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惠 譯一那輛小小的第四號火車頭,拉著七輛滿載貨物的貨車,哐啷哐啷地從塞爾斯頓顛簸著開來了。它出現在拐彎的地方,高聲警告著,表示要加快速度。可是被火車頭嚇得跑出了荊豆叢的小公馬,隻是小跑了幾步,就把它拋在了身後。而荊豆叢也仍然在這個陰冷的下午模糊不清地擺動著。這時,一個正在沿著鐵路線朝安德伍德走去的女人,把挽著的籃子挪到一邊,退進樹叢裡,注視著駛過來的機車的司機室踏板。當她毫不顯眼地被堵在顛簸著的黑色貨車和樹叢之間時,那一節節的貨車緩慢而刻板地轟隆隆響著,沉重地駛了過去。然後,火車朝一片灌木林拐了個彎兒。灌木叢中,枯萎的橡樹葉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正在路軌旁啄食鮮紅的薔薇果的鳥兒也展翅朝已經悄悄降臨到灌木叢中的暮色飛去。曠野裡,火車頭噴出的黑煙落了下來,沾在亂草叢上。田野裡一片荒涼冷清。在通向礦井絞盤的沼澤地帶的一片長滿蘆葦的池沼裡,家禽們早就放棄了它們在榿木叢裡走熟了的小路,全都進了塗過柏油的雞窩。在池沼的另一邊,礦井井口隱隱約約地顯現著,在下午呆滯的光線裡,它的火焰像是紅色的傷疤,舔著灰色的井壁。再過去便是布林斯利煤礦高聳的尖塔形煙囪和笨拙的黑色車頭。兩個輪子,背後襯托著天空,正在飛快地轉動。提升機發出一陣陣間歇的劈啪聲,礦工們正被送出礦井。機車鳴著汽笛,駛進煤礦旁邊鐵路終點的寬闊停車場,那裡停著一排排的貨車。礦工們,有的獨自一人,一個跟著一個,或者三五成群,幽靈般地走了過去,各自回家。在鐵路岔道棱狀起伏的路基邊緣,從煤渣路往下走三步的地方,坐落著一幢低矮的小房子。一棵瘦骨嶙峋的大葡萄藤牢牢地攀在屋子上,仿佛想把鋪著瓦的房頂扯下來。磚砌的院子四周長著幾株冬天的櫻草花。再過去一些,是一座狹長的花園,朝下傾斜著延伸到一條覆蓋著灌木叢的小溪旁。花園裡有幾株枝丫細瘦的蘋果樹、一些凍裂了的樹,以及皺巴巴的卷心菜。小路旁邊有些亂蓬蓬的粉紅色**,看上去像掛在矮樹叢上的粉紅色碎布頭。一個女人彎著身子從花園中間蓋著油毛氈的雞棚裡走了出來。她關好了門,把它鎖上,然後撣掉白色圍裙上的一點碎屑,挺直了身子。她是個態度傲慢的高個子女人,容貌漂亮,長著兩道清晰的黑眉毛,光滑的黑發平整地從中間梳開。礦工們沿著鐵路走過去時,她站在那裡專注地瞧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她又轉過身朝著小溪的方向。她的臉安靜而堅定,嘴仿佛由於希望破滅而閉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兒,她便喊道:“約翰!”沒有人回答。 她等了一會兒,然後口齒清楚地問道:“你在哪裡?”“在這裡!”一個小孩生氣的嗓音從灌木叢裡傳了出來。那個女人透過暮色極力張望著。“你在小溪邊嗎?”她嚴厲地問道。作為回答,小孩從一片像鞭子似的聳立著的懸鉤子枝條後麵鑽了出來。他是個矮小壯實的五歲男孩。他挑戰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噢!”母親放下心來,說道,“我以為你跑到下邊那條潮濕的小溪那裡去了。你該記得,我告訴過你……”孩子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來吧,回家去。”她的話更加溫柔了,“天快黑了,瞧你外公的機車正開過來!”那孩子不高興地閉著嘴,慢吞吞地走上前來。他穿的褲子和背心都是用又厚又硬的布料做的,它們顯然不適合做孩子的衣服,這顯然是用男人的衣服裁剪的。