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1 / 1)

拉蒂去磨坊之後的那個周日早上,來思力到了我們家,衣冠楚楚,做出一番了不得的派頭。我把他帶進黑乎乎的客廳之後就沒再管他。以往他總是會自己跑到樓梯口那兒坐著叫拉蒂下來,可今天卻沒聽他吱聲。我把他到來的消息通報給妹妹,她當時正在彆胸針。“咱們的大男孩怎麼樣啊?”她問道。“這我可沒問過。”她笑了笑,隻是一個人瞎晃**,直到差不多要去教堂了才姍姍下樓,而且也是一派氣態雍容,給他鞠的躬那叫一個標準。他吃了一驚,一時無語。她穿過房間,走到天竺葵盛開的窗前,衣裙沙沙作響。“看來我隻能給自己佩花了。”她說道。一般都是來思力帶花給她的,如今他沒有循例,她有些惱他。他向來不喜歡天竺葵的氣味和白堊般的顏色。於是她衝他微笑著把花兒彆在胸前,嘴裡說道:“真好看,你說呢?”他嘴裡嘟噥著說確實如此。母親也下了樓,親切地跟他打了招呼,問他是否陪她們去教堂。“要是您允許的話。”他說道。“你今天可真是多禮。”母親笑道。“哪有!我一直都這樣!”他說道。“我可不喜歡小夥子虛客套。”母親說道,“咱們快走吧,要晚啦。”那一整天拉蒂都戴著天竺葵,直到晚上才摘下來。她帶了愛麗絲·高爾回家喝下午茶,還囑咐我待“她的公牛[1]”乾完農活兒以後把他也弄過來。白天一直悶熱不堪,溪水也變小了。我倆一起跨過小溪時業已日薄西山,夜的芬芳逐漸蘇醒,卻躲開眾人的視線,在靜謐的空氣中徘徊。偶爾還有斜陽的一縷金色光芒滲過林子密實的冠蓋,緊緊抓在一簇簇橘色的花楸果上。樹木悄無聲息,仿佛已群棲而眠。隻有幾株粉紅的蘭花黯然守在小路旁,悲戚地目視著對麵成排的筋骨草。後者僅存的紫紅花朵正在青銅色的枝乾頂部綻放,望眼欲穿地期待著陽光的再次到來。林地在白日的喧囂後首度陷入沉寂,我們不願打擾,隻是默默地向前漫步。到了離家不遠處,樹叢中忽然傳來一聲低語。那兒正是我們叫作情人椅的地方,原來長了棵大樹,後來倒了下來,樹乾上布滿了青苔和其他小花小草。有一截樹枝彎凹了進去,恰好可以給兩個人當座位。“這麼美的黃昏不去欣賞,卻要吵吵嚷嚷的,這樣的情人可真是讓人搞不懂。”我感慨了一句,和喬治繼續前行。可到了那棵倒了的樹前,卻發現那兒根本沒什麼情人,隻有個老頭在睡覺,還說著夢話。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斑白的頭發。旁邊有一大片野生的天竺葵,小小的花朵柔美地點綴著已經死去的枝條。他的腦袋就倚在花上。他衣服質料上乘,卻不修邊幅,邋裡邋遢的,臉色蒼白憔悴,應該是沒有節製和生病所致。他就這麼睡著,灰白的胡子時不時晃兩下,鬆弛醜陋的嘴裡吧唧著一些難以辨明的話,顯然是腦海中正在重演以前的經曆,睡眠中還有所掙紮,臉部**不已。有時候他還會呻吟一聲,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栗,然而接下來卻又跟什麼女人在夢裡交談起來,那樣子痛苦不堪,臉老是在抽搐,呻吟也沒個完。 他說夢話的時候嘴唇咧開,露出胡子後麵的大黃牙,看上去像是在做鬼臉似的,聲音總是噎在嗓子眼裡,模模糊糊的聽不分明,隻能依稀了解一些。這情形看了真讓人難受,我心裡思索著怎麼才能讓他停下來。結果薄暮浸染的幽深林子裡突然傳來兔子被黃鼠狼逮到發出的淒厲哀號,那男人“啊”地大叫一聲,醒轉過來,張皇四顧,然後才定下神來,疲倦地自語道,“唉,又做夢了。”“是噩夢吧。”喬治說道。