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實際起源得很可笑,在白隱硯看來,不過就是符柏楠又耍孩子氣了,隻是這脾氣耍得有些長。“我就是去看看。”“不行。”“醫書。”符柏楠撇著嘴扭過頭去不看她,他跟那些京城的老地主似的籠著袖子盤著腿,倚坐在榻上。這事兒白隱硯其實幾日前就提過了,隻是符柏楠鬨孩子氣,不願聽,也不與她商討,不得已拖到了今日。白隱硯湊過去摟住他的側身,下巴搭在他肩上,“醫書,我已應了人家,若此時反悔,商會裡名聲壞了,以後生意會很難做的。”符柏楠轉頭譏罵:“本來就是,你應了做什麼?疫時施個粥就算了,真當自己是菩薩?就他們村窮困,就他們需得救濟?哦,我幼時餓得吃死鼠怎麼不見甚麼商聯施恩救窮救困?還五百裡舟車,路上還得和那些掌櫃吃住在一塊,不準!”話落他又將頭扭了過去。符柏楠負氣話落地便有些後悔了,可他自不能認,猶豫著瞄了眼白隱硯,見她望著自己,又猛地正過臉,色厲內荏地喝道:“看甚麼!”白隱硯感到好似在看一隻羽翎倒豎的鳥。她拉過符柏楠的手,令他正對自己,邊笑邊探身親了下他道:“醫書,不要吃醋。”符柏楠猛一瞪眼,可還不及言語,白隱硯又親了他一回。白隱硯笑眯著眼,符柏楠但要開口,她便啄吻一下,漸漸符柏楠心火便滅去了。開始他還想爭辯,再後來言語的企圖便有了區彆,又親幾次,他再要開口,白隱硯停下了。符柏楠動動眉毛,白隱硯看出了他的疑問,笑著用指尖頂了下他額頭,“就會占便宜。”符柏楠一把抓住她的手,白隱硯晃了晃道:“醫書,我真得去。”符柏楠沉默不語。白隱硯道:“你不必擾心,隻是個打名聲的事情,做的事也是好事,不會出岔子的。”符柏楠停了半晌,咕噥道:“……後日我命十三換了常服跟著你。”這實際已是變相的同意了,但白隱硯仍搖了搖首,溫和而堅決。符柏楠看她神情,轉眼望著彆處,半晌罵了句娘。當天夜裡,符柏楠摟白隱硯摟得很緊。開始時白隱硯不欲言語,可她透不過氣,實在無法入睡,隻能回摟著他低聲地勸。好話說儘,符柏楠才漸漸放鬆,可他卻不許白隱硯睡去。夜色盤剝人心防,暗夜將一切傾倒,融化皮囊,顯露血紅的內裡。強者的彷徨一但顯露,便是吹飛平湖十裡,炸得漫天漫穀。符柏楠長息著蹭挨白隱硯,擾動並不劇烈,卻使疲累得不到安息。白隱硯困得幾乎睜不開雙眼,她竭力安撫符柏楠,可大半個時辰過去,饒是性子再好,泥人還有三分火氣。白隱硯聽符柏楠低低問詢:“你去幾日。” “三五日,不遠的。”“到底多久。”“……五日。”“清晨上路?”“嗯。”“去了做什麼。”“贈飯。”她儘力使話語簡潔,閉目道:“醫書,很晚了。”“……”符柏楠當真不再言語。耳畔靜下來,白隱硯輕出口氣,可不待她放鬆,符柏楠的低語很快又響起:“去了還做什麼?”“……”白隱硯猛然睜眼。夜很深,屋中很暗,但她知道符柏楠必然能看見她的表情。二人都陷在情緒中,片刻,符柏楠終於輕闔上雙目。這一回岑寂降臨得很長。就在白隱硯幾乎快睡著時,半夢半醒間,她忽而聽到一句輕啞的話語。“……了,我留不住你。”也許不過夢境,白隱硯清醒些許,她混沌的識海中分出一縷,纏住了它。纖細意識被這半句話扯住,嘩啦,百葉窗抽絲般拉開了白隱硯的眼簾。她看不清符柏楠的麵容,但能聽到他的嗓音,低伏綿軟,如同翻過身的貓露出肚皮。白日裡,他絕不會這般言語。白隱硯的心迅速塌下去一塊,煩怒散了大半,她半笑半惱,翻身趴伏在符柏楠身軀上,歎息今夜終究要失去的睡眠。她抬手摸摸符柏楠細膩的額頭,喚道:“醫書?”鼻尖立刻傳**熱的吐息,白隱硯感到身軀上抬,如趴伏在一處移動的大陸上,她知是符柏楠半坐起了。她斜出身子要去點蠟,卻被粗暴地拉了回來,頓了頓,白隱硯側過頭靠在了符柏楠的肩上。失措與彷徨為相生相伴相同的果,那什麼才是爆發的因。總不會是她後日要在貧民中演的這場戲。聽著符柏楠起伏不定的呼吸,話在心中轉還不過三圈,符柏楠先開口了。“你是不是要走。”“嗯?”白隱硯知符柏楠不是在說後日的出行,她沒聽懂他的話。符柏楠又問了一遍。白隱硯思索片刻,在黑暗中慢慢地道:“醫書,我還是不懂你在問什麼。”符柏楠不答。如同小孩子發了頓脾氣,來的快去也快,他摟著白隱硯沒再言語。隔天,白隱硯收拾行裝,輕裝簡行地上路了。分彆時符柏楠什麼也沒有說,但兩人心中都清楚,他並不是不說便什麼都不做的人,這種清楚在接下來舟車勞頓的每時每刻白隱硯都能感受到。