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世(1 / 1)

秋意漸濃,赤紅的大麗花鎖住了白日的陽光,挨到入夜時分尚自熠熠生輝,卻依然在黑夜中死去,留給早上的隻有枯萎朽敗的褐色花球。一天傍晚,我途經艾伯維奇郵局的門口,聽到裡麵叫我。他們交給我一封信,是寄給母親的。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讓我心裡隱隱生出些不安,就把它放在一邊,置之腦後。到了晚上,我想找點東西讓母親開心一下,這才記起有這回事。她看了一眼筆跡,就立馬倉促地拆開了信封,遠遠地放在燈光下眯著眼睛使勁瞧起來。我趕緊給她找來了眼鏡,可她卻連慣常的謝字都不講,手一個勁地發抖。那是封短信,她很快就讀完了,然後坐下來又讀了一遍,目光時時在字裡行間逡巡。“怎麼了媽媽?”我問道。她不應,還是盯著信看。我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到她肩上,心中忐忑不定。她卻根本沒留意到我,口中開始喃喃自語,“可憐的弗蘭克,可憐的弗蘭克。”那是父親的名字。“到底怎麼啦媽媽?你跟我講嘛!”她轉身望著我,心神恍惚,仿佛根本不認識我,然後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之後就離開了房間。我聽到她出門去了。信掉在地板上,我拾起來讀了。筆跡十分模糊,是從幾英裡外的一個村子寄來的,時間是三天前。上麵寫道:我親愛的萊締絲,給你說下,我快不行了,最多一兩天吧,兩個腰子差不多都壞死了。前些天我過來了一下,沒有看到你,不過見到了窗前的女兒,跟咱們的小子也說過兩句話。不過他不知道我是誰,完全蒙在鼓裡。女兒倒是可能看出了些苗頭。我太孤獨了,萊締絲,我真是難受死了,要是你曉得的話,說不定會原諒我的。我儘量存了點錢下來,算是給你賠罪了。日子太難熬了,萊締絲,可也總算熬到頭了。我算是受夠了。永彆了,你的丈夫弗蘭克·比德薩爾這是父親的來信,我不禁目瞪口呆,搜腸刮肚地回想他的樣子。印象裡我老覺得他是個高大英俊的黑皮膚漢子,眼睛是淡灰色的。這都是母親隻言片語裡透露出來的,還有就是我以前看過的一幅肖像畫。父母的婚姻並不幸福。父親為人輕佻,性格極其粗俗,不過油嘴滑舌的,也有自己的一番魅力。他是個騙子,從來不知誠實為何物,一度瞞得母親很厲害。到後來她逐一了解到他那套騙人的鬼把戲,心裡極度生厭。對他的幻想破滅之後,她覺得自己想象中的浪漫原來不過是金玉其外,就成了個怨婦,對他冷淡疏遠起來。在拉蒂三歲、我五歲的時候他離開她,到彆處尋歡作樂去了。對此她又喜又悲。從彆人那裡她聽到過一些他的消息,不過都沒什麼好事,除了他發財以外。可他從來沒有來看過她,也沒有寫過信給她。這樣子都已經十八年了。 沒過多久母親又回轉來,坐在椅子上,把黑圍裙的褶子卷皺,又重新拉平。“跟你說吧,”她講道,“他對孩子有自己的權利,可我一直把你們圈在我身邊。”“是他自己不來。”我說道。“我教孩子恨他,離他遠遠的,而他其實是想要孩子的。他現在的情形,我本該在他身邊的,很久之前就該把你們帶到他身邊的。”“不可能,他音信全無,你根本做不到。”“他本來是可以過來的,他想來,我感覺得到,不過我不讓。是我不讓他來的,我這麼想,他也感覺得到。可憐的弗蘭克,他已經追悔莫及了。我對他是狠了點,可能比他對我更狠心——”“好了,媽媽,你是嚇著了,所以才這麼說。”“這封信算是讓我真正清楚了。