來哪裡不太對勁兒的樣子,但謝相思也沒有反駁,隻是定定地盯著他,聽他的心聲叫囂了一陣,平靜下來之後才“哦”了一聲,不恥下問:“王爺想讓屬下做什麼來補償呢?”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看著他的眼神微妙得很,讓裴緩有種被她看穿一切的心虛感。裴緩輕咳一聲,正正經經地道:“白照查到了些陳大帥的蛛絲馬跡,他貌似又在久安鎮出沒了,而久安鎮和他有所關聯的就是天香閣了,你如今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本王想讓你隨我到天香閣走一趟,本王要親眼瞧瞧才能安心回長安。”裴緩剛說完,就又有聲音叭叭叭地響起:“後日晚上天香閣的主題會是‘仙境再臨’,要求要攜伴兒出席,錯過這一次,要等一整年!”“謝相思這臉這氣質,不用扮就是仙女本仙!這次的裝扮第一名還給獎品,是一扇孔雀開屏的尾巴,我早就想要一扇了!”謝相思的眼定定地盯著裴緩的薄唇,確定再三,這聲音確實不是從他嘴裡發出來的。那就隻有那一種可能,魔幻又現實的可能,她的思緒陡然變得複雜。“謝護衛,怎麼不回話?”裴緩等了良久也沒等到謝相思的回複,語氣有些不耐煩。謝相思心中冷笑,麵上狀似遺憾地歎了口氣:“屬下也想隨著王爺過去,可屬下的功力還沒完全恢複,若是碰上陳大帥的話,很難保全王爺能全身而退。所以為了王爺安危著想,還是讓白照他們陪您去吧!” 裴緩的麵部表情瞬間凍住,以謝相思這種儘職儘責到為了保護他能豁出性命的架勢,他完全沒想到她會找這樣的理由來拒絕他。而且他還完全找不到反駁的點!裴緩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最後徹底黑了,他霍地站起,幾個字像是從牙齒縫兒裡擠出來的一樣:“那、你、好、好、養、傷、吧!”每個字都生硬得像是他手裡捏著一把小石子,一個一個地往謝相思臉上砸。他風風火火地離開,等人影徹底從視線中消失,謝相思還能聽見憤怒的男聲一路飄走:“白照那氣質隻能扮個赤腳大仙,就這樣怎麼得第一!還解憂幫出來的,根本沒替我解憂!等回長安我就寫信到解憂幫去投訴她!”謝相思揉揉額頭,覺得以裴緩這日日想投訴的做派,這一單她應該是乾不長久。不過好在,裴緩今日來,讓她心上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她可以完全確定,她是真的能聽見裴緩的心聲,而不是得了什麼絕症。她是在受傷之後才有這樣的技能的,陳大帥的那一劍穿透她的肩膀,也刺進了裴緩的胳膊,他倆被串成了糖葫蘆,來了個對兒穿。那一刻,她就聽見裴緩的一句“幸虧沒傷到臉,不然日後換裝打扮起來該不好看了”。這句是貼在她耳邊響起的,可裴緩人在她上麵,正常的發聲來源應該是從她頭頂。現下謝相思明白了,當時她的耳朵貼在他心口,聽到的是他的心裡話。可能就是因為同時受傷,血液相融,才會讓她能聽得見裴緩的心聲。方才她試探裴緩的時候也特地留意了一下,裴緩是聽不見她的心聲的,換言之,日後無論裴緩想搞什麼幺蛾子,她都能一清二楚。這樣就能避免因為裴緩的作妖來影響她的保護事業,甚至假以時日掐住裴緩的命脈讓她聽自己的也是有可能的……如此想來,這次的受傷還真的是值得的。這些時日籠在心尖的陰霾一掃而空,謝相思露出笑容,舒舒服服地重新躺了回去。“看來上天待我還是不薄的。”謝相思的婉拒,沒能澆滅裴緩內心對孔雀毛尾巴的向往。