鬆木浴桶,宵夜加餐,來往間在餘光中徘徊的麵孔,吃穿用度事無巨細,她身邊的一切都比彆人不同。符柏楠近乎窒息的思念充斥四周,他靜默地訴說焦躁不安,訴說若不是身有要務,恨不得吐哺於她。白隱硯並未感到不快,她隻儘力做好所有能做的,施菜,篝火,坐在院中替農家婦哄孩子,儘管大多出自職責,而非真心。既便如此,村中仍舊有人在臨行前跪送他們,還有幾個年歲八九的小姑娘,拉著白隱硯袖擺喊菩薩姐姐。“我並不是菩薩。”她和善地低聲道。“可你好!”“對——你還穿白衣!阿娘說了,穿白衣的不是做喪就是神仙!”另一個姑娘道:“就是就是!你的衣服都不會臟的,神仙的衣服才不會臟!”白隱硯不知如何開口。她不知如何告訴這些甲縫中有泥,麵孔上帶笑的姑娘,她的衣服也會臟,而為了維持潔淨,她帶了多少套類似的衣袍。這背後需要付出的巨大的、也許她們此生無法觸碰的財力,是多少奮發也無法觸及的遠方的夢。白隱硯摸了下一個姑娘的頭,麻花辮在她掌中滑過,質感粗糙。她思考半晌,彎下腰道:“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不能告訴彆人。”秘密。三個小姑娘一齊睜大眼點頭,縮起脖子,將腦袋湊做堆。白隱硯笑了一下,悄聲道:“我的確是天上來的菩薩。”抽氣聲壓住了尖叫的欲望,小姑娘們將手縮在身前,麵頰上有激動的紅暈,白隱硯的袖擺被攥得更緊了些。“但我的衣裙不會臟,不是靠仙法。”白隱硯在六隻疑惑的眼眸中蹲下,交出了這趟旅程的第一縷善心。“仙法在人間不管用,於是我下凡以來一直很用功,用功學藝,用功做事,我不靠香火賺了很多銀兩,給自己買了不會臟的衣裙。”她笑著柔聲道:“你們也會有的,一定會。”分彆因她的謊言而蹉跎。馬車駛回京時,白隱硯坐在車轅上,路兩旁的樹木與去時沒什麼變化。商會同僚並沒有多好相處,也沒有多難相處,忙碌,寒暄,飯菜間幾句笑言,回程很快便過了。行商的言善而懷惡都是平常,和氣生財麼,隻要不談心,天南地北都能聊。在商會和眾人分彆,白隱硯先回館子轉了一圈,過午才回府。門前早便有人候著她,見她來了,恭敬回道:“主母,主父現下還在宮中,您未入城時話便傳了,主母莫心急。”“嗯。”白隱硯點點頭,“你去罷。”白隱硯換下衣袍撿了本書,在屋中轉了一圈,去了院子裡。躺在符柏楠常躺的懶椅上,白隱硯放任自己心緒逸散,漸漸地,她發覺自己在回想符柏楠的麵孔。她竟在思念。不過三五日。笑笑翻個身,她學符柏楠將書扣在臉上,閉上雙眼。日晷慢轉,樹蔭下的人緩慢暴露在午後陽光中,瑩白衣袍熱烈地泛著光。那光是如此熾熱而遙遠,長望好似飛去前極盛臨衰的佛,片刻後光滅去,人便也要隨之消逝。怎能……如此。怎能如此!!!【砰】白隱硯嚇了一哆嗦。先是院門砰響,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書本未及滑落,她便猛被人擁入懷中。“醫書?”白隱硯吃了一驚,“等會,書,書要折壞了。”“你要走了是不是?是不是?!”符柏楠的聲音尖銳無措,徹底失了冷靜。“你不準走!聽到了嗎?我不準!”擁摟很緊,情感的焦土如此貧瘠,他哄都不會,隻一味纏她摟她,白隱硯感到臉頰被緊壓在翻折的書頁上。府中人識趣地退避三舍,院中僅餘他倆。白隱硯道:“醫書,你先放開我。”“你不準走!”白隱硯莫名道:“走?我走去哪?”麵前豁然一亮,白隱硯被捧住頰,符柏楠的話急而快:“你師父是天人,那你必然也會什麼仙術,傳得過什麼法器,是不是?那甚麼鎖骨金身的菩薩,貌美性和,專渡我這樣拖著破敗身的殘廢,我知道的,我就知道!甚麼為我積功德,消業障……你下凡來渡我,渡完我就要走了,是不是?對嗎?!”“我……”“你不準走!”焦灼的尖嘯奔馬而來,不待白隱硯接話,符柏楠又急急搶白,“我……我給你大宅子,給你首飾玉器,香車寶馬,還、還有香火,我的生祠也讓與你,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我——”似意識到這些對仙佛無用,他忽又凶狠道:“我還沒被度化!殺業犯儘,我還未虔信皈依,你……你……”他全然昏了頭腦,忽而一手緊摟白隱硯,竟撒開鋪天蓋地的暗,在自家私宅的院子中,用披風做出了個僅有兩人的繭。“我將你藏起了。”半明半暗中符柏楠緊攬著她,悄聲地道,如幼童緊攥一顆糖。“我把你裹著,他們看不到你。我以後也摟著你,你跑不掉,他們奪不走。”