他們慢慢地朝屋子走去的時候,孩子扯著一簇簇亂蓬蓬的**,把花瓣一把一把地拋灑在小路上。“彆這麼乾——看上去亂七八糟。”他的母親說。他也就住了手。這時她卻愛憐地摘下一根帶著三四朵疲軟花兒的細枝,把花兒貼在自己臉上。母子倆走進院子後,她的手遲疑了一下,沒有把花兒放下,反而把它彆在自己的圍裙帶裡。母子倆站在門口的三級台階下麵,注視著鐵路終點停車場另一邊那些正在回家的礦工們。小火車的轉動聲已經近在耳邊。機車突然從屋旁居高臨下地駛過,停在大門對麵。火車司機是個蓄著一溜灰白胡須的矮個子男人。他從高過女人頭頂的司機室裡探出身來。“你有一杯茶嗎?”他高高興興、勁頭十足地問道。這是她的父親。她說她馬上就去沏茶,便走進屋裡。沒多久她就出來了。“我星期日沒有來看你。”灰白胡須的矮小男人開口道。“我也料到你不會來。”他的女兒說道。火車司機有點窘。然後他又恢複了高高興興、滿不在乎的神態,說道:“嗯,那麼你也聽到了?好的,你覺得怎麼樣……”“我覺得太快了點。”她回答。聽見她這句責備的話,矮個子男人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又哄又勸地、同時也帶著惡狠狠的冷靜神情說道:“唉,一個男人又能怎麼辦呢?像個陌生人那樣坐在自己家裡的火爐旁邊,這可不是像我這把年紀的男人應該過的生活。如果我反正要再結婚的話,那麼晚結婚不如早結婚——這和彆人又有什麼關係?”那個女人沒有回答,隻是轉過身去,又走進了屋子。司機室裡的男人自信地站在那裡,直到她端著一杯茶和一隻裝著一片黃油麵包的盤子又走了回來。她登上幾級階梯,站在嘶嘶作響的機車踏板旁。“你用不著給我拿黃油麵包,”她的父親說,“我隻要一杯茶。”他有滋有味地小口喝著茶。“真好喝。”他喝了一會兒,又說道:“我聽說沃爾特又跟彆人喝酒去了。”“他什麼時候戒過酒?”女人怨恨地說。“我聽人說,他在納爾遜爵爺酒店吹牛說,不喝完手裡的錢不出門——也就是說,半個英鎊。”“是什麼時候?”女人問。“上星期六晚上——我知道這話不假。”“很可能,”她辛酸地笑了,“他交給了我二十三個先令。”“唉,一個男人連好好地花自己的錢都不會,隻知道胡鬨,這可太糟啦!”蓄著灰白絡腮胡須的男人說道。女人把臉避開了。她的父親喝下最後一口茶,把茶杯遞給她。“真不錯,”他抹著嘴歎息道,“喝下去真舒坦……”他伸手握住操縱杆。小機車使著勁兒哼哼起來,於是火車隆隆地朝道口駛去。女人又朝鐵軌的另一邊張望著。夜色已經降臨鐵路和貨車間的空地上:一群群灰暗陰沉的礦工,還在朝家裡走去。提升機匆忙地轉動著,夾雜著短暫的停頓。伊麗莎白·貝茨注視著那些陰鬱的行人,後來就走進了屋子。她的丈夫沒有回來。小廚房裡充滿了火光。火紅的煤塊堆得高高的,明亮地照耀著煙囪口。那座潔白溫暖的壁爐和映出紅色火焰的金屬圍欄仿佛集中表現了這間屋子裡的活潑生機。桌上已經鋪好了吃茶點的桌布,茶杯在陰影裡閃閃發光。在廚房儘頭,樓梯最下麵幾級伸進這間廚房的地方,坐著剛才那個小男孩。他正在用小刀費力地削著一塊白木樹的木頭。他幾乎全身都隱藏在陰影裡了。已經四點半了,隻要父親回來,他們就可以吃茶點了。母親瞧著兒子倔強地對付著那塊木頭,在他的沉默和執拗中看出了自己的特點,又從孩子隻顧自己、對彆人漠不關心中看到了他父親的性格。她心裡似乎一直在想著她的丈夫。看樣子他已經走過自己的家,從自己家門前溜了過去,在回家以前先去喝口酒,也不管晚餐已經擺在桌上,白白地被糟蹋了。她看了一下鐘,然後走到院子裡,把土豆裡的水濾掉。花園和小溪那邊的田野已經沉浸在朦朧的黑暗中。當她拿著平底鍋站直身子,讓濾出的水在她身後的夜色中冒著熱氣時,她看見公路上的黃色路燈已經全部亮了。這條公路從鐵軌和田野這邊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小山上。