他將那十來個侍衛都叫來,排排站地立在他跟前,視線挨個掃過去,眼瞧著那一張張臉,嫌棄得他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回頭他要和陛下說一聲,再派侍衛保護他要派幾個長得好看的,不然會影響他的心情。來回轉了好幾圈,裴緩終於挑了一個相貌勉強算得上是清秀的侍衛小哥出來,準備帶去天香閣姑且試一試,看自己的精致顏值能不能勻一點兒分數給這小哥。謝相思全程就坐在窗前看著,聽著裴緩那精彩紛呈的心理活動。從前他想方設法找她碴兒的時候,估計內心就是這樣九曲十八彎的吧,這人如果能把這樣扭曲的心思放在正地方,我大越就會多一個社稷柱石,朝堂肱骨了。裴緩拉著侍衛小哥去試妝,謝相思翻出之前遮臉的綠綢子,決定還是暗地裡跟著裴緩走一遭。所謂助人為樂,看著裴緩吃癟而快樂,和幫助裴緩保持安全狀態,這本身是不衝突的。仿佛是老天爺都想看熱鬨,為了呼應這次的神仙主題,黃昏時分久安鎮就起了霧,白茫茫的一片仿若仙境。天香閣所在的那條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趕去參加盛會的俏姑娘俊公子,一個個裙擺飄逸,流蘇墜地,仙氣飄飄。“喲,這不是白霞仙子嘛,趕去參加蟠桃會?”“嘿,重台上神,好久不見又英俊了。”謝相思聽著這台詞,有一瞬間還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天上,不得不說,這些人真的入戲太深。“咦,這位仙子很麵生啊?”一位“仙君”搖著羽扇湊過來,一笑臉上直掉粉。謝相思扯著嘴角嬌嬌地一笑:“小仙是剛剛飛升九重天的,對這兒還不熟悉,仙君眼生是正常的。”那“仙君”一雙眼頓時亮了又亮:“不熟就好,不熟本君就可以帶著仙子四處逛逛。”“不必……”“走走走,不必客氣,這兒我最熟了。”謝相思的話剛說半截就被截住,這人熱情地拉著她一同往天香閣走。她如今是偷偷地跟著裴緩來的,也不想掙紮太過引人注目,忍了忍就跟他一起走了。掉粉仙君臉上的那種色欲熏心的表情她見得太多了,謝相思很後悔自己出來時放棄綠綢子,而是買了套鵝黃色的紗裙換上。如今她隻能拿大大的團扇遮住下半張臉,一邊盯著裴緩二人的去向,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著掉粉仙君。裴緩自出現在天香閣裡就立時驚豔全場,謝相思眼瞧著他在大堂遊走,姑娘們的視線一路跟上,寸步不離。本就是那樣惑人的一副皮囊,今晚又特意裝扮,上好的紫色真絲長袍顏色極正,用料講究,在燈火掩映下泛著淡淡光暈,頭上隻鬆鬆地挽著發髻,用一根同色發帶係著,長長的一截垂下來,仙風道骨,又豔麗魅惑,這本該矛盾的兩樣氣質在他身上得以完美地合二為一。彆人不知道,常歡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人就是之前放後院姑娘們走的那“不聽話的小東西”。可王哥已經同她說了發生的種種,她自是知道這人就是裴家的二公子,當今的懷王殿下。眼見著這尊大佛又來了,她忙嬌羞地笑著湊上去:“這樓裡這麼些個神仙,就數這位爺最有仙氣了,您該不會是真的仙君下凡吧!”裴緩嘴角一勾道:“還算你有眼光。”“奴家看人的眼光可一直都準得很呢……”常歡掩著唇,和裴緩笑作一團。謝相思恍然,瞧這樣子,就算侍衛小哥拉低平均分數,裴緩也能得第一,贏走他心心念念的孔雀尾巴。這不是謝相思自己冤枉常歡拍馬屁,而是方才裴緩自己心裡說的。“今兒個還有個裝扮的比賽,得第一還有獎品呢,但要兩個人參加才行。我看仙子也是一個人,我剛好也是一個人,不如咱們湊個對兒去參賽,獎品對半分如何?”掉粉仙君躍躍欲試,謝相思抹了把臉上沾的香粉,斜睨了他一眼,說:“獎品是孔雀尾,對半分,難道要一人拿一把羽毛走?”