白隱硯不知該說什麼。她緩了緩神,極近地貼著符柏楠,輕撫他麵頰,“剛醒便見你衝回來在這發癲,從哪聽來的些亂七八糟的,嗯?”符柏楠視線在她雙眸間遊弋,披風裹得狹窄,他絮亂的氣息與白隱硯來回交纏,半晌才壓住嗓子,啞聲道:“你認了的。”“嗯?”“你跟她們,在村子裡,你認了的。你跟她們說……你說你……”他好似說著說著,說不下去,深吸氣遮去話中的情緒。“你……阿硯你彆走……就……就算我……”算我求你。但他如何能說出口。她又如何能允他說出口。白隱硯抵著他,在昏暗中直視這昏暗的源頭。“我在哄她們玩呢。”她輕輕道:“再說鎖骨菩薩普渡眾生,我才不,我隻渡你。”白隱硯輕吻符柏楠高直的鼻梁,微鹹的薄汗浸濕她的唇。符柏楠仍舊很警惕的樣子。她於是跟著道:“隻渡你功德不夠,我回不去的,隻能入輪回。投胎的時候我跟閻王要個小凳子,坐在殿口等你,咱們一塊,好了罷?”符柏楠仍是盯著她,許久才遲疑道:“你……真不回去?”白隱硯笑。“真不回去。”“……”符柏楠慢慢將披風的繭揭開,風吹過來,白隱硯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坐起身,符柏楠朝她伸手:“給我。”白隱硯一愣。符柏楠道:“你把法器給我,我給你收著。”白隱硯:“……”“快點。”符柏楠瞪眼。白隱硯哭笑不得:“醫書,你再折騰我可打你了。”見符柏楠滿麵不依不饒,她忍不住笑著長歎,偎過他肩上。符柏楠頓了下,肅著臉攬住她。夕陽最盛時已過了,金烏懶沉,二人背陽沉默地坐了片刻,符柏楠忽而感到白隱硯在他肩上轉過頭。他欲對視,卻先被她的動作攔阻住了。她在解他腰封下的係帶。符柏楠一下愣住了。他清晰聽得自己的吞咽聲,亦清晰聽到自己不流暢的言語。“阿硯……你……你不必如此……寬慰於我……”手解了係帶,拆開腰封,它不出聲,隻輕柔地往裡探。符柏楠慢慢旋首,在無言中跌進兩汪深潭。宮裝繁複,可解了又解,終有肌膚相貼的時候,符柏楠倒抽口涼氣,咬牙繃緊脊梁。風拂草葉。樹影搖曳。院牆外有人無意低咳。他們衣著齊整,無間相擁,暴露在外麵。符柏楠毫無預警地打了個哆嗦,渾身汗毛乍過一遍。一時間,他想起宮中那些秘密,那些因一隻荷包,一雙布襪被他無聲處死的感情。他想著它們,前所未有的興奮起來。白隱硯的下頜搭在他肩上,很近,太過近了,以至符柏楠看不清她的表情。他隻能聽見耳畔的聲音,摻雜著獨屬白隱硯的溫和,戲謔,還有好整以暇。她悄悄地道:“醫書,你這處怎麼出汗了?”符柏楠的喘息更粗。她又道:“醫書,你身上有味道了。”符柏楠猛地伸出手,他攫住白隱硯的後頸,抵著她惡狠狠道:“你知不知道,這在宮中若是被做主子的抓住,是要貼加官的。”白隱硯沒有回話,她慢慢抽出手,跨坐在符柏楠身上。她低下頸子,輕輕地說了一句話,符柏楠很快將她抱起,踹開屋門進去了。她道。“可在這宅中,你才是主子。”《宦難江山》 番外——《長風》山風獵獵,懸崖呼嘯不歇,初陽柔和地照拂著,勾勒在身上,使人感受些許溫暖刺癢。他在縱身躍下的風中。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緊閉著雙目,神明也緊閉雙目。他聽見很多聲音,神與佛發出悲泣,山與山細細動搖著。何處。山風簌簌,吹成一片聲的海洋,而他浸泡在其中翻滾浮沉……他想要張口,卻想不起口鼻在何處,他想要睜目,卻不記得如何視物。他逐漸忘了自己是誰,隻記得有什麼在遠方亟待他去追逐。可在捕捉它之前,他得要蹚過未知的焦土。這是何處?風雪呼嘯。爆裂般的大風之中,極遠處傳來細細哭泣,它逐漸變大,變大,最終變成一種令人無法忍耐的刺耳尖嘯,像是瀕死的鳥在哀嚎。“……姐,師姐——!”“……。”“師姐——!有聲音——!”“聽見了——!”風雪中,兩個年輕女人吼叫著交談。他也聽見了,他湊了過去。“有小孩在哭——!”“找找在哪,帶回去——這個天,再等等恐怕就沒了——!”隨著說話,嬰孩的哭聲弱了下去。總是有人在哭泣,在這片灰白色的絨毛裡。模糊中,他回憶起那些哭聲。每一年他都能聽見哭聲圍繞在他的高強院落外麵,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有時雪伴隨著雨,哭泣的聲音會遮蓋神明的太息。總會有人哭泣。許多人死去了,更多的人選擇逃離,避開這充斥痛苦的世間。他逃離了嗎?他模糊地思考著。他逃脫了嗎?