然後,她又注視著那群回家的工人,他們的人數已經越來越少了。在屋裡,爐火漸漸微弱,屋裡一片暗紅色。女人把平底鍋放在鍋架上,又把一塊做布丁的麵糊放在烤箱口裡。然後她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這時,她高興地聽見輕快活潑的腳步聲來到了門外。有人拉著門閂,停了片刻,接著,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脫下她身上穿的戶外衣服,在脫掉帽子的時候,還把一大把剛剛從金黃色變成褐色的卷發也拉了下來,蓋住了她的眼睛。母親責怪她放學回來晚了,又說今後在黑沉沉的冬日裡,她隻好讓她待在家裡了。“喂,媽媽,其實天還沒有黑,路燈還沒有點上,爸爸也還沒有回家呢。”“是的,他還沒有回家。可是已經五點差一刻了!你看見他了嗎?”孩子嚴肅起來了。她睜著大大的、憂愁的藍眼睛,看著她的母親。“沒有,媽媽,我根本沒有看見他。怎麼啦?你是說他打這裡走過,到老布林斯利那兒去了嗎?不會的,媽媽,因為我沒有看見他呀。”“他會小心的,”母親滿腹牢騷地說,“他會注意不讓你看見。不過,他準是上威爾士親王酒店去了,不然他不會這麼晚還不回來的。”小女孩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的母親。“我們吃茶點吧,媽媽,可以嗎?”她說。母親把約翰叫到餐桌上來。她又一次打開了門,朝黑黝黝的鐵路線那邊望著。四周杳無人跡,她也聽不見提升機的聲音。“也許,”她自言自語道,“他留下來加班多乾點采煤的活兒。”他們坐下來吃茶點了。約翰坐在餐桌儘頭靠近門那邊,幾乎隱沒在黑暗裡。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女孩彎身靠在火爐圍欄上,在火上慢慢地轉動著一片厚厚的麵包。男孩坐在那裡注視著她,他的臉在陰影下隻顯出一個模糊的黑點。女孩在紅紅的火光裡似乎變了一個人。“我覺得這火光看上去真美極了。”孩子說。“是嗎?”她的母親說,“為什麼?”“火光是那樣紅,裡麵有那麼多的小窟窿——而且它讓人覺得很舒適,你簡直可以聞見它的氣味。”“馬上就得給它添煤了,”她的母親回答道,“而且,隻要你爸爸一回來,他就會抱怨說,他渾身汗水從礦井底下回來,總是連個火都沒有。反正小酒店裡總是暖烘烘的。”沉默了一會兒。後來男孩抱怨地說:“快點兒烤,安妮。”“唔,我正在烤呢!我沒法催那火烤得快些,是不是?”“她老挪動它,好叫它烤得慢些。”男孩子嘀咕道。“彆亂想,孩子。”母親回答。很快屋裡就響起了咀嚼烤麵包片的嘎吱嘎吱聲。母親吃得很少。她認真地喝著茶,坐在那裡思慮著。當她站起來時,從她嚴厲地昂著的頭就可以看出,她顯然怒氣衝衝。她瞧瞧爐欄裡的布丁,就發作了:“一個男人竟然不回家吃晚飯,這的確太丟人現眼了!要是飯燒得糊成了灰,我才不管呢。他居然走過自己家門不進來,要去酒店喝酒。而我卻給他做好了晚飯,坐在這裡等他……”她走了出去。當她把一塊塊的煤扔到紅紅的火上麵時,陰影漸漸投射到四麵的牆壁上,直到最後,整個屋子幾乎變得漆黑一團。“我看不見了。”在黑暗裡失去了蹤影的約翰抱怨道。母親不由得笑了起來。“反正你知道把吃的東西送進嘴裡。”她說道,便把簸箕放到門外。當她像個幽靈般地回到火爐旁邊時,男孩不高興地又一次抱怨道:“我看不見了。”“天哪,”母親煩躁地喊道,“隻要天黑一點,你就跟你的爹一樣瞎叫喚!”不過,她還是從壁爐架上的一捆紙撚兒裡拿出了一根,開始去點亮房子中央天花板上懸掛的一盞燈。在她伸手點燈的時候,從她變粗了的腰身可以看出她是個孕婦。“噢,媽媽!”女孩喊了一聲。“什麼事?”女人問道。她正要把燈罩罩在火焰上,一下子停住了。