“沒錯啊,快入夏了這東西做扇子最好了。”掉粉仙君自認內斂地一笑,“不瞞仙子,我就是天庭專門負責做扇子的仙君。仙子如果將羽毛交給我來做扇子,我給你打對折。這孔雀的扇子難得,也就隻有仙子這般貌美之人配用。”謝相思感歎這久安鎮真的,處處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所以他方才見到自己的那個笑,不是貪戀她的美貌,而是垂涎上好做扇子的材料。謝相思無語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你怎麼能保證一定能得第一?”“山人自有妙計,仙子且坐等躺贏就是了。”行吧!不一會兒,大堂最東側就擺了張長幾,上麵筆墨紙硯齊全,想參賽的人在上麵簽上名字就算報名。因為是主題會,眾人都報的是神仙名。譬如裴緩的“清英帝君”,清秀又英氣的意思,再譬如這掉粉仙君的“羽扇上仙”,真的是愛扇如命了。謝相思左手掩著團扇遮著臉,右手拿著筆隨意地寫了個名字上去,羽扇上仙輕輕地啟唇:“思思,可真是好名字。”——“這人怎麼瞅著這麼眼熟?”謝相思剛要應羽扇上仙,就驟然聽到裴緩的心聲,她呼吸一滯,眼皮輕抬悄悄地朝裴緩看去,果然撞進一雙滿是探究的眼。——“她不是說不來嗎?”謝相思心突突直跳。——“看這腰的細度還真的挺像她的,但是也不一定。”謝相思提起的氣又放下,那聲音又道:“待會兒有機會親手量一量,畢竟我抱過。”謝相思:“!!!”裴緩這短短的心理活動,成功攪得她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連耳根子都要燒著了,恨不得現下立馬就跑出去。幸虧羽扇上仙解圍,拍了拍她的肩膀,將她叫到一旁去脫離了裴緩的視線,才避免她繼續受他心聲折磨。“待會兒我數一、二、三,你就閉上眼睛,再拿這個捂住口鼻。”羽扇上仙遞過來一張摸起來冰冰涼的絲帕,“你默念到十再睜眼,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你以前是變戲法的?”“仙子慧眼。”她按照他說的指令行事,卻留了個心眼兒,在捂住口鼻前屏住氣息。默念到十之後,她睜開眼,整個大堂的人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而那個創造奇跡的羽扇上仙正抱著一整個孔雀尾往門外衝。他說的“躺贏”真的沒錯了。他打算讓她躺,自己贏。謝相思眯了眯眼,抬腿勾了個凳子,使了力氣猛地一揮,凳子四分五裂,直直地朝著羽扇上仙後腦勺砸去。那飛起的凳子“呼呼”地像是帶著風,羽扇上仙雖閃得快,但還是被一條凳子腿兒擦著臉頰劃了條長痕,還沒等他喊出一聲疼,一柄刀鞘已經抵到他的咽喉處。入目是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因攥著刀骨節用力,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再順著往上看,撞入一潭墨色的池水中。忽而,那池水起了波瀾,刀鞘更逼近一寸:“喲,上仙這是要去哪兒?咱們怎麼著也是搭檔,這麼賣隊友搶東西可不好吧?”謝相思眼見這人定定地看著自己,呆呆愣愣的模樣,心頭火四起。這擺明了就是在裝傻,是在看不起她的智商?謝相思冷冷地一笑,“唰”的一聲刀刃出鞘半寸,折著燭火的亮度晃進羽扇上仙的眼,他像是終於回過神來,垂眼瞄了瞄脖子上的劍,又抬頭看了看謝相思。“都是江湖上混的,今日這事閣下是想公了還是想私了,給句話,我好……喂,喂喂,你乾嗎?”