他記得有過這樣的時刻,許多個,但他記不起具體的時辰或年月,一如他對每一瞬息的遺忘,他對自己的遺忘。遠方,女人的對談還在持續,風雪愈大起來,遮住了聲音。他感到胸中燃起一腔灼熱的欲望,它命令他湊近那兩個女人,教他聽聽那個人的聲音。誰的聲音?他懷揣疑惑湊過去。欲望驅使著他胸膛中燃起大火,燒得那哭號的嬰孩尖叫起來。可不等他靠得更近些,一切便已變化了。風景一扭,四下裡的雪停了,隻剩和煦的微風。風來又複去,碰到物什便悠悠地拐過彎去,乖巧得很。長風勾勒出邙山,勾勒出第四十九個峽穀山坳,勾勒出山下的兩百一十八隻機關消息,經年封山的積雪。還勾勒出一些人影,任她們在薄雪中放鷹逐馬,或發出此起彼伏的大笑,或低聲竊竊地私語。一個女子道:“黃金萬兩沒盜來,倒是撿著個賠錢貨,師姐,咱這次可虧大了。”另一個女子低低地笑出聲:“好在是個囡囡,馬奶竟就養活了,這麼小命就這樣硬,想來往後也省心,總歸是虧不到哪裡。”一個道:“師姐,你我都是女子,咱倆是好養活,可咱倆給師父省過心嗎?你可少睜著眼說瞎話。”另一個女子複又低笑,隻不再言語。片刻後,她呢喃道:“叫什麼好啊……撿回經日了,叫法也沒有個定數。”年幼些的那個道:“我們一起養,叫什麼不是叫?罷了。”“罷不得。”“那師姐,你想她叫什麼好?”“……”沉默持續了片刻。年長些的那個女子忽問道:“小七,這個孩子還要跟我們的姓嗎?”年幼些的道:“師父日前才卜了卦爻,卦中說我命裡無子,她是我撿的,若跟了我們的姓怕不是要早夭亡,還是隨便吧。”年長的道:“倒確如是,那便叫她自己選罷。”複又道:“思渺,你去偷掛爻時看到我的了嗎?”年幼些的道:“沒有。”年長的沉默下去。可仿佛在回應這一片沉默,床榻間的嬰孩漸漸細聲哭起來,二人忙俯下身去哄那嬰兒,邊哄邊又講了些什麼,令他辨不清明。他好期望知道她們訴說的細語。欲望在他胸膛中靜靜燃燒,灼痛他的神誌。嬰孩哭得更大聲了。什麼。他期望靠過去,卻發覺已然忘記該如何行走,一晃神之間,他突然又忘記了為何要費神想起。什麼?他四下找尋,卻不知在找什麼。神明簌簌,它無意驅趕死亡,但仍舊提醒掙紮的螻蟻們警惕命運。循著命運的脈線,他知道了有什麼坐人在那裡。他感受著那個人,燒灼般的喜悅在胸膛中騰空躍起。那不知名的人坐一張桌前,望著桌上一張不知名的方絹,絹上墨書字跡,三兩滴血,血跡已經乾成深褐色了。風微卷,他感覺歡喜在口中化做了灰燼。【我師父是下凡來的天人,她手中法器三件,天書十一本。】是誰?他猛地扭轉頭去,四下裡觀瞧,可視嗅聽觸,哪一樣也追不著剛才那縷話語的輕風。【師父尋人替我卜了一卦,曰我命中有三劫,我不知該如何跨去。】什麼?原坐在桌前那不知名的女子忽而起了身,一把攥住桌上的方絹,轉身出門去。那素白的身影漸漸遠去,隻留給他一方模糊的輪廓。風順著大開的門扉刮進來,他於是也起身隨那女子而去,站起時才發覺方才是坐著的。坐是什麼?他思索著,轉回神來才發覺已追上了那女子。他看她踏壁飛簷步履不停,女子先飛去一所主殿模樣的宮前偷窺了片刻,望見殿中人在榻上歇著,她似是放了些心下來,回頭向西而去,飛了半刻,越過幾處高牆,飛入一尋常草廬般的小屋裡,卸了門前十幾處機關消息,挪開草廬前兩道木轍,順著狹窄的縫隙躋身進去。做這一切時,她身上有種莫名的視死而歸,衣擺上的銀紋映著雪色發著亮,長發挽在腦後,馬尾施施然灑落,眸中閃出火光。隨著她停下步伐,在那草廬的書架前一本本翻找,他來到她身前去細細觀瞧。一本又一本,書頁上的梵文在她眸間閃過,明媚的好奇與困惑也在她眉間閃過,他看著她,像能看一百年。他突然想到,他好像從沒見過她這般形容,他從沒見過這麼鮮明的情感掛在她臉上,至多隻有微笑。他們了解的太少了,相處得也實在太少了。不。他突然疑惑起來。他何曾認得她……?他困惑地四下裡轉身。“阿硯。”中年女子的聲音突兀響起,炸的他與女人一同抬頭。他忽然發覺一陣模糊,再定睛,他已與那名叫白隱硯的女人對視。“你還是看到了。”他聽到自己說。“……師父……我……”白隱硯將手中書簡卷起,兩手攥著,背在身後微垂下頭。白隱硯……?她太息一聲:“阿硯……你叫師父如何是好。”走上前去,她俯下身抽出白隱硯背後的書簡,忽視了她輕顫的睫毛。她問:“阿硯,你看到了什麼?”“……”“阿硯。”她加重語氣。“……”白隱硯垂著頭,脖頸突出一節椎骨,瓷白的皮膚上現出些許青色。她輕聲道:“我看到藍神仙為我卜的劫難。”