那人吃了一驚,方才瞧見我們,言語中帶上了幾分厲意。“你們又是什麼人?”我們不答,隻等著他起身,可他卻依舊坐在那裡盯著我們看。“原來如此!”他最後疲憊不堪地咕噥道。“是一場夢罷了。我是做夢呢,做夢!”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又不無嘲諷地補上一句道:“你們對我的夢感興趣?”“不是。”我說道。“可你肯定是走岔道了,你原來是想去哪裡呢?”“這是要趕我走啊。”他說道。“這話說的,”我笑了起來,不由心生不滿。“你隻管接著做夢好了,這跟我們無關。不過這兒可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那你卻又是去哪裡的呢?”他問道。“我嗎?我是回家。”我義正詞嚴地答道。“你是比德薩爾[2]家的小子?”他詫異道,抬起滿是血絲的雙眼打量著我。“沒錯。”我愈發正氣凜然,心頭吃不定這家夥到底是誰。他又坐了一會兒,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林子裡漸漸黑了下來,他取出根黃金作柄的烏木拐,站起身來。我們跟老頭兒一起沿著通向我家門口的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開闊的馬路上。拐杖讓我浮想聯翩,一路上都忍不住好奇來回打量。天色晴朗,西麵空中的紅光整個映在我們臉上。他又轉過頭來,細細地審視著我們。突然間他張大了嘴,似乎是要說什麼,不過又咽了回去,隻講了聲“再會——再會”。“你這樣子可以嗎?”我問道,他步履蹣跚的,讓人心裡犯疑。“可以,沒問題的,再會啦,小夥子。”他那弱不禁風的身子消失在黑暗中。我們看見公路上有車燈閃爍,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車門嘭的一聲關上,接著一輛出租車飛馳而去。“謔,這主兒到底什麼人哪?”喬治笑道。“跟你說,”我道,“我有一絲很不好的感覺。”“啊?”他笑了起來,驚詫我居然這麼講,卻並沒多少在意。我們回了家,決定對這件事守口如瓶,不告訴給女人們聽。而此時她們正坐在窗邊看著我們——我母親,愛麗絲還有拉蒂。“你們可真慢!”拉蒂道。“我們一直在看日落呢,真好看——瞧,山邊還紅燦燦的。你們乾啥了?”“等著唄——等你的公牛先生乾完活啊。”“好啦,不用多說啦。”她急急道,轉向他說,“你來跟我們唱讚美詩吧。”“你說了算。”他答道。“你可真好,喬治!”愛麗絲不無嘲諷地叫了起來。這個女孩子身材矮胖,膚色白皙,眼神大膽叛逆。她母親出自魏爾德家。這個家族向來目無法紀,卻又剛正不阿。她父親為人持正,令人欽佩,而母親又對丈夫情深意篤,因此她自己雖然表麵上狂野不羈,可內心裡卻襟懷坦白、通情達理。我母親和她一眼就對上了,成了好朋友,而拉蒂也跟她有不少地方誌同道合。不過拉蒂卻總是對她離經叛道的行為不以為然。其實拉蒂心底裡對此是欣賞的,可前提是她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不在場。實際上什麼事情如果有愛麗絲一起,大部分男人都會更高興,但要是讓他們跟她單獨相處,則就避之唯恐不及了。“你對我也肯這麼講嗎?”她問道。“那要看是什麼事情啦。”他含笑道。“哼,瞧你那慫樣!我就算鞋裡紮根釘子也不願意找個沒膽兒的男人。你說呢拉蒂?”“哦,那得看我要穿這鞋子走多遠的路了,”拉蒂如此答道,“一瘸一拐的確不好受,不過要是不用走太遠的話——”愛麗絲轉過頭去,不理拉蒂了,她經常感覺拉蒂惹她生氣。