羽扇上仙長了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這雙眼毫無征兆地開始劈裡啪啦掉眼淚。謝相思還沒有見過有人能哭成這個樣子,眼淚和洪水決堤一樣,隻是須臾滿臉就濕漉漉的。他本身塗了好幾層的粉,遇了水便溶解,那一張臉變得和鬼畫符一樣。在裴緩身邊有一段時間,謝相思對待周遭事物的感覺也有點兒被影響。太醜的東西,實在是看著鬨心。她掏出錦帕遞過去,蹙著眉:“裝傻不成就開始賣慘?我也真的好奇閣下師出何門,竟能在短短時間內玩出這麼多的花樣,我……你……”羽扇上仙抽泣著將臉擦乾淨,擦掉那一層油膩的皮,露出一張清秀得過分的臉。當然,身邊有裴緩那樣的人在,這張臉不足以讓謝相思失神。她短暫地失語,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看著頂多也就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江湖中人,欺負小孩子可不提倡。羽扇上仙將她的反應儘收眼底,緊緊地攥著那孔雀尾,彆開臉,倔強得脖頸兒上青筋都要暴起了:“我娘得了古怪的重病,鎮子上的大夫都沒辦法,我到處去翻醫術古籍之後找到了一個方子,需要上好的孔雀尾碾碎入藥。我們這地方窮鄉僻壤的,隻有野雞,哪兒有孔雀。我本來都要放棄了,突然聽說天香閣今天舉辦的主題會上頭名的獎品恰好就是孔雀尾,可我又怕比不過旁人拿不到第一,就乾脆用了這個辦法……我隻有這一個機會,為了救我娘,我隻能這麼做。”之前沉沉的聲音如今沙啞青澀得很,謝相思心道,又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少年,古有王祥臥冰求鯉,今有羽扇上仙賣隊友換孔雀尾。謝相思沒見過親生父母,對這樣的母子親情又陌生,又羨慕。若是大度地放他走,有一半的概率可以挽救一個人的性命。他們解憂幫中都是要錢不要命的人,習慣行走在不見光的黑暗裡,活得像是鬼。若是偶爾在和自己任務不衝突的情況下能救救人,也算是為自己積點德,體會下做人的感覺。短短時間裡,謝相思下了決定,指尖一動,刀刃收回刀鞘,後退兩步。羽扇上仙察覺冰涼的刀移開自己的咽喉,滿眼不敢置信地望過來:“思思姑娘……”這張臉叫自己叫得這麼親密,可真是犯罪。“你叫我思思姐姐好了。”謝相思擺出一副慈祥臉,扯出一抹笑,“今日你是碰到了我,換成旁人非要拉你去深巷子談談人生不可。你快些回去給你娘治病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傅清明。”他凝眼在謝相思唇邊的笑,不自覺地就把底給漏了,他怔了怔,隨後不動聲色地後移半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麵上感動非常,“多謝思思姐姐成全我,等我治好我娘,一定報答思思姐姐的大恩大德。”“快些回去,彆耽誤了。”傅清明重重地點頭,捂著臉不讓自己再哭出來,轉身飛快地跑出天香閣。在跑出三條街後,傅清明停在鎮子上的小橋邊。濃霧散開,有彎彎月掛在天上。傅清明執著孔雀尾,扇了兩下,一下子笑出聲:“這種鬼話也會信,還說自己是混江湖的,連一點兒提防之心也沒有。”他回身看了看天香閣的方向,笑意更深:“多謝了,思思姐姐。”另一邊,謝相思在目送走傅清明之後,折身往裴緩身邊走,怕他方才驟然昏倒之後被什麼東西硌死。“傅清明,傅清明……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謝相思想了會兒沒想到,遂放棄。