“都看到了?”“都看到了。”她實在沒有忍住,再度發出歎息。她看到白隱硯因著這聲太息細細地打了個顫,眉簇起來,緊緊地閉著雙眼。“阿硯,既已然看到了,你待如何。”她低聲發問,聲調中帶上些威嚴。“我……”預想中的懲戒沒有到來,白隱硯猝然睜眸,雙瞳中顯出少年人抵抗運勢的躍躍欲試,卻在與她視線相撞時猶豫了。她道:“你直說便是,師父不罰你。”白隱硯的臉立時間亮起來,她笑道:“我要下山去。”“……是麼……”她輕輕道。“是。”白隱硯脆亮地應答。“我見了那卦爻,按著它算了自己一生,它說我闖不過的前兩劫我俱已闖過了,活不過的歲數我也俱活過去了,我不信它。既已闖過了前兩劫,再過第三劫想也不會難到哪裡去,一封卦爻,哪裡就框得住一生了。師父,我要上京去,還要見一見他,寫一封信給他。”白祖書不言語。她看到命運的齒輪轉了起來,一切都抵擋不住地往前走了起來。白祖書的拇指撫摸著手中的讖謠,忽而感到一陣宿命的不可動搖。他的阿硯終究是要下山去,走入這無情的塵俗,迎戰去。他想。隨著這縷想法,他胸中忽然升起一股欣喜,更多的還是疼惜與遺憾。白祖書感到片刻的模糊,一時之間,她辯不清方向。“師父……?師父?”待她再回過神,她察覺白隱硯正前來幾步,擔憂地俯視著她。她像從沒見過這孩子一樣,突然發現她的小女兒長得比她還要高了。“師父,你怎麼了?”白隱硯問她,雙眼因驚惶微微瞪著,顯出一種年輕的不知所措。“我怎麼了……?”“你方才……彎下腰去,像是要哭了。”她細聲道,“師父,徒兒的回答令你失望了嗎?”“……不,沒有。”她虛弱地笑了一下,勉強摸了摸白隱硯的頭,“令師父失望的不是你。”“那是什麼?”“……沒有什麼。”她搖了搖頭,站起來,重新撐起她坍塌的軀體。“什麼都沒有。”白隱硯偏頭觀察了她許時,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師父,您同意我下山去嗎?”白祖書沒有說話,她微垂下眼皮,隻做了個默默然的表情,微笑了一下。白隱硯咬了咬下唇,忍不住爆發出一個熱烈的笑顏。她全然沒有了在師兄師妹麵前那副沉穩的模樣,猛衝一步跳了起來,跳到白祖書的身上,雙臂摟住她的頸子,雙腳纏住她的腰,緊緊摟著她,顯出一副毫無教養的野孩子模樣。也是,她本也就是她從井裡撿出來的一個野孩子。“師父,謝謝您。”白隱硯的臉埋在她的肩頭,音色發悶地向她道謝,謝她允諾年幼的飛鳥闖入自己凶險的生活。白祖書太息著攬住白隱硯的腰身,拍拍她的腦袋,汲取從她身上泛濫出來的、純粹的愛慕。從前這孺慕總會令她感到一陣虛榮,可不知為什麼,今日這愛慕卻令她忽然感到一陣椎心泣血般的窩疼。白祖書站不住地向後倒去,靠在牆上,放她的小女兒下來。“阿硯。”她道,“你去罷。”“師父……?”白隱硯跳下來有些不安地看著她,神情中是無從矯飾的信任。“去罷,去做你的準備。”白隱硯笑起來:“是。”她轉身飛向門扉,頓了頓卻又回來,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多謝師父。”他點點頭,看她飛離了草廬,一頭撞向宿命。望著她遠去的方向,方才那一陣銳疼又湧上來,視野模糊著,天地倒灌,風獵獵地響。風刮得他朝前方去。他站在那裡茫然地想,好似方才自己得到了一直以來想要,可不知為何,扭頭便忘卻了。得到了什麼,想要的是什麼,俱都忘卻了。是什麼?他四下環顧,迷霧之中漸漸顯出一個輪廓,他朝那靠去,慢慢看到一個女人,那人他很是眼熟,在桌邊走來走去,很有些猶豫不安的樣貌。她走了幾個來回,慢慢站住了,接著坐下來,提筆寫桌上一封未完的信。剛寫過一個字,外間忽然有人高聲地叫。“李斂——”他們聽見有人長長地叫。“李斂——下來——”誰?女人放下筆推門出去。“我不!”有人聒噪地回。“憑什麼六師叔上得,我就上不得?”“小兔崽子,你與我攀什麼伴?”“對,快下來,我教些你六師叔當年不會的。”“修涼!你敢!”“哈哈哈哈——阿硯,有本事你咬我啊。”那是誰的名字。他想。藏在那些那名字後的是什麼人。他想。太熟悉了,那些腔調,那些語氣,那些辭藻,比方才還熟悉,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方才是何時?他靜默地燃燒著。他向殿瓦上而去,那上麵的李斂忽然感到一陣心口絞索,腸胃也醃心一樣的疼,她手下失了力道,鬆開臂膀昏昏朝後倒去。