“你看上去可不太開心啊,預言家西貝爾[3]。”她對我道,“難道有人想要親你來著?”我臉上笑著,心裡卻有些惱火,因為知道她這麼叫我不懷好意,於是就答道:“要是有人親的話,我可就不會這麼不開心了。”“好孩子,來,笑一個。”她掂起我的下巴,作勢要親我。我趕緊縮回頭。“唉,真是的——我們這是很嚴肅的!你鬨啥?喬治,你來說說他,要不我可就要感覺難堪啦。”“讓我說啥好呢?”他問道,蹺起二郎腿,把胳膊肘擱在膝蓋上。“哎呀,老天爺!”她焦躁地叫了起來。他卻不來幫她,隻是坐在一旁,兩手握在一起偷著樂。其實他才是真的緊張,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房子裡的繪畫、裝飾,還有所有其他的布置。拉蒂起身把花固定在壁爐架上,他就目不轉睛地瞧她。她穿的衣服料子是藍色的薄綢,頸部以花邊裝飾,袖口收在肘部,也是蕾絲花邊的。她身材苗條,體態靈活,一頭鬈發毛茸茸的,十分可愛。而他呢,還沒她高,看上去則更矮,身子結實,舉手投足間也自有風度,不過現在僵直地坐在那馬鬃墊椅子上自然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了。她走來走去地倒是儀態儘顯。過了一小會兒,母親喊我們去吃晚飯。“來,”拉蒂對他道,“挽著我進去吃晚飯吧。”他站了起來,卻不知該怎麼做,一時尷尬不已。“把胳膊給我。”她口氣裡含著戲謔。他照做了,曬黑的臉盤上泛起紅意。她那半掩在蕾絲下的圓潤胳膊就擱在自己的袖子上,他想到這個就不由有些畏怯。待我們坐定,她揮起勺子問他想要吃什麼。他猶豫了一下,眼睛望著那些陌生的盤子,說道自己想要些奶酪。而大家則一定要他吃點做得花樣百出的新奇肉類。“這丹塔弗林[4]你肯定愛吃,是吧喬治?”愛麗絲一如既往地嘲弄他道。他卻沒法確定,實際上這菜的味道太複雜,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心下隻是疑惑,怎麼自己的味覺都不靈了呢。愛麗絲又讓他去嘗沙拉。“不用了,謝謝。”他說道,“我不吃沙拉。”“哎呀,喬治!”她說道,“你這麼說可不行,我都把沙拉給你端來了。”“跟你說吧,以前我隻吃過一次。”他說道,“那時候我跟福林特一起乾活兒。他給我們吃的就是把膩乎乎的培根和生菜葉攪碎了醃在醋裡。‘再呲點沙粒啊。’他老是這麼說,可我吃一次就夠了。”“可咱們的生菜,”愛麗絲眨巴著眼道,“絕對跟果子一樣甜美,跟酸醋一點都不沾邊。”她拿我妹妹名字的諧音開玩笑[5],弄得喬治不知所措,隻能傻笑。“這我倒是信。”他毫不客氣地大獻殷勤。“難以置信!”愛麗絲叫道,“咱們的喬治居然信我。哎呀,真是受寵若驚!”他聞言苦笑了下,手擱在桌子上,攥著拇指頭,緊張用力間指節都泛白了。好不容易結束了晚餐,他從地板上撿起自己的餐巾疊好。拉蒂看起來煩躁得厲害。之前她一直在取笑他,弄得他左右為難,現在她又感到不好意思,有點後悔,因此就走到鋼琴前排遣煩悶。她一向如此,生氣的時候彈點溫和的柴可夫斯基,憂鬱的時候則是莫紮特。現在她彈的是亨德爾,用長音來描述《天國平野》[6]。之後是小顫音,仿佛自己已化身布萊克[7]畫中的少女,正輕快地走上雅各夢中的天梯。我時常講,她這樣彈琴無異於明目張膽地稱頌自己,可她一般都是假裝聽不懂,有時候還會突然熱淚盈眶,讓我吃驚不已。此時她特地為喬治彈奏了古諾的《聖母頌》[8],心裡明白聖歌裡的情緒必然會合他的意,讓他在悲憫中忘記生命裡那些無足輕重的傷痛。