她探出手指放在裴緩鼻下,溫熱氣息均勻裹過來,看來是沒什麼事了。所謂禍害遺千年,就是這個道理了。她想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畢竟她是瞞著裴緩偷偷過來的,若待會兒他醒了看見她慣例冷嘲熱諷倒是小事,他肯定會把自己沒得到孔雀尾的鍋甩在她背上的,那就麻煩了。謝相思起身往門外走了幾步,卻走不動了。為了符合仙氣飄飄的設定,她這件裙子拖著長長的裙裾,衣袖寬大得快要墜地,此時有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了釣魚時的魚線一樣,雙手交疊著往自己那裡扯。不用回頭謝相思都知道是誰在扯著自己,她下盤站得穩,不管他怎麼扯都隻是扯得她身形微晃而已。如今無外乎就是兩種情況。一是裴緩已經醒了,抑或是從來都沒暈倒,隻是裝模作樣等著她露馬腳。二是裴緩還沒醒,如今這樣子隻是疑似夢遊的征兆。若是第一種,那內心排演這麼一場大戲,她不會一點兒也聽不到他的心聲,謝相思正嚴肅認真地往真相靠攏,忽而察覺那雙手扯著她的衣袖開始來回**著,那張平時她恨不得一日堵上八次的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落花落葉落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斷斷腸腸欲斷,淚珠痕上更添痕……”謝相思聽出來了,這是《湘妃怨》,看來他真的是還昏迷著。謝相思聽得頭皮一麻,想起每日清晨被這曲子支配的恐懼,小腿肚子都跟著發軟。裴緩那扯來扯去的力氣沒減,謝相思腿軟了這麼一下之後,直接被扯得一個趔趄,結結實實地倒在裴緩身上,壓得裴緩悶悶地“嗯”了一聲,近乎貼著謝相思的耳邊發出的。謝相思耳根子一熱,又怕他被壓醒,手撐在他胸前手忙腳亂地要起來。裴緩嘴巴囁嚅著什麼,雙臂摟在她纖腰上,左右輕晃著,聲音比方才難聽多了:“同飲湘江水,夢魂飛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謝相思額角青筋習慣性“突突”地跳了兩下之後,手繞到腰際掰開他的手甩到一邊,實在是沒忍住,順便補了一腳,狠狠地踹在他小腿骨處,踹得裴緩又是一聲“嗯”。謝相思咬咬牙,離開了這是非之地。裴緩迷迷糊糊的,手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王爺,王爺!”白照身體素質好,醒得比尋常人都快,睜開眼一看“橫屍”滿地,忙手腳並用地爬到自家王爺身邊,“撲通”一聲跪下,涕淚橫流,“我的王爺啊,你怎麼就命這麼苦哇——”他鬼哭狼嚎著,一邊哭還一邊搖。裴緩硬生生地被搖醒,睜開眼,略有些呆滯地看著房頂。“王爺你沒死,老天有眼哇——”“閉嘴。”裴緩抬手捂住白照的嘴,側眼看著一屋子橫七豎八的人,揉了揉發脹的額角。他隻記得他正在盯著那個手執團扇的“女仙”的腰身發愣,隨後便聞到一股蘭花香氣,再之後他便沒了意識。裴緩審美高度自認無人能及,一般人他看不上眼,所以對待一些格外突出的人他就記得特彆清楚。比如臨安王孟雲客的那雙腿,筆直細長;再比如,謝相思的腰身,纖細到不堪一握,又因常年習武,脊背挺直,腰背那一條線圓潤美好,每次一轉身他就忍不住多看兩眼。所以,他覺得那個人十有八九就是謝相思,但如今人不在他也不好求證。裴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總覺得方才的迷茫裡他抱住了那段心心念念的腰身,難道是自己瘋魔了?