她舉著一隻胳膊,轉臉望著她的女兒,銅製的燈映照著她的臉孔,使她顯得格外漂亮。“你的圍裙上插著一枝花!”孩子說道。這件不尋常的事情使她感到一陣小小的喜悅。“唉!”女人喊道,放下了心。“聽你嚷得像是屋子著了火。”她放好了燈罩,又等了一會兒,才把燈芯撚了上去。這時,地麵上出現了一個模糊地飄浮著的淡淡影子。“讓我聞聞!”那個孩子仍然喜悅地說著,走上前把臉貼在她母親的腰上。“去吧,傻孩子!”母親一邊說,一邊把燈撚亮。燈光顯出了他們的焦慮,那個女人感覺自己簡直受不了啦。安妮這時還彎著身抱著她的腰。母親便惱怒地取下了彆在圍裙腰帶上的花。“噢,媽媽——彆把花取下來!”安妮喊道,同時拉住了母親的手,想把那枝花放回去。“彆胡鬨了!”母親轉身說道。孩子把那枝淺色的**放在唇邊,低聲說道:“它們聞起來真香啊!”她的母親隻是短促地一笑。“不,”她說道,“我不覺得香。我和他結婚的時候,正開著**;我生下你的時候,**也正開放;他第一次喝得爛醉,彆人把他送回家來的時候,他的紐扣眼裡也插著棕色的**。”她瞧著兩個孩子。他們的眼睛和張開的小嘴都露出驚異的神情。母親坐著沉默地搖晃了一會兒,然後她瞧了瞧鐘。“六點差二十分了!”她用微帶哀愁而又漫不經心的語調繼續說道,“嗯,到了這會兒,彆人不把他送回來,他自己是回不來了。他隻好待在那兒了!但是,他也無須帶著他那一身礦裡的泥巴滾到這裡來,因為我是決不會把他洗乾淨的。他可以躺在地上——唉,我真是個大傻瓜,一個大傻瓜!我來到這裡,來到這個到處是老鼠的邋遢窩裡,就是為了這個,為了好讓他從他自己的家門前偷偷溜過去。上星期有兩次——現在他又開始了——”她克製住自己,不再說下去了,站起來收拾餐桌。在後來的一個多小時裡,孩子們一直在做遊戲。他們老老實實、聚精會神、充滿想象力地玩著,倆人都害怕母親發怒,又害怕父親這時回家來。貝茨太太坐在搖椅上,用一塊厚實的淺黃色法蘭絨縫一件背心,她撕下法蘭絨的灰色邊緣時,它就發出一種沉悶的破裂聲。她起勁地縫著,一麵注意聽著孩子們做遊戲。她心裡的怒火這時也感到疲倦了,她躺下來休息,同時仍然時不時睜開眼睛,注意地觀察著,並且豎起她的耳朵仔細傾聽著。有時候,就連她的怒火也灰溜溜地感到氣餒了。於是這位母親便停下手裡的活兒,傾聽著外邊沿著枕木走過來的沉重腳步聲;她有時會猛然抬起頭來,讓孩子們靜下來,聽著腳步聲走過了大門,孩子們也沒有被人從他們的遊戲天地裡驅逐出去。然而最後,安妮歎了一口氣,不玩了。她瞧了一眼自己用拖鞋搭起來的貨車,討厭起這種遊戲來,她乞求地望著母親。“媽媽!”但是她說不清自己的念頭。約翰像隻青蛙似的從沙發下麵爬了出來。他的母親抬頭看了一眼。“嗨,”她說,“瞧瞧你的襯衫袖子!”男孩伸出胳膊來觀察著袖子,什麼也沒有說。這時有人嘶啞著嗓子在鐵路線的那一邊叫喊起來,屋裡人立刻緊張起來。直到兩個人說著話從門前走了過去。“該上床去了。”母親說。“爸爸還沒有回來。”安妮可憐巴巴地哀訴道。“沒關係。他想回家的時候,自然會有人把他送回來的——醉得人事不省地給送回來。”母親說,“他可以睡在地上,直到他自個兒醒過來。我知道,醉成那樣他明天是不會去上工的!”孩子們用一塊絨布擦乾淨了他們的臉和手。他們都很安靜,穿上睡衣以後便祈禱,男孩隻是咕嚕了一通。母親低頭看著他們,看著女孩後頸上那一大把纏在一起的柔軟光滑的褐色卷發,看著男孩長著黑發的小腦袋,她心頭不禁湧上一陣對他們父親的怒氣,正是他使得他們母子三人都這麼愁眉不展。孩子們想得到點安慰,便把他們的臉孔埋在她的裙子裡。貝茨太太下樓時,房間裡顯得特彆空空****,充滿了等待的緊張氣氛。她拿起自己的活兒,低著頭縫了起來。這時,她的怒氣裡又夾雜著幾分擔憂。
騎馬出走的女人 菊花的幽香(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