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何處如此吸引她的。那時,白隱硯腦海中這般向自己質詢。“店家,結賬。”“哎來啦,我看看啊,一共二錢三,您給二錢就成。”“給。”“那成,哎……您看我這兒也騰不出手,就不遠送了啊。”“客氣了,您先忙著吧。”“好嘞,白老板您慢走——。”白隱硯起身離開食肆,外間日光極盛,她拎著空籃慢慢走去坊市。現下已近辰時,走巷的貨郎與買賣鋪戶都已開張多時,白隱硯在熙攘人群中穿行,與相熟的貨販打兩聲招呼,時不時讓過緩行來的牛車。呼——白隱硯側身閃躲一閃而過飛遞快書的身影。那男孩瘦小,奔跑地極快,白隱硯的視線隨著他向後跟去,她望見他發灰的麻布短衫,他深藍色的短布褲,他如同鞋履一樣臟厚的雙腳,還有——“啊……”馬蹄。目光上移,幾匹高頭馬截斷了她追著男孩的視線,兩匹棕的,一匹黑的,連同座上的人白隱硯都識得。馬頭調轉,三人直向她所在的坊市而來,行路人紛紛躲閃,躬身的躬身,低頭的低頭,白隱硯亦溫馴地落下視線,後退些許,立在攤邊。馬不曾減速,小跑著在泥土中奔過行人,擦過白隱硯身邊時帶過一陣微風,泥土氣,汗液氣,還有許多其他。三人身後塵煙還未落,舌根子便在竊竊之中嚼了起來。“聞見沒?那味兒,嗬——。”“我跟你說啊,我家虎子前兩天兒**,樹底下尿了一泡,那個騷啊,跟這幾個二椅子一個樣!”“喲你家虎子也閹了?”“去你娘的。”兩個撂攤的男人嗤嗤地笑起來。白隱硯好似並未聽到這一切,捧起揀出的菜蔬道:“劉哥,麻煩您。”男人忙抽了張油紙,接過白隱硯挑好的菜,口中一連串道:“你看你,鄉裡鄉親的每次這麼客氣,這點十八個錢給你了!”白隱硯禮節性一笑,數出十八個銅板遞給攤主,起身向前走。退開的人群已在街道中恢複熙攘,白隱硯腳步不停,白靴趟過泥水,踩過土地,跨過每一個相同的清晨,每一個相同的招呼,拎住手中漸漸變沉的挎籃,謝絕每一個相同的搭訕。她在做這兩年來每個早晨都會做的事,故此當轉角那方帕巾出現時,她一時未反應過來。那是方與靴子同色的帕巾,大麵疊落在她鞋上,繡字的邊角失在了泥裡。白隱硯半蹲下拾起它,頭方抬起,手便收緊了。目光與目光相觸。他到底是何處如此吸引她的?白隱硯腦海中這般向自己質詢。“大人。”白隱硯將手中的帕子遞過去,落下眼瞼,溫馴地垂頭,低到後頸骨清晰可見。她看到兩根枯長的指接過了已臟的帕子,接著視野外傳來一聲:“多謝。” 接著,那人錯身而去了。相遇不過如世間微塵,白隱硯亦抬步離開,她在那句陰陽不辨,回**不息的多謝中不停留地走著,麵無表情的,伴隨著仿若整個世間都能聽到的,怦然作響的心跳。回到館子,午時過得極快,忙碌與平庸輕易消磨敏銳,回過神,白隱硯已她給自己做好了午飯。回屋吃過後,她提上箱子去了一位京城五品的外宅,待忙完廚再出來,家家戶戶已是掌燈時了。一日儘消。白隱硯如常般去瓦市茶樓聽戲,左右流言蜚語伴著戲文唱出高腔,她聽到有人低語新米要跌市價,有人低語邊境有摩擦,校場已關,還有人低語京裡官員要洗牌,今日東廠督主親自出馬,拿了一批官。耳中真假紛雜,白隱硯盯著桌上的木紋,仿若又看到那兩根枯長的手指。腦海中的視野如生長般展開,她抬起頭自那根手指向上看,蒼白蔓延而上,長出手掌,長出手臂,長出一個完整的男人。他望她如同望著一隻螻蟻,神情與幾次匹馬巡街,擦身而過時沒有絲毫區彆。白隱硯試圖令他出現彆的表情,但她並沒有成功,因她不知他會有什麼彆的表情。她觀望了三四年,與他見了數十麵,她習慣於坐在這裡,在龐然的消息海中剔出屬於他的事,她甚至知道他平日喝什麼茶水,穿何種綢緞。她見過他很多麵,認識他很多年,但她始終不了解這個人。付了茶錢,白隱硯起身往家走。所以,他到底是何處如此吸引自己。白隱硯背攜著那個詢問和很多模棱兩可的答案,行走在日複一日間。人好似隻是時光的一個注腳,低頭抬頭之間,那些讀不懂的便已寫過去了。白隱硯不斷提醒自己,即便有些相遇終究不會碰撞出答案,也不能停止發問,可她仍舊拉不住地向平庸不變漸漸妥協。