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到他在受苦。我在心裡感覺得到他。我知道的,是的,我知道他想我,想你們,我感覺得到。這三個月以來尤其清楚,我知道他在想我們。我對他太狠心了。”“唉,我們就去看他吧,好不好?”我說道。“明天——明天。”她答道,第一次真正留意到我的存在。“我一早就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一早就去。拉蒂要去柴茨沃思參加派對,不要告訴她,以後也彆跟她講。”“好,”我說道。母親很快上了樓。拉蒂很晚才從高關莊回來,來思力沒進門。第二天早上他們要和一幫子摩托車手去馬德樓克和柴茨沃思。她興奮得很,彆的東西都沒有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說,隻有到下午,天氣暖和點,我跟母親才能出發,所以也無所謂。我們在珍草鎮下了火車,空氣中彌漫著柔和的黃光。到村裡有兩英裡遠,母親一定要走著去。我們沿著大路慢慢前行,時不時在山坡上高樹籬下的小紅花旁駐足,因為對要去的目的地心懷躊躇。終於,教堂小小的灰色塔樓映入眼簾,耳中傳來刺耳的音樂,仿如嘶叫。隻見眼前的田地裡滿滿登登的是個熱鬨的集市。木馬歡快地一圈圈轉個不停,秋千船在淡藍的空中搖曳。我們坐在山路的石階上,母親和我兩個人,出神地看著這一切。在這一小片田裡,散著貨攤、打椰子的遊戲攤、旋轉台,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一群群小孩兒默不作聲地從一個地兒轉到另一個地兒。有個全身曬得黑黝黝的漢子提著水穿過,兩個桶子晃來晃去,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流。女人們透過漂亮的大篷車車門往外望,門前的台階上,一條條瘦狗懶洋洋地起身又伏下。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緩緩流動。一個健婦大聲招攬興致盎然的小孩子去看她的西洋景,嗓音沙啞,宛若男聲。另一個黑不溜秋的男人則岔開兩條細腿站在旋轉台上,身體後仰,嘴裡鼓鼓囊囊地含著一排手指,一邊隨著台子轉圈,一邊吹著響亮的哨子。那手指組成的口琴雖然粗陋,然而哨音卻著實清冽,猶如一頭鳴雁自煙囪頂上高高飛過。一個臭烘烘的棚子前站著個小矮胖子,胸口腫起一大塊,極為礙眼。他尖叫著慫恿麵前的一堆頑童去跟個傻頭傻腦的小夥子較量一番。那小夥子身材魁梧,叉著手,拳頭攥動間,可以看見二頭肌隨之起伏。有人問他是否願意跟他們比試比試,他隻是點點頭,尚沒有說話的意思——沒錯,他可以一個打倆,那個胸前長著大瘤的小矮胖子指著畏縮不前的男女孩童大叫道。打椰子的遊戲攤老板拚命地搖著撥浪鼓,發出刺耳的聲響。在他間歇停下的時候,依稀能聽到遠處給力酒吧的喧囂人聲。這老板已經火冒三丈,因為小家夥們隻是觀瞧,卻沒有一個願意掏上一便士試試手氣。惱怒之下,那撥浪鼓搖得愈發歇斯底裡,仿佛是個發瘋的魔鬼。有個小女孩跑過來看我們,手裡拿著塊冰激淩夾心餅乾,舔得那叫一個饞人。不過看我們如此無趣,她就走了開來,轉去瞧大篷車去了。我們總算聚起了足夠的勇氣,準備穿過集市了,結果教堂的那口破鐘卻響了起來,一下子蓋過了周遭的嘈雜。一聲——兩聲——三聲——響的真的是三聲啊!然後另一口低沉的鐘也敲了起來,一聲——兩聲——三聲。這是喪鐘!我望著母親——她把臉轉了開去。