隨著她跌跤,原在殿下的幾道人影刹那都不見了,一呼一吸間,李斂身下出現了三對手臂。男人的女人的,手疊著手,緩緩接她到誰的懷裡。一人擔懷道:“小李子怎麼踩空了。”另一人笑道:“是,你看看,衣角又鉤破了,這是這個月第幾件了?”一人沙啞的聲音插進來道:“都說不該這般早教她功夫,《女訓》先背她半年立立規矩,還不到總角,成天鬨得不知體統。”年輕女人道:“三師兄,你可閉上嘴吧。”李斂被那名叫白隱硯的摟在懷裡,迷迷糊糊地聽他們吵嘴,心跳得緩不下來,一時隻覺腦中昏沉,目不視物。也怪李斂實在淘氣。山門裡本來就沒有幾個孩子,上一輩年幼時除了一個白隱硯一個白思渺,其他人俱是規矩不做鬨的,前人的吃穿用度傳到她這,本來還是半新的,可她隔三岔五上房揭瓦,沒一件東西能用過半月。自被撿回來,她偶有些時刻覺有什麼壓在背上,又沉又重。那東西令她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使她身處人群仍感到孑然一身,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蜷縮在白隱硯的溫暖的懷裡,將頭擱在她的胸腹,發出幼鳥一樣低低的泣鳴。她期盼著連接,與人世相認的契物,活下去的臍帶。"師叔。"被寂寥折磨得難過至極,她帶著哭腔低聲道:“我想和你們姓。”白隱硯慢慢地微笑,搖了搖頭。李斂逐漸抽泣起來:“為什麼我不能和師父師伯們姓?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姓一樣的姓?因為我是韃靼人嗎?”女人輕聲笑起來,那是一種長輩麵對小輩的痛苦時憐愛的笑意,她的手輕輕撫摸李斂的心口。“你姓不姓白,都是你師父的封門弟子。”李斂抬起眼睛看她,執拗地問道:“是因為我是韃靼人嗎?”“……不是的。”白隱硯輕輕地答。“那是為什麼?”旁側插進來一個輕颯颯的女聲道:“白姓帶煞,你跟我們姓不吉利。”“那為什麼我姓李?”“你小時我們想給你個姓,可終究也沒給成,後說教你自己選,你也選不出個三倆的,大了看你愛吃南江來的李子,乾脆教你姓李了。”“思渺。”白隱硯作勢責怪地叫了一聲。白思渺並不理會,隻笑道:"總該要告訴她的,早些晚些的不打緊。"隨著話落她大笑出來,白隱硯也跟著笑起來笑起來。李斂睜大雙眼:“哪裡來這麼草率的?”“草率嗎?”白思渺明知故問。白隱硯幫腔道:“也是,我看也挺好啊。”李斂叫她們氣得鼓起嘴,想要掙紮著從白隱硯懷裡出來。可不知有什麼阻止了她,她胸中有股鼓脹的疼,教她不願離開。心悸再度無聲襲來。師門裡的人對她都那麼的好,可她卻總惴惴不安。有時她感到自己被天地拋下,被神明厭棄,赤條條孑然立在荒野上,有時她卻覺得有什麼和自己在一起,每當她與白隱硯靠近,那東西都會大聲悲鳴。她已經很大了,可還是常在夢中想起童夢裡的那場暴風雪,還有雪中的火焰。它一閃而逝,卻總在她的夢境裡無聲灼燒。每每此時,她總想起師祖說的,孤獨是一切的根基,而當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她想起她詢問師父和師祖,她們都亦說,世上無神,一切夢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給出答案時她們是那麼堅定,似乎鬆竹立世,無風無雨能撼動她們。可她們從沒說過,該如何在這千山鳥飛絕的孤獨世間,背負另一個人的靈魂。她們試過嗎?她想。她們可曾身負他人嗎?她如此想,便也如此問了。她問:“師父,你想過身負他人嗎?”白思渺呆了一呆,道:“身負他人?”白隱硯笑道:“小李子,你是想到嫁人的事了嗎?”李斂蹙了下眉,她覺得哪裡出了錯,可她卻不知到底哪裡出錯了。她蹙眉呐呐道:“那師叔想過嫁人嗎?”白隱硯的笑容凍在麵孔上。李斂感到一種輕微的蠢動在肚膛中發生,那感觸教她有些難過,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她神思轉了幾轉,最後決定不去管它,隻自顧自地道:“以後我若是嫁人,他家定然得是個書香門第。再不濟也得有個萬貫的家私,書庫三千,房都放不下排在架上一眼望不到頭。”幾人聽著她的暢想都露出緩和的神情來,誰知她並未收了念想,隻帶著性子中少年人的執拗再度問道:“師父、師叔,你們想過嫁誰嗎?”