更瘋魔的,是自打他蘇醒,就縈繞在耳畔的聲音。女聲清冷,還帶著些平時聽不到的焦急難安:“老天保佑,讓懷王千萬不要把這事甩到我頭上,信女甘願吃素一個月,求求老天爺,救救孩子吧!”裴緩皺緊了眉,視線還在大堂中睃著。“啊!那孔雀尾不見了!”常歡睜開眼,一聲尖叫,震碎裴緩的疑慮。他緩緩地抬頭,眼中紅意滿布,像極了嗜血的殺將。“奪我孔雀尾者,雖遠必誅!”白照奇道:“王爺知道是誰搶的了?”裴緩冷笑一聲:“不知道,但本王可以把這事甩彆人頭上。”懷王一出手,久安鎮平日隻知道收商家保護費的王捕頭強打精神,大半夜帶著手下挨家搜那搶了天香閣東西的人。裴緩自己則回到裴家老宅,踏進院門時耳邊已經聽不見那焦灼的女聲。裴緩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揉了揉額角。他想方才大抵是那迷香的後遺症,用後會出現短暫幻聽,如今香氣被清風吹散,一切就又都恢複了。久安鎮不大,沒兩日“膽大狂徒在天香閣中下迷香,企圖謀害微服出來體察民情的當朝懷王殿下,而謀害不成順手牽走天香閣中的鎮閣之寶”的消息不脛而走,所有人便都知曉懷王殿下體恤民意駕臨久安,以及天香閣中丟了樣東西。具體是什麼衙役沒說,隻說很特彆,很貴重,若是誰見到鬼鬼祟祟的人,舉報有大獎賞!王捕頭也實在是沒臉說,懷王殿下讓人一定要找到的,是換裝用的孔雀尾。“王捕頭,鎮東沒有發現異樣。”“鎮西也沒有。”“鎮南也……”“行了,以後沒什麼消息就不用和我說了,聽一次腦袋疼一次,沒有就繼續找!”王捕頭去年才從彆處調到久安鎮,原本以為這地方小沒什麼事,能在這裡安然到老,拿點兒退休金去安享晚年,可誰曾想居然會碰上這種事!前日深夜,天香閣出了事,他帶著手下尋了一夜無果之後,天亮去裴家老宅回話。雖說久安鎮天高皇帝遠,但裴緩實在是太出名,他不想知道也不行。找遍大越皇室宗親,都找不到任何一位比這一位還要難搞的。在去裴宅之前,王捕頭就內心忐忑,見了人之後裴緩果然沒有讓他失望。裴緩悠閒地坐在座椅上,眼皮輕抬,道:“王捕頭,本王問你,捕頭的職責是什麼?”“維護城鎮治安,保護鎮中百姓的安全,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嗯,答得好。”裴緩又問,“那本王,可算是久安鎮的人?”王捕頭額上汗津津的,沉重地點頭道:“裴大將軍出身蓋州城,我久安鎮在蓋州城旁邊,這些年沾了不少光。王爺是裴家公子,就是久安鎮的恩人,自然算是久安鎮的人。”“那本王和你分析一下。”裴緩一邊說一邊掰手指頭,“本王出了事,自然就是因為你沒能保護好鎮中人安全,也就是本王的安全。除了本王,天香閣還倒了那麼多人,閣中的至寶孔雀尾丟失,這就是你沒能維護好城鎮治安。至於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事件已經發生三個時辰了,凶徒呢?人呢?”“下官,下官……”“一條都挨不上,還敢大放厥詞談什麼捕頭的職責!本王若是你,趕緊找塊硬點兒的凍豆腐撞死算了!”可憐王捕頭七尺大漢,被罵得渾身發顫,還不敢還口。最後,裴緩眼一凝,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滾”,王捕頭立時如蒙大赦地滾了。回想起被痛罵的慘烈,王捕頭又是一個哆嗦,招呼手下:“彆杵著了,趕緊找吧,希望這尊大佛趕緊回京,不然咱們都沒好日子過。”眾人頓時心有戚戚然,哀號遍野。這廂一群人喪眉耷眼的,那廂的裴緩也沒能舒緩一下心中的煩悶,反而愁更愁。