尖銳的口哨聲還在繼續,那個沙啞嗓門的婦人又再次上前攬客。之後卻有了短暫的平靜。胸口長瘤的男人走進破棚子裡跟那個傻頭傻腦的小夥子鬥了起來。打椰子遊戲攤的老板氣衝衝地跑去三滕氏酒吧吃酒了,取而代之掌管椰子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厚臉皮女孩兒。木馬還是一圈圈地轉,不過上麵多了兩個噤若寒蟬的小子。突然,低沉的鐘聲再次響起,穿破喧囂直刺耳鼓,令人心悸。我細細地聽著,卻無心再去數到底響了幾次。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那個壯小夥兒已經第三次下定決心要上旋轉木馬了,結果一隻腳還沒跨上去,木馬已經開動了,功虧一簣啊——八聲,九聲,十聲——那個吹哨兒的人喉結真大,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他這樣子說話的時候脖子不疼嗎,喉結這麼尖——十九聲,二十聲——小女孩還在舔冰激淩,一小口一小口地,小心珍重得很——二十五聲,二十六聲——好奇怪,我居然心不在焉地數到了第二十六聲鐘響。我不再往下數了,隻是看著旋轉台邊緣畫著的頭像,先轉過來的是丁尼生爵士的光頭,接著是紅臉的羅伯茲爵士,再之後是滿臉奸相的迪斯雷利[1]。“五十一響,”母親說道,“走吧,趕緊。”我們匆匆穿過集市,朝著教堂的方向走去,那邊有個花園,裡麵枝枝蜀葵挺立,紅衣衛士在莖稈頂上守望,這是它們的最後一班崗。地上亂蓬蓬的,散滿了顏色儘去的粉菊,仿佛因為弱視而圓睜大眼的紫苑,還有就是幽靈般的蜀葵稈。屏風似的紫杉後麵伏著一幢低矮陰沉的房子,花園就是屬於它的。我們穿過花園,來到房子前門。百葉窗都拉了下來,我們瞧見有個房間裡燃著蠟燭,發出點點幽光。“請問是紫杉彆墅嗎?”母親問一個東張西望的小夥子道。“是梅太太家的房子。”那人答道。“她一個人住嗎?”我問道。“本來還有法國佬卡林——不過他死啦——她正點了蠟燭給他守靈哪。”我們走到房前叩起了門。“你們啊是為他來的?”傳來一個駝背老太婆沙啞的聲音。她抬頭向我們看來,眼睛很藍,一邊朝裡屋點著頭,老態龍鐘的臉上還罩著絲絨網。“對,”母親答道,“我們收到信了。“可憐哪——他已經去啦,太太。”老太婆搖頭道。她生出些好奇地望著我們,然後探身把遍布青筋的枯乾老手搭在母親臂上,悄聲說道,“蠟燭滅過兩次。他這人可怪啦,怪得很哪。”“我這趟來是不得已,一定要把他的身後事給辦了——我是他最近的親屬。”母親哆嗦著說道。“嗯,剛才我肯定是睡過去了,一抬眼一片漆黑。太太,接下來我就不給他守著啦。沒了的人我見過多了,唉,可他這樣難受的,太太——他太可憐了——唉,太太!”她又支起老邁的手臂,望向母親,眼睛藍得瘮人。“你曉得他的文書都放在哪兒嗎?”母親問道。“哦,我問過彭斯牧師了,他說我們得為他祈禱,所以我就自掏腰包買了蠟燭。他老是古裡古怪的,真的!”說罷她又搖了搖頭發花白的腦袋,滿是唏噓之意。母親向前走了一步。“你想見見他嗎?”老太婆怯怯地問道。“好,”母親答道,用力點點頭。她瞧出來了,老太婆是個聾子。我們跟著老婦人來到廚房,這裡狹長低矮,百葉窗都拉了下來,顯得幽暗封閉。“你們坐啊。”老太婆聲音還是很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那你是他的姐妹嘍?”母親搖搖頭。“哦,那就是他嫂子?”老太婆硬是要尋根究底。我們搖了搖頭。“那就隻是表親啦?”