她心中懷揣著一個人,站在命脈的十字街頭,無法邁進,卻也不甘於後退。而行商則有不同。迎來送往是不進便退,館子不得已越做越大,甚至後來,白隱硯常常能在官場上的迎送中見到符柏楠,可她每每選擇溫馴地垂下頭,如任何一個攀仰者一般,諂媚地叫一聲大人。她從不引他注目,也不被他注目。日子還在流淌。師父常來信勸說京城落腳於自身不利,勸她遠離,有時二三師兄路過京城,落一落腳,也總這樣勸。白思緲問,你不殺他,也不戀他,你到底要如何,白隱硯從不正麵回答。她無法回答。許多個發問也還在繼續,輕的重的,可白隱硯無法得出答案,她沉默不言地行走,甚至快要說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期盼得到答案。直到她在盛夏的燈節撞見符柏楠。他穿著身蓼藍的長布袍,圓領緊袖,發束在腦後,上了很重的妝。他沒帶跟班,如同每個出行的平民,沒人認出他,白隱硯也不知自己為何能認出他。他看上去如此平常。他走在前方,白隱硯很遠地跟在後方,那抹藍在擁擠昏暗的人潮中時隱時現,有幾個瞬間白隱硯將其他的藍衫學子認作他,險些跟丟了,可她最終還是跟上去了。她也不知為何要跟上去。她有許多不知。他們隔著極遠的距離走出相同的步伐,行了許多個轉角,卻每次都能繼續。人群越來越稀,白隱硯漸漸懷疑他已發現自己,若無其事不過引她上套,片刻便要轉而撲殺。很快,她打消了疑心。她站在街頭,遠遠望著街尾的符柏楠停下腳步,在已四下無人的偏遠糖攤前付了幾個銅板。他對攤主說了些什麼,不多時,攤主給了他一隻糖人。他又向前去了,白隱硯慢慢跟至攤前。“老爹,方才那人同你講了甚麼?”“啊?沒啥啊,就說小兒生辰,買個糖回去哄哄。”“多謝。”白隱硯繼續跟上,轉角過去,她瞬刻停在了原地。無人深巷飄帶一根,綿延在被燈映紅的夜裡,如朱赤的大門被推開一道窄縫,那道縫暗過長夜,喧嘩擁擠俱被阻隔在外。那道窄縫中,白隱硯看到立身儘頭之黑的符柏楠,舉著手中那隻孫悟空的糖人,順著有些融化的邊角,背著身吃掉了。他一個人。是脆弱。白隱硯腦海中忽而這般同自己訴說。是那股無法隱藏的脆弱,是與閹割與重壓帶來的脆弱。白隱硯靜靜地後退,轉身向家中走。她感受著胸中蒸騰而起的憐意,心腔劇烈跳動,她在幾近爆發出的憐意中竭力保持,很快在澎湃的情感海中尋到另一波潮流,它名為傲慢。她也是個孤兒。但這一刻白隱硯無比確定的知道,自己一定過得比他好。而且好很多。忽然間,一切焦慮與發問都沉默了,好似什麼被揭開。白隱硯頓了下腳步,接著她極長地吐息一口,繼續向家中走去,一次頭也沒有回。於是日子仍舊在過,如同不曾改變,誰都很難說清是什麼停止追逐了。白隱硯漸漸不再去茶樓聽戲,馬隊擦身而過時,她也不再抬首,甚至聽聞符柏楠即將被處斬時,她還在和賬房合計一月的收支。那個消息和很多其他混在一起,被消息官做重大的世事變故報了上來,那一刹那,白隱硯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他的死好似一種被動的終結,走在去西市的路上時,她這般同自己訴說。去給他收屍,原來不過是收斂她的人生,和一段枯死的感情。她沒殺過人,但見過很多屍體,她不怕死人,死成什麼樣的都不怕。“師姐,我惡心。”“那你與修涼一同將屍身放下來罷,頭我來找。”說話間臟物被翻動。人言模糊著,撥扒聲不斷響起,不多時,附在人頭上的菜葉被扒開,一陣輕動,模糊的視野上抬。頭落入片柔軟,白隱硯垂首看著懷中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眸。他如同生前一樣蒼白,箭矢般的雙目,刻薄的笑顏。她將他抱緊,在汙穢與死亡的海洋中,生平第一次與他靠近。閉上雙眼,她聽到耳畔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如同他的死亡,她人生中,名為符柏楠的信標轟然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