那夜從天香閣回來之後,他失眠發呆了大半宿,手臂不自覺地就會抬高,像在抱什麼一樣成環繞式頓在半空。裴緩自認自己除了嘴毒愛諷刺人,是沒有什麼神經病的愛好的,他會一直重複這個動作,肯定是在不久之前他做過。但是這個腰身,這麼細,估摸著就是他抱過在天香閣看到的那個“思思仙子”。最後眾人蘇醒時,他找人對過名單。閣中缺了兩個人,一個是“羽扇上仙”,另一個就是這個“思思仙子”。這名字當然都是瞎扯出來的,但是這兩個人就很可疑。一個疑似搶了孔雀尾,一個疑似嘴上說病沒好,身體很誠實偷偷地跟蹤他去了天香閣。不管哪一個,都是罪大惡極!他讓王捕頭去抓“羽扇上仙”,這些小地方的官員都是一個德行,不給壓力就不會賣力。而他自己,則巧設計謀,打算拆穿“思思仙子”的真麵目。順便也能問問,那夜眾人昏迷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能會對抓凶徒有幫助。這樣回去之後她就不能再拒絕穿狐妖裝了。裴緩想得很美,現實卻讓他很絕望。這兩日,他想了五六種方法企圖抱一下謝相思的腰身,來確認自己內心所想。但是每一次謝相思都像是有所感知一樣,總能逃脫他的魔手。如果他趁著她病弱強行把她按倒,隨後摟腰之……這實在是太猥瑣,裴緩是乾不出來這種事情的。他又歎了一口氣,像盯著仇人一樣盯著謝相思緊閉的房門,努力地思考。屋裡在榻上躺著的謝相思屏住呼吸,抻長耳朵仔細地聽著裴緩那複雜扭曲的心理活動,越聽臉越紅,心跳得越厲害。——“謝相思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地跟著我去天香閣的目的,隻會是保護我。可她本來就是專門雇來保護我的護衛,何必乾這種脫衣服洗手的事情?”——“哦……她不會是暗戀本王吧,但又覺得配不上本王,隻好時時刻刻地站在遠處偷偷地仰望本王的風姿。”——“也是,試問誰能抵擋本王的風采?又有哪個對本王沒心思的姑娘能毫無心理負擔地主動把身體依偎在我的懷裡讓我抱,一定是這樣的!”謝相思無語。——“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必這麼費儘心機地找機會抱她,隻消打扮得英俊世無雙,讓她看一眼就忍不住愛心泛濫,撲將過來就好了,本王,天之英才也。”打定主意的裴緩腳步歡快地出府去找人現場量身做新衣裳了,謝相思從床榻上翻身下來,捂著胸口差點兒嘔出一攤血來。既生她,何生裴緩來折磨她!看來就算她能聽到裴緩的心聲,也抵擋不了裴緩作妖的步伐。因為裴緩這個人,就是妖本身。謝相思緩了幾口氣,耳畔聽見一聲利刃破空的聲音,“啪”的一聲釘在窗柩上。她推開窗,拔下飛鏢,上麵釘著一張字條。——欲尋孔雀尾,黃昏時分城南雨花巷碰頭,機會隻此一次。那飛鏢釘得很深,出手的應該是個高手,前腳裴緩心裡說等著她上鉤,後腳就找人來試探她。不愧是那個心思九曲十八繞的懷王。她伸手將字條揉搓成團,隨便扔到一邊,琢磨著找個合適的時機跟裴緩將天香閣的事情掐頭去尾,添油加醋地說一下。不然再讓裴緩自我腦補下去,明日她可能就變成偷爬上他的床,還懷了他的娃的偉大母親了。真是作孽啊!入夜,謝相思好好地梳洗了一番,換上了隻穿一次就收起來的鵝黃色的衣裙。她平日裡都是英姿颯爽的男裝扮相,旁邊也沒什麼首飾,便隨手挽了個桃心髻,用平日束發的白玉簪固定。而那張臉不用點胭脂,便已經夠清麗。打點好了之後,她深深地呼吸幾次,才提步往外走。她一推門,門剛好撞上從府外甫一回來就趕來見她的人,“啪”的一聲,打得他摔在地上,半邊身子被門打麻了,另半邊身子被地撞酸了。“你沒長眼嗎你——”裴緩怒得要上房揭房頂,可一抬眼,那滿目猙獰頓時就僵住。