她猜道,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我們。我隻好點頭表示同意。“你們坐一下。”她說著走了開去,砰的一聲合上門,匆忙間還撞上了一把椅子。她回來的時候拿了一個瓶子和兩個杯子,重重地擱在我們麵前的桌上,細瘦的胳膊仿佛難以承受它們的重量。“這瓶酒他才打開的,喝點提提神吧,喝吧,可憐人啊。”她說道,把瓶子推向母親,又急著走開拿了糖和水壺來。“他是再也喝不成啦,可憐啊——酒是好酒來著,太太,之前他老是喝個不停。唉,最後三天倒是一滴都沒喝,可憐的人啊,真可憐,一滴都喝不進去了。來喝點兒吧,定定神,喝吧。”我們沒聽她的。“他在那兒呢。”她悄聲道,指向陰森森的廚房裡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裡有扇門關著。我打開門走過去,腳下被一級矮階絆著了,結果撞上了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本來擺著個高高的銅燭台,一撞之下,燭台上的蠟燭掉了下來,滾到地板上,燭台也乓的一聲掉到地上。“哎呀——哎呀!老天爺,天哪,天哪!”老太婆帶著哭音叫道。她哆嗦著拿起熄滅的蠟燭,跑到床的另一側,在一支燃著的細燭芯上點了,然後走了回來。蠟液稀稀拉拉地滴了一地,燭光照在她那褶皺的老臉上,暗色的紅木床架上磨得溜光的把手也映得閃閃發亮。兩支蠟燭閃爍的光暈下,我們瞧見床單下罩著的身體。她拉開床單,抽咽起來。我的心狠狠地跳著,感覺嗓子裡噎著什麼似的,不想去看然而卻不得不去看。躺在那兒的正是我那天在林子裡見到的老人,臉上的浮腫業已消減下去。我心裡騰起揪心的憐憫,然後是驚駭和恐懼,感覺自己是那麼渺小無依,靈魂仿佛出殼而去。天地浩茫,無邊無際,而我就是一粒微塵,在黑暗中漂**。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肩膀,然後傳來她令人心碎的叫聲:“哎,我的兒啊,我的兒!”我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母親沒有流淚,隻是滿臉求懇之色。“沒事兒,媽媽,沒事兒。”我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她站起來,把死者的臉重新遮上,又轉身握住老太婆的雙肩,安撫著她直到啜泣漸止。老婦人揩去雙頰上的老淚,將絲絨網下的花白頭發捋順了。“他的東西在哪裡?”母親問道。“啥?”老婦人耳朵支了支,說道。“他所有東西都在這裡了嗎?”母親大聲重複道。“這兒?”老婦人揮手指向房間四處。這裡隻有一張碩大的紅木床,架子上空****的什麼掛飾也沒有,還有就是一張寫字台,一口橡木箱,還有兩三把紅木椅。“他後來上不去樓了。在這裡躺著總共也就隻三個禮拜。”“寫字台的鑰匙呢?”母親在老婦人耳邊大聲道。“噢,”她答道,“寫字台是他的。”她猶疑不定地看向我們,生怕自己搞糊塗了。真是讓人無言以對。“鑰匙!”我大叫,“鑰匙在哪裡?”她搖了搖頭,一臉懵懂之色,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不曉得。“他衣服呢?衣服——”,我指著自己的衣服來回重複。她明白了過來,口裡喃喃道:“給你去拿噢。”她穿過床頭的一扇門,匆匆跑上樓去。我們本來要跟著她的,結果廚房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聲音說道:“老婆子啊,來跟咱老鬼喝上一杯吧?