我眼瞧這手法毫不費力地生效,不禁莞然。彈完以後她手指紋絲不動地停在琴鍵上,過了一會兒才轉身直視他的雙眼,仿佛要綻開笑顏,然而最終卻低眼看向自己的膝蓋。“音樂讓你厭煩。”她說道。“沒有的事兒。”他使勁搖頭。“比沙拉對你胃口吧?”她突然又開起了玩笑。他抬頭看她,臉上笑意盈然,卻不置一詞。說實話他長相並不出眾,臉上的線條過於沉重呆板,然而他這麼出人意料地抬頭微笑,卻讓她心中頓生柔情。“那就再來點兒好了。”她說著轉身麵對鋼琴。這回她彈的是帶有懷念色彩的柔和調子,在感傷的悲戚琴聲中卻又突然停下來,離開鋼琴,坐到爐火邊的一張低椅上。她就坐在那裡望著他。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注視自己,但是卻不敢回望,隻是扯著自己的胡子。“你終究還隻是個小男孩啊。”她恬靜地對他說道。於是他轉頭問她為什麼。“你本來就是嘛。”她隻是重複自己的話,一邊倚在椅子裡懶洋洋地向他笑笑。“我可從來不這麼想。”他很嚴肅地說道。“真的嗎?”她咯咯笑了起來。“對,”他說道,認真地回想自己之前的形象。她哈哈大笑,說道:“沒事兒,你正在長大呢。”“怎麼長大?”他問道。“就是長大。”她重複道,笑得合不攏嘴。“可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小孩子。”他說道。“我不是正在教你嘛,”她說道,“小男孩反而落落大方。有些男人根本不敢露出孩子氣,就怕有損男性尊嚴,結果呢,反而像個傻乎乎的可憐蟲。”他笑了起來,坐在那裡若有所思,他一貫這樣。“你喜歡畫兒嗎?”她突然問道,一直看著他有點看累了。“勝過其他一切。”他答道。“除了美餐,溫暖的火爐還有慵懶的夜晚之外。”她說道。他受到如此嘲弄,突然望向她,臉色沉了下來,咬著嘴唇,心裡感到一絲屈辱。她後悔了,於是就可憐巴巴地笑著向他致歉。“那就給你看些畫好了。”她說道,起身出了房間。他感到自己跟她的距離拉得更近了。不一會兒她就回了房間,手裡捧著一堆厚厚的畫冊。“哈——你膀子可真有力氣!”他說道。“你誇彆人的時候還真可愛。”他瞥了她一眼,想看她是否意含嘲諷。“你對我的最高評價就僅止於此了,是不是?”她又追問道。“我說錯了?”他問道,不願意就此妥協。“沒錯。”她答道,把書在桌子上放好,而後說道,“隻看男人對我的眼神我就曉得他們會怎麼誇我。”她在火前蹲下。“有些人看我的頭發,有些人看我呼吸起伏,有些人看我的脖子,還有少數——你可不在其中——看我的眼睛,想了解我的想法。對你來說呢,我倒是個優良品種。有力氣!有膀子力氣!你這個蠻子!”他坐著扭自己的手指,她這麼正話反說,讓他無所適從。“把椅子挪過來。”她說道,在桌邊坐下,打開一本畫冊,把裡麵的每一幅畫都講給他聽,還執意要聽他的意見。有時候他不同意她的想法,還固執己見,讓她氣不打一處來。“要是說,”她講道,“現在有個穿獸皮的不列顛先民跑出來,像你這樣跟我胡攪蠻纏,你能不能告訴他彆犯蠢?”“這我可不曉得。”他說道。“你還是告訴他的好,”她答道,“你啥也不懂。”“你到底要我怎樣?”他問道。她又笑了起來。“乾嗎?我問題很難答嗎?我還覺得你是個大好人,二話不說就會來幫我呢。”“多謝誇獎。”他說道,嘲諷地笑笑。“謔!”她說道,“我明白得很,你覺得自己完美無缺,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你可會惹人生氣了。”“就是。”