謝相思就穿著那日那件裙子,整個人飄逸得仿若畫中仙。有文化的稱之為“傾國傾城”,沒文化的人也會感歎一句“可真好看”。“王爺你沒事吧?屬下不是故意的,王爺快起來。”她伸手過來扶他,聲音帶著少見的溫柔,他方才的滿腔怒火頓時散了大半,任她動作著。“屬下本來也是要去找王爺的,屬下想和王爺坦誠一件事情。那日王爺去天香閣之後,屬下覺得身為護衛,以自己生病為由就不出任務實在是不像話,但又不想王爺覺得厭煩,就一直跟在王爺身邊,混進天香閣暗中保護。之後天香閣點起了迷香,有人趁機搶走孔雀尾,屬下察覺便立馬追了上去,但可惜並沒追得上……”所以你那些什麼抱抱,什麼暗戀,都是鬼扯,全都是!裴緩方才神思放空,漸漸地被她這番話拉得回歸現實。他微微地垂著頭,她正彎著腰,這個角度,他能看得見她細白的皮膚上沁出的兩顆汗珠,順著臉頰緩緩往下遊走。裴緩的喉中有些乾渴,他乾咽了一下,心下卻覺得無比煩躁。“如果你所說是真,那以解憂幫出來的護衛的準則,白日裡你看到字條的時候就應該立刻起身前往城南雨花巷去替本王把孔雀尾奪回來。可是你沒有,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要麼根本就不想替本王儘心,要麼就是知道是誰偷了東西但是不說!”裴緩越說聲音越緊繃,手抓著她的衣襟往上提。提了一下卻沒提動,他尷尬得眼睛都要冒火了。裴緩沒看地上的字條卻知道那字條上的內容,他果然是在試探她。謝相思肯定自己機智之外,有些奇怪。在裴緩走後,她沒聽見裴緩的心聲有什麼關於試探她的九曲十八彎的複雜內容。難道他是個情緒很穩定的高手,搞這種試探都不用過心走腦子,直接隨手就安排的?裴緩又提了兩下還是沒提動,謝相思聽見裴緩的呼吸已經粗了,隻好認命地緩了力氣,任由他將自己拎起來,近乎和他平視。裴緩冷著臉,咄咄逼人的姿態:“謝護衛,回答本王的問題。”“屬下……”“咻”的一聲,利刃破空,離謝相思的臉隻有半寸距離而過,釘在窗柩之上,和午後的那枚位置一模一樣。謝相思看了眼裴緩,輕鬆地卸開他禁錮自己的手,臉也跟著冷淡下來:“王爺又派人射飛鏢做什麼?是打算屬下不說實話就隨時結果了我?我們解憂幫雖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但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屬下勸王爺,就算想動手,也要考慮清楚!”她聲音有些冷冽,因莫名的怒氣整個人眉眼都飛揚起來。裴緩又因她這個不常出現的神情愣了愣,心道,她這樣可真好看。隨後,他就見對麵那個揚著下巴的清冷美人,臉騰地紅了,可能是要被氣瘋掉了。裴緩覺得自己應該做個人,轉移了視線,走到窗柩下:“這飛鏢不是本王派人射的。”謝相思一怔,耳畔又是一陣風刮過,她一手拉著裴緩護在身後,從寬大及地的長袖中抽出刀,瞳孔微眯,刀行如飛花。“啪!”又一片從外射來的飛鏢被打落。“來人,保護王爺!”謝相思厲聲大喝。院中侍衛傾巢而出。謝相思鬆開裴緩的手衝出去,忽而手腕一緊,是裴緩的手反握住她的。“行事要當心。”他難得地認真,一雙眼燦若繁星。謝相思被盯得愣住,心下淌過一陣暖流,也不記得之前怎麼想手刃他,點點頭應下,循著飛鏢射進來的方向,飛身而出。緊跟著,絮絮的男聲再一次灌入她的耳朵裡。——“話說得義正詞嚴,可她如此這麼奮不顧身,怎麼可能對本王沒有覬覦之心?”剛飛到牆邊的謝相思一個趔趄,差點兒跌下來,成為解憂幫第一個因為雇主腦補太過而死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