喂,梅老太,跟我喝一杯!”叮叮咚咚,烈酒倒進了杯子裡,喝乾淨的平底杯擱在了桌子上。“倒要看看老婆子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男人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跟我一樣在矮階上絆了一下,還算好,沒撞上桌子。“沒見過這麼蠢的台階,”他破口大罵。原來是醫生,一個膀大腰圓的紅臉大漢,帽子都沒摘,就在屋裡亂轉。“不好意思,打擾了。”他望著母親道。母親頷了頷首。“比德薩爾太太?”他問道,一邊把帽子摘了下來。母親的頭垂了垂。“他有封信是我給您發去的。您是——可憐老頭卡林的親眷?”他歪著腦袋衝床那裡點了點。“最近的親戚了,”母親答道。“唉,可憐人,平時悶聲不響的,說是個單身漢,太太。”“收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沒想到。”“嗯,我覺著他也不像是個願意跟親友聯絡的人。不過晚景淒涼啊,這就是報應,自找的哪,我們這些蠢蛋都是這樣子。跟您講這些,不好意思啦。”下一刻大家沉默了下來,隻聽得醫生唉聲歎氣,然後又輕聲吹起了口哨。“來,我們還是把百葉窗拉上去,這樣子好一點。”他說道,拉起百葉,讓日光灑進屋裡,和閃爍的燭光混在一起。“話說回來,”他說道,“他的身後事倒不難料理,沒欠債啥的,我感覺應該還有錢留下來,所以還不算賴。這家夥夠可憐的,走的時候難受得要死,不過之前圖快活,後麵總得有這麼一出。這老婆子到底是在搞什麼啊?”他問道,望向頭頂的椽子。樓上老太太還在乒呤乓啷地來回折騰。“我們說要寫字台的鑰匙。”母親問道。“這個,我找給你吧,還有遺囑。他給我說過放在哪兒了,還說等你來了交給你。他好像一直念著你來著。應該是自己都安排好了吧——”剛說到這兒,耳聽得老太太哐啷啷地走下樓來,趕緊跑去樓梯那兒。“哎喲,你看著點!”他吼道,好像未卜先知似的,老太太步履不穩,一下踩在自己褲腳上,倒下來剛好給他接著了。他輕輕扶她站定,嘴裡道:“沒傷著吧,沒有噢?那就好!”他衝她笑笑,無奈地搖了搖頭。“哎呀,醫生啊,醫生,老天保佑,你總算來了,這就好,你跟他們說說吧,好嗎?”“行啊,”他大不齜咧地點點頭,緊著去廚房給她調了杯威士忌,又給自己也弄了一杯,然後對她道:“喝一杯吧,這事兒可把你折騰得夠嗆。”可憐的老太太坐在樓梯門口的椅子上,一堆衣服摞在腳邊,無助地看向我們,目光空洞地落在混雜著燭光的焦灼日光上。**的僵直身軀一動不動,在慘淡的光線下尤其駭人。她的手抖得厲害,杯子都拿不太住。我們從醫生手裡拿到了鑰匙,在抽屜裡翻了一通,把所有的文件都整理了出來。醫生就在一旁吮著酒,嘴裡說個不停。“他啊,”醫生說道,“到這裡不過兩年左右,應該是感覺自己快不行了吧。之前一直是待在國外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法國佬。”醫生一邊喝酒一邊回顧往事,喝一口說一句。“身子已經糟踐壞了,老是做噩夢,還好老太太聽不見。挺可怕的,睡著的時候把自己的秘密都說了個遍。跟他打過牌,所以這些都了解。”嘖嘖嘖,醫生吮了口酒,神飛天外間又給自己滿上。“不過他人蠻有意思的,出手也大方,絕不拖泥帶水。這裡的人不喜歡他,因為摸不清他的底細,他們要是弄不懂什麼,就一準兒懷恨在心。他總是守口如瓶,從不往外傳什麼東西,隻有睡著了有時候管不住自己。”