愛麗絲叫道,她剛回到房間裡,已經穿戴整齊,準備離開。“慢騰騰地過來,速度真夠可以的!害得大家都吃冷飯。就這樣你還扒著他不放,拉蒂?”“我無所謂啊。”拉蒂淡然道。“你有吃過熱堂堂的布丁嗎,喬治?”愛麗絲問道,似乎是純粹出於興趣,一邊狡黠地捶了我一下。“我嗎?為啥?乾嗎問這個?”他答道,完全不知所措。“就是問問你們家想不想吃點不容易消化的東西,我爸做的,裝在瓶子裡,一比一混合的。”“這我可不清楚。”他說道。“嘖嘖,老小孩,先想想再說好了。晚安拉蒂。有道是距離產生美啊,不過我看我們的距離遠了,喬治,你隻會覺得近的那個更美。再見啦。陪我一下吧,西貝爾親愛的,外麵月亮亮得很哪——大家晚安啦,晚安。”我陪著她回家,剩下兩個人繼續看畫。他是個浪漫主義者,喜歡科普利·菲爾丁,卡特莫爾和伯克特·福斯特,對格爾丁或者大衛·考克斯一無所感。兩個人對喬治·克勞森的看法實在大相徑庭[9]。“可是,”拉蒂說道,“他是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能讓普通的事物顯出美好,能看到我們身邊環繞的神秘和壯麗,就算我們所作所為微不足道也是如此。我明白,因此我要表達,即便我隻是在你身邊的田中鋤地而已。”他們正在討論的是克勞森的水彩畫《鋤地》。她隻顧自己說,卻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描述對他來說是嶄新的想法,給他的想象力帶來了不小的震撼。“一切都隻是夕陽下的那抹顏色。”她說道,回到原來的話題,“看地上,那兒有種暖暖的金色火焰在燃燒的感覺。一旦看到這顏色,它就會越來越明顯,到最後除了它以外你什麼彆的都不會看在眼裡。唉,你就是個瞎子,就是個出生了一半的嬰孩,寬裕懵懂的生活讓你沉睡、粗糲。你這架鋼琴隻能彈出十來個平平無奇的音符。日落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反正在哪兒都見得到。你這人就是沒吃過什麼苦頭。要是你病過,要是家裡束縛重重而你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是你有信過,或者懷疑過,那你現在就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可是沒有,你根本就還沒長大,就像個什麼花的塊莖,整個夏天都在長啊長啊,長得肥肥蠢蠢的,可就是不會萌芽開花。而我呢,我心裡已有花生成,隻是沒有發出來而已。吃得太飽就開不了花。生命不經摧殘就無法綻放。就像植物瀕死的時候會開出熱烈的花兒一樣。你不明白我怎麼會感受到死亡,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們家從來就生活在死亡的氣息裡。我覺得自己出生以前我媽就對我爸懷恨在心,所以她希望我不要生下來,那種死亡的意味就流淌在她全身的血管裡,流淌在我身上。我也因此與眾不同——”他坐在那裡瞠目結舌地聽著這一切,就像個聽故事的小孩子,感受到了故事的意思,然而卻為字麵的詞彙感到疑惑。她終於從思索中自拔,眼神遊離出來,看見了他的樣子,於是輕輕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手,道:“唉,親愛的,是不是把你給搞暈乎啦?你可真好,願意聽我嘮叨。我說這些其實什麼都不是,都是瞎講講的!”“那,”他說道,“你說這些是為啥呢?”“哈,問得好!”