“……”她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答案。她的師叔沒有說話,隻是抬起眼望向遠方。李斂時常見到她朝著西邊望,那裡是京畿的方向。她聽到白思渺靜悄悄地問:“師姐,你的信寫完了嗎?”白隱硯亦用那靜悄悄的語調回:“還沒有。”白思渺道:“師姐,那信你已寫了三年有餘了。”白隱硯道:“我知道。”白思渺道:“我過些時日就要下山去從軍了,不知還能不能替你將信送到。”白隱硯道:“不打緊,你若去不成了,我便托修涼走一趟。”李斂知曉她們在說的是什麼,那是一封要投往京畿的信,她還知道那封信三年前就該寫好,卻不知為何總也寫不好。與此同時,她的師祖閉關清修,已許久不見人影,她的師伯們似乎也日漸瘋下去,她時常能見到二師伯溫暖笑意下羅刹般冰冷的裂痕,在壁角窺伺師父的三師伯,那眼神每每令她毛骨悚然。師父師叔雖然從沒提過,但她並不信她們一無所知。練武的人若連這都察覺不到,是活不到這個年紀的。她的師祖就像拉住瘋馬的一道韁,脫了她的籠頭,整個門派比冰雪還要陰冷。李斂看著白隱硯緊繃的下頜,失焦的雙眼,她感到她不是呆在山上,而是被困在山上,她的魂隨著風雪繞山飛著,迷惘踟躕,一圈又一圈,低聲嗚咽著,不明道理。她隻看了一眼,全身上下五臟六腑忽然就都疼起來。“小李怎麼了?”李斂突然蹲下去,渾身疼得冒出汗來。“師叔,我心口窩疼。”“哪裡疼?”李斂胡亂地指,卻指不清楚,她們於是都堅信她是李子吃多了,又偷喝了窖藏裡的青梅酒,李子就著酒鬨得胃疼。白隱硯把李斂抱起來摟在懷裡,像抱著個娃娃,輕輕地哄她,李斂想要動一動,她就輕輕地笑。她說:“你乖乖的,不要鬨脾氣。”這句話仿佛一根冰錐,李斂猛然間疼得縮了起來,五臟仿佛被紮穿了過,疼得直喘氣。“下次真該看著你,不能叫你再吃這麼多。”“師叔,我覺得我肚子裡有東西。”“是,是,當然有了,那是李子堆和酒。”“你真該好好休息,少些鬨騰。”“說的是,小李子,你再這樣下去師父也管不得你了。”白隱硯在她頭上方輕輕地笑,李斂被她抱在懷中走來走去,慢慢感到回到屋裡坐下來,不遠處有紙張輕響。是那封信嗎?忽然有一種預感傳來。她要寫完那封信了。“娘娘。”她抬起頭,像小時候一般細細叫她,“你要寫完了嗎?”白隱硯低頭看她,說:“也許是的。”她視線中暖融的情誼鋪灑在他的身上,使他痛癢難耐。“那你要走了嗎?”白隱硯扯出一個莫名的笑,低低道:“也許是的。”疼痛那麼強烈。他緊緊地簇著眉頭,感到一種強烈的疲倦。昏昏然中,他看到她提筆展信,寫下最後的幾行。他看到了那封信,它那麼熾熱,飽含了滿腹的迷思,一腔的熱血,它強烈到使他頭腦發昏,眼眶發疼,讓他想要一讀再讀。但她太累了,她像背了一個死人在背上,又傷了一萬次。她含著淚,撒著嬌,終於蜷在白隱硯懷裡睡了過去。【這位先生,見字如麵】那信悠悠說到,墨字悠長。【 在下前姓白,雙字隱硯。硯正要去見你,雖還不知你。日前師父請鬼穀道人予我算了一節六十四卦,言及我命中三劫,一曰病,一曰親,一曰宦。前兩劫硯俱已闖過,你乃硯命中,最後一劫。師父讓我去見你,見你便殺你,但硯不擅斷人生路,故你不必擔惜性命。存世十八載,硯雖生不長,但自詡眼見不少,智識亦不落人後。宦臣鷹犬,或幼時被賣,被沒,被屈,被苦苛,得入巍峨深宮一刀受刑,多屬無奈,硯深知其理。故以鷹犬為借,責你唾你,輕慢與你之事決計無有,先生不必擔懷。你我見得一麵,若合便各走一方,若衝,便各安天命。為防初見事起突然,萬緒難言,故落短曳一封,拙字寥寥,托師門友人投至。這般去信雖有些莫名,抑或理屈無出,請多擔待。按現有官名,硯自該敬稱一聲督公。如此。【督公,你我京畿相會罷。】筆輕輕擱下,噠的一聲,而他仿佛聽到人生,感到一世。溫暖的風在耳畔刮過。風。間離之地的風不停歇。他在退守之處徘徊,許多人說他已經不在了,凶狠的霸主,記史者。可他是一隻堅硬的容器,在毀滅的訊息到來之前,神明降下讖言。那不會被樊籠遮蓋的,隱藏在夾縫和瞬刻的慈悲。人世好似便是如此,斷裂的記憶,破碎的過往,一段又一段的黑暗將清醒交割,扣環駁雜,組成一生。閉目睜目,睜目閉目。耳畔遠遠傳來鳥鳴。畫眉還是雀的,總是京畿中常見的鳥,能養著玩,能逗趣兒。還記得白隱硯不愛聽,雖她從沒說過,他卻悄悄命人早摘了府中所的鳥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記得麵前的一切都如此眼熟,可他想不起來。