醫生看著杯子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我們會想他的,對吧,梅老太?”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嚇了我們一跳,都抬眼去看**。他點著了煙鬥,深深地吸了幾口,好讓自己逃離酒杯的**。我們就在一旁看那些文件。信很少,隻有一兩封,是寫給巴黎的。有不少賬單,還有收據,一些生意往來的記錄,全是商務上的。這堆東西裡看不出什麼情感的痕跡。母親把自己認為重要的都理了出來,其他的信啊和彆的都隻粗粗地瞧過就放在了一邊,之後拿到廚房裡燒掉了,似乎生怕會發現什麼似的。醫生繼續噴雲吐霧,時不時插上一兩句話,好像對這些已經思考了很久。“我看,”他說道,“這人啊有兩種活法。就像是油燈,要麼來點風,著得旺旺的,不過油很快就燒沒了,然後臭烘烘的,熄了的時候還有不少煙。要麼就捂在廚房裡,時不時去剪下燈芯,手指頭呢有時候也會因為這個活兒給弄臟了,不過著得久,油要過一陣子才慢慢燒光。”說到這兒他又拿起杯子,結果發現裡麵是空的,這才清醒過來。“有啥需要我做的嗎,太太?”他問道。“沒有,謝謝你啦。”“嗯,應該沒什麼太多事情要處理的。也不用掉什麼眼淚,像卡林這樣的,早早離家,人生中最美好的光陰都不知道用來跟誰鬼混去了,以前認識他的人還有啥心好傷的呢。他年輕的時候已經開心過了,是不是,太太?我瞧他可富貴過。就是那種滿足感長久不了,老是覺得不夠,還想要彆的。結婚就不一樣了,就像眼前的一盆菜,看得見摸得著,還必須得吃了才行。”他又有些神思不屬,想起了心事。我們把寫字台鎖上,把沒用的文件燒掉,剩下的放在我衣服口袋和黑包裡,站在一旁準備告辭了,他才突然抬頭說道:“可葬禮怎麼辦呢?”然後他瞥見母親臉上的疲憊,就跳起來,抓起自己的帽子道:“來我家跟我太太坐坐吧,一起喝杯茶。在這種窩憋的小地方待久了,什麼禮數都忘記掉了。來吧,我太太可悶著呢,來看看她吧。”母親笑了笑,向他道謝。我們於是起身去醫生家,離開時母親躊躇了下,在門檻邊轉頭望了眼**,但最後還是走了。外麵日頭漸低,空氣鮮朗,讓我感覺恍如隔世。昏黃燭光下那模模糊糊的一切,那悲戚慘白的麵容,稀疏灰白的胡子,都是那麼的不真實。這都是假的吧,那木頭床架,耳背的老太太,都是謊言的一部分,讓人越想越不能相信。眼前這小小的向日葵黃色的光彩才是真的。老舊卻溫暖的救濟院上豎著個日冕,它的影子才是真的。殘陽照在身上,讓人暖洋洋的活力漸起。我們不由打了個顫,那不真實的感覺從血管裡驅除了出去,身上的冷意一下子沒有了。醫生的住所坐落在一片山毛櫸中,看上去幽靜親切。小小的草坪前是一排鐵籬笆,有頭漂亮的澤西乳牛從旁邊的田地裡把黑黑的鼻子探過籬笆來,一個女人正在那兒對著它自言自語。這是個深色皮膚的小個子婦人,看上去生氣勃勃的。她揉了揉小牛的鼻子,眼睛盯著它黑黑的眸子,好像媽媽對孩子一般溫聲說著些什麼,愛爾蘭口音很是好聽。聽到我們過來,她有些吃驚地轉身過來招呼,可眼裡的那種柔情卻依舊還在。她給我們上了茶,司康,蘋果凍。她的聲音真是動聽,有如酸橙樹間蜜蜂的吟唱。所以儘管她沒說什麼要緊話,我們卻都洗耳恭聽。她丈夫快活好客,可她卻從不跟他眼神交接,隻時不時投去關注的一瞥。而他呢,性子樂嗬直爽,老是拿她打趣,一麵把她誇到天上去,一麵又來損她,看見她不接茬,心裡逐漸有點忐忑。我覺得她是害怕他又去喝酒了。一旦他酒意上頭她就心生恐懼,而要是醉醺醺的那她就更是惶惑難安。他們沒有孩子。我注意到她拘謹起來的樣子讓他不再亂開玩笑。