她笑起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傻死了。”他們繼續談笑風生,直到喬治突然叫道:“看哪!”他指的是毛瑞斯·格瑞芬海根的《田園詩》[10]。“怎麼樣?”她問道,臉色逐漸泛紅。她還記得自己當初對此畫的熱衷。“多好看,不是嗎?”他叫道,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卻並非是在取笑。“什麼呀?”她問道,頭耷拉下來,心裡有些吃不準。“那裡,那個姑娘,多好看,半是害怕半是渴望!”他興致勃勃地說道。“她心裡能不害怕嘛,誰叫那個野蠻人大剌剌地跑出來,隻穿著毛皮,一副臭屁樣!”“你不喜歡嗎?”他問道。她聳聳肩道:“下次碰到女孩子,向她求愛吧,待到田間罌粟花開,你就能體會佳人在懷是什麼感覺了。她肯定不會就這樣羞羞答答的,對不對?”她低頭翻弄畫冊,不去抬眼看他。“可是,”他吞吞吐吐地說道,眼睛越發明亮,“這不是——很——”“彆說出來,好小子,彆說!”她笑著叫道。“可是我不能,”他還是講了出來,“我可不曉得自己會喜歡哪個女孩子到向她求愛的地步啊。”“道貌岸然的加拉哈德爵士[11]!”她略帶嘲諷地安慰他道,一邊用手指輕撫他的臉頰,“你還不如做個修士,殉道士,要麼就是加爾都西會[12]的教士。”他笑了起來,對此不以為意,胸中和兩臂上升起前所未有的感覺,如同不羈的烈火,給全身帶來戰栗,讓他透不過氣來。他瞥了眼她的胸部,身子微微發顫。“你在乾啥?研究到時候怎麼求愛嗎?”她問道。“不是——不過——”他想正視她的眼睛,不過還是沒成功。他畏縮了,口中笑著,頭垂了下來。“啥呀?”她問道,活力十足,充滿了好奇。他總算平靜了幾分,可以抬頭直視她了。他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裡的意思不言自明。她縮了縮身子,仿佛有火苗灼到了臉,接著就垂頭去撚弄裙子了。“你以前不曉得這幅畫嗎?”她說道,聲音儘量低沉單調。他閉上眼睛,羞愧地縮了回去。“沒有,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說道。“那可怪了。”她說道,“這幅畫常見得很呢。”“真的嗎?”他答道,兩人自欺欺人的對話就此終止。她抬起頭來,目光找到了他的眼睛。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才又各自垂頭。這麼**裸的對視對他們是種煎熬,讓他們一時目眩神馳,無法直麵,仿佛在血管中注滿了熾熱搏動的電流,生怕多看一會兒就會給這強烈的感覺刺激得全身發抖。她都有些慌了神,趕忙絞儘腦汁找話說。“據我所知,這幅畫現在是在利物浦。”她好不容易說了點東西。他不自在得厲害,根本不敢不接茬,於是就強迫自己答道,“利物浦有美術館嗎?這我倒不曉得。”“嗯,有的,很不錯的一家美術館。”她說道。兩人眼神短促地交彙在一起,又同時轉過臉去。他們就這樣互相躲閃著繼續聊天。最後她起身把畫冊收到一起,抱著離開。在門邊上她又轉過身來,有些話不吐不快:“你是不是還很佩服我這膀子力氣?”她問道,儀態萬方,頭微微仰起,喉部曲線圓潤飽滿,一路通向修直的雙臂間高聳於畫冊之上的胸部。他靜靜地審視著她。兩人唇間露出意亂神迷的微笑。她收了收下巴,狀若飲酒。他們感到熱血在頸中跳得厲害。她微微戰栗了一下,醒過神來,轉身出了房間。她出去以後,他就一直坐著捋自己的胡須。她順著大廳走回來,一路瘋了似的用法文自言自語。