他緊閉著雙眼,長風在耳邊。它帶來截然不同的聲音,截然不同的氣味與景象。那裡有一個中年男人。那人戴冠束發,著一襲紫袍,罩滾一身黑色大氅,施施然地站在那裡,微低著頭,含笑和一女子耳語。那兩個人他似乎熟悉極了,但他全然不記得了。那是誰。他過去,湊近了聽他們的私語。這是誰。“……何處,你哪知道那是真是假。”男人一手攬著女子的腰身,拇指在腰封邊緣緩慢摩挲,而他似乎也感受到那微微發硬的布料邊緣。“我怎麼不知道?”女人笑睨了他一眼。“去年就在院子裡移過一次,不過小半個月就死了一半,又移了一次還是死了,阿硯,你忘了嗎?”男人緊緊貼著她的耳畔,用筆挺的鼻翼磨蹭著女人的耳廓,語調低得隻剩氣音。“橘生淮南,移不過來就是不成,她說能成就能成,她是神仙麼?你個傻子。”女人笑出一串低音,眼角的細紋展現出年紀。“我親眼見她用花盆栽活了剪下來的鬆木,是有這種法子的,你不知罷了。”“你個傻子。”“我要是傻子,她就是神仙。”男人哼了一聲:“她要是神仙,我就不是個太監了。”女人抬了抬頸子,在他下頜輕咬了一下,笑道:“翳書,依著你這怪脾性,閻王爺下輩子也要給你判成個太監,你沒救了——啊呀!”男人似在她腰上猛掐了一下,惹得她驚叫一聲,爆發出一串笑聲來,邊笑邊反手也來掐撓他,兩人鬨在一處,踢亂了腳下的牡丹叢。鬨了片刻,二人貼著園中槐樹停下,女人微喘著被圈在樹乾前。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個動作,可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他忽然感到一陣澎湃的情緒刷過靈魂,充滿了卑微,哀歎,痛苦與喜悅。隨著那陣情緒,他看到男人猛然彎下腰去,將頭埋在女人的懷中,露出鬢前一線蒼白的臉皮。女人擔懷,雙手摸索著捧住男人的臉,又在他後頸來回摩挲。“翳書?”她道,“怎麼了?是舊傷又疼了嗎?”“……”“翳書?”“翳書,我不好,我——啊!”她低叫一聲,捂住被咬的頸項,反口在那個戲耍她的騙子耳朵上也咬了一口。男人抬起頭來裝模做樣地嘶了一聲,做疼道:“阿硯,你怎麼愈上年紀愈孩子氣了?”女人嗔道:“你有臉說我嗎?”“本督有何變化,本督莫不一貫如是麼?”女人氣得噴笑出聲,小聲罵道:“臭不要臉。”吸了口氣,她攬住他的勁子,溫聲道:“你待我好,我願意倒長。翳書,你不願意嗎?”“……”男人閉上雙眼,隻做歎息般扯了個笑容,遂將她緊緊壓在樹上,深深吞吻。熱風自那二人身畔緩起,掀起一陣小小的旋,風刮到他身上卻即刻變成了燒灼,滾刀煎油,可他卻隻在這劇痛之中感到一陣心甘情願。張開雙臂,他感到自己要碎裂了。解離的疼痛之間,他突然想起來了。符柏楠終而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那個女人,想起了這一切。曾幾何時,他在癔夢中發狂地祈禱,期望著她的憐愛。他的貪欲無窮無儘,他那麼期望貪得她的情意,她的寬容,她暖融融的笑臉。可不止這一切,他還期望貪得她的前情後事,這本名叫白隱硯的故事他情願一翻再翻,總期望萬數無遺。我若能穿行她的一生。他不止期望成為她的夫君,他還期望成為她的友人,她的師長,她的孩子,每一縷刮過她發絲的風。一息三千載。而這神佛慈悲的一息之間,他便在這退守之地的一個瞬刻成為了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的師長,她的孩子,每一縷愛撫過她身側的風。這是他夢中未竟的刹那,這一刹那之中有他夢想的一切。慢慢地,符柏楠小聲笑起來。隨著這笑聲,他感到世界搖晃起來,崖上的風是如此劇烈,斷肢處的劇痛幾乎湮滅一切,神佛收回了祂們的慈悲,那個女人為她爭來的最後一刹那慈悲。他不能睜開雙眼,他卻也無法閉上視野,他無法放下,卻也無法向前。他還想再看,還有許多想說,還有許多遺憾,許多衷腸。可世上再無這樣無雙的女人,再無這樣無情的風與光。神明垂下目光,在風中搖晃。一息三千載。路儘了。迎著明亮的日光,山崖張口吞下了他,如同吞下一聲歎息。不多時,雲遮住了太陽,初夏的一片雪落到了地上。鎮子靜了,天地之間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