他老是看她的臉色,發現她並不和自己對視,神情變得有些可憐巴巴的,人也越來越不自在。看得出來他也不想這樣待著了。“我還是陪你們去見下牧師吧。”他對我說道。於是我們起身離開。這間屋子坐北向南,外麵是一片草地,裡麵裝飾著精致的小幅水彩畫和漂亮的刺繡,然而那空****的花瓶,鎮圖書館裡借來的兩本臟舊圖書,合攏的鋼琴,數目奇怪的杯子,還有茶壺摔碎的壺嘴和因此留在桌布上的茶漬都隻講述著一個故事。我們到木匠那裡定了棺材,醫生在那兒喝了一杯威士忌。付墓地費用的時候,訂單上留下了醫生的一滴白蘭地。而牧師的波爾圖葡萄酒讓醫生的快活達到了頂點。我們也總算辦完了事情,回到他家裡。到了這步田地,小個兒婦人深色眸子中的不安已經無法壓抑丈夫的酒勁。他一個勁地喋喋不休,而她隻是焦慮地扭著自己的結婚戒指。他堅持一定要開車送我們去車站,我們為此受寵若驚,連連辭謝卻也無濟於事。“他送你們去安全一點。”妻子說道,高地口音讓人心頭舒展。握手告彆的時候我注意到她那小手堅硬有力——黑色舊羊駝毛裙子卻讓我心生厭煩。從艾伯維奇車站回家的路可真遠。我們坐了一段巴士,然後是步行。母親步履蹣跚,對她來說這段路很艱難。到家的時候麗貝卡已經出了門,在杜鵑花叢旁四處找我們了。她跑向我們,一臉關切,連聲問母親是否已經用過了茶點。“喝過也可以再來一杯啊。”她說道,徑自跑回屋裡準備去了。接著她到餐廳來,接過母親的帽子和外套。她想讓我們說說白天發生的事情,因為看到母親眼下青黑,不由為她感到難過。她就這樣坐立不安,不願開口問詢,卻又急著想知道到底是怎麼樣了。“拉蒂回來過。”她說道。“然後又出去了?”母親問。“回來就是換一下衣服,換了那件綠色府綢的。她還奇怪你們都到哪裡去了。”“你怎麼跟她說的?”“我說你們出去走走。她說不錯。她那樣子快活得像隻小鬆鼠。”麗貝卡一臉期盼地望著母親。最終母親還是說道:“他死了,麗貝卡,我見過他了。”“感謝上帝,不用再擔心他的事了。”“唉!他死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啊,麗貝卡,一個人。”“他死的時候一個人,你現在活著不也是一個人嗎。”麗貝卡有些怨氣衝衝地說道。“可是我身邊有孩子啊,孩子們都在呢。我們不打算告訴拉蒂,麗貝卡。”“我不會說的。”麗貝卡出去了。“他留下來的錢是你跟拉蒂的。”母親對我說。那筆錢總共有四千磅左右,是給母親的,或者說是默認給拉蒂跟我的。“媽媽啊,是我們的也就是你的。”她有幾分鐘沒說話,然後道:“你們其實本可以有這個爸爸的。”“還好我們沒有,媽媽,還好你沒讓我們遭這份罪。”“你又怎麼知道是遭罪呢?”“我就是知道,”我答道。“所以要感謝你,媽媽。”“下回可彆用這麼刻薄的話去說身邊的人,儘量大度點吧,孩子。”“好吧。”我說道。“那好,”她答道,“我們再不談這事了。不過瞅時機你還是要告訴拉蒂的,你來告訴她。”我的確告訴了拉蒂,約莫一個星期以後。“還有誰知道?”她問道,臉色沉了下來。“媽媽,貝吉[2]還有我們倆。”“沒彆人了!”“沒了。”“既然媽媽那麼討厭他,他這樣走了倒是件好事。媽媽人呢?”“在樓上。”拉蒂跑去樓上找母親去了。【注釋】[1] 丁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羅伯茲(1832-1914),英國將領;迪斯雷利(1804-1881),英國首相。[2] 麗貝卡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