莎拉·伯恩哈特[13]飾演的《茶花女》《阿德裡安·萊科芙勒》讓她記憶尤深,因此也學到了這個了不起的女演員幾成古怪的語調。就這樣,玩笑話自她口中一波波飛出來,有嘲笑他的,也有自嘲的,有嘲笑所有男人的,也有獨獨嘲笑愛情的。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用那瘋瘋癲癲、吵吵嚷嚷的法語作答,音調高得刺耳,讓人聽了感覺陌生難受。他在痛苦和不解中雙眉緊蹙。之後我經常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仿佛在為什麼無法理解的事情傷心。“好吧好吧好吧!”她最後叫道,“我們有時候必須瘋狂一下,否則就是老啦,嗯[14]?”“我怎麼聽不懂你要說啥呢?”他哀歎道。“可憐的家夥,”她笑道。“到現在還這麼清醒。你真的要走了嗎?不要愁眉苦臉的,彆人還以為我們沒給你吃晚飯哪。”“我吃過啦,飽得很。我已飽嘗——”他興奮不已地為名句開了個頭,笑意在眼中跳動。“我已飽嘗憂懼。”她叫了起來,幫他結束了這句名言[15]。“我教你的東西可比這強多了。”“是嗎?”他答道,兩個人會心一笑。“強得多多了。”她說道。他們都沉默了下來,心怦怦直跳。他望向她。“再見。”她伸出手道,聲音裡**漾著溫柔。他又看了她一眼,眼裡含著竊笑,然後握住了她的手。她握著他的手指,一時沒有鬆開,然後又為情意外露感到害羞,於是低下了頭,卻瞧見他拇指上有個深深的傷口。“好深的傷口!”她叫了起來,打了個哆嗦,手握得更緊了,過了一會兒才放開。他不在乎地笑了笑。“疼嗎?”她柔聲問道。他又笑了。“不疼。”他輕聲道,似乎手指頭根本無關緊要。兩人麵對麵傻笑起來,直到他冒失地起身離開,方才破壞了這心醉神馳的一刻。【注釋】[1] 原文為法語“我的公牛”。[2] 文中“我”和拉蒂的姓。[3] 這應該是愛麗絲給西利爾取的綽號,原文是Sybil,跟“我”的名字Cyril諧音,意指古希臘神話中的女預言家,因拒絕阿波羅的求愛,雖享有長生卻喪失了青春,求死不能,下文兩個人關於親吻的玩笑應該也是由此而來。[4] 應是上文說的,做法複雜,名字新奇的肉菜。[5] 生菜的英文是lettuce,跟拉蒂的全名Lettice諧音。[6] 英國畫家約翰·馬丁(1789-1854)的作品,描繪《聖經·啟示錄》中關於世界末日的場景。[7] 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畫家,此處指的是他的畫作《雅各之夢》,主題是《聖經·創世紀》裡雅各夢中見到天梯及上帝的場景。[8] 夏爾·古諾(1818-1893),法國作曲家,作品多為宗教題材。[9] 以上均為英國18-19世紀畫家。原文中科普利及菲爾丁之間是逗號,似乎是指兩位畫家,但是英國同時期並無姓科普利的畫家,疑為筆誤,故按照無逗號,作一人處理。[10] 英國畫家(1862-1931),此畫主題為一對戀人在田野裡擁吻,腳下開滿罌粟花。[11] 英國傳說中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之一,生性高潔。[12] 天主教教會之一,主張禁欲苦行。[13] 法國女演員(1844-1923),下文的阿德裡安·萊科芙勒是十八世紀初著名的法國女演員。[14] 這裡最後的語氣詞“嗯”是法語。[15] 出自《麥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