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隱硯和她師父在屋中坐了很久,開門一出來,她抬眼見到的便是等在門口的白修涼。他剛張口白隱硯便垂眼道:“師父喚你進去。”話落不等他反應,轉身出了門。客棧外雙乘華帳大刺刺停在門前,前後站滿了東廠的人,平民富戶一律繞著走。白隱硯提裙過去,衝車窗裡符柏楠道:“停這做甚麼,人家不做生意了?”符柏楠沒答,探出手抹了下她眼角,指尖給她看,白隱硯淡笑,“沒事。”符柏楠還是斜著一側嘴角,眼角的肌肉有些抽搐,半邊表情猙獰得厲害。白隱硯看出他動了殺念,輕聲道:“真沒事,久沒見師父了敘敘舊而已。”停了停,她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符柏楠看她,“怎麼。”白隱硯搖頭,話正說著,符柏楠目光一抬。白隱硯順著他轉頭,見到從客棧裡出來的白修涼。他像沒看見符柏楠一樣,隻望著白隱硯,麵無表情的。對望片刻,白修涼忽而踏前半步,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隻道:“師妹,我要和師父回師門了。”白隱硯淡淡道:“哦,這麼急麼。”白修涼喉頭滑動,好似竭力忍耐,拉出一個笑靨。“你不送送我?”白隱硯道:“那要看我相公準與不準,嫁雞隨雞,我做不得主。”話落她回頭看符柏楠,後者睨了白修涼一眼,刻薄笑道:“不準。”“……”白修涼的臉幾乎已掛不住。白隱硯終是不願太為難他,垂了垂眼,衝符柏楠道:“翳書,我去去就回。”“……”符柏楠看了兩人一眼,沉默地放下車簾,白隱硯走了兩步,車簾忽然又掀開,劈頭蓋臉拋出件黑毛大氅。“穿厚點。”白隱硯抿著唇拉下穿好,招呼了下白修涼,兩人慢慢往前走。積雪在腳下咯滋生響,化一半留一半,雪裡夾著泥水,濺臟靴尖。白隱硯低頭看著腳下的路走了一會,沒人說話。過了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她緩緩停下。“就送到這罷。”白修涼轉身看她,環著胸調笑道:“這才走了幾步,阿硯你這麼快就累啦?”白隱硯目光望著遠處,沒有答話。片刻她道:“修涼,三師兄告訴我這次他企圖擄我離京,是有人重金請他這麼做,你知他奉誰之命麼。”“……”身旁長久無人應答。“……修涼,於我心中,情不犯法。”白隱硯歎口氣沒有去看白修涼的臉,她低頭道:“你走罷。”她的語氣很直薄,透著種鮮少表現在同門麵前的冷淡,這種冷淡令白修涼無法再說笑,甚至無法多言。白修涼緊了緊衣襟轉身而行,高陽下描銀的白服諷刺般反著光。他為一個理由穿了二十年白袍,那個理由現在卻心甘情願,身披烏氅。 一步,兩步。白隱硯站在原地望著他背影,忽而淡淡出聲。“修涼。”“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白修涼的腳步猛然停住。背著身影白隱硯看不見他的表情,她隻能見到他在原地靜立許時,緩緩轉身,麵目五官好似有些不能受控,抽搐著,變幻著,最終擠出一個僵硬而巨大的燦爛笑靨。“好。”他道。聲音破碎。送過白修涼,白隱硯回到符柏楠那,二人隨意收整許時便準備回京了。再回京時正趕上年底,新歲舊歲交接,符柏楠處理完自己手上的一塊事,趕著十日大朝休之前請下旨來,把平倉賑災的事提上了日程,緊趕著操辦。粥篷設好,鋪廟清空,左右這一整年也沒怎麼認真掙錢,白隱硯索性緊著年底前乾了一波,提早歇了鋪子,幫著操持起收容流民的事。她上,符柏楠手底下一群蘿卜頭不能乾看著,就也趕著跟去乾活,後來東廠跑衛的校尉也陸續跟著去了,一來二去,城裡幾個施粥點五城兵馬司的人和東廠的人各占了一半。朝廷賑災不鮮見,官員親自熬粥施粥也不鮮見,甚說白隱硯這樣身份的親眷來平災也不鮮見。可東廠的人成群結隊做這種事的時候就不多了。粥篷簡陋寒冷,人流量大,肮臟與饑餓擠擠挨挨,一站上去三四個時辰停不了。排隊討粥的手好似永遠綿延不絕,白隱硯強站著幫了十幾日,每天回府都腰疼的爬不起來。人一累,耐心就少。故而當接手的粟米漸漸變為半粟半糠,又由半粟半糠變為近乎全糠,她實在沒忍住脾氣,將滾燙的沸水潑了押糧官一鞋。此事沒過晌符柏楠便知曉了。晚間回府他散了發去了靴,半坐在榻邊給白隱硯按腰,話趕話說到這事,他刻薄地笑話白隱硯:“現在知道做事難了?還去不去?”白隱硯撐著肘抬起上半身,扭頭淡淡道:“和你在一塊難不難。”“……”“還在不在一塊。”“……”符柏楠低咳一聲,摸摸鼻子。對望片刻,白隱硯禁不住出了口氣輕笑一聲,轉回去手掌撐頭,歎氣道:“其實都知道那群官什麼樣,又不是沒打過交道,就是太累了。”話落打了個哈欠。符柏楠兩手伸進她衣襟裡,順著背脊往下捋壓,白隱硯拉住他轉過身,符柏楠順著勁兒躺上來摟住她,兩人足抵足窩在一起。白隱硯輕聲道:“你也累了吧。”“嗯——”符柏楠飄忽地哼了一聲,“現在想起本督來了?”白隱硯讓他那股腔調逗樂了,抬首吻了下他喉結,符柏楠動動脖子,把她摟得更緊。睡眠似乎比往常更快地到來,白隱硯很快有些睜不開眼了。半頃,她聽得符柏楠在頭頂低道:“要真累就彆去了,這種事看著好,做不出什麼好來。”她無聲笑了笑,半閉著雙眸道:“還是得去的,不能都推給彆人。”她抬手順順符柏楠背後的發,“再說我做了也替你積點福,免得投胎路上碰不到。”符柏楠動作一僵,把半張臉埋在白隱硯發間。她感到頭頂一呼一吸,熱氣氤氳。“你還說不信佛……”白隱硯拍拍他道:“對了翳書,你之前說春產茶甚麼好?”話題轉得太快,符柏楠過了一會才道:“甚麼好……君山銀葉?”“啊,對。等開春你給我一點吧。”白隱硯微抬首理了理壓著的發,“或者你給我一點你的茶,我跟你一塊喝。”符柏楠挑眉:“這會兒想起這茬兒來了,當初誰死活不讓我換的?”白隱硯道:“那時是那時,現即已說定了再不來往,就不好再受人家的恩了,月前我就斷茶了。”符柏楠原不知她與白修涼說過的話,怔了怔反應過來,想要譏諷白修涼兩句,張張嘴,終卻隻重新摟緊她。“行。”他道。“不用開春,過兩天我叫人送些進府中來。”第二日白隱硯晨起照舊,隻這回不是押糧官來送糧,而是東廠的人去領,粟米熬出的粥稠度明顯上去了。晌午過去,白隱硯忙的焦頭爛額,排隊領粥的人仍是不見少,領糧的廠衛又去了一次,這次除了糧,還領來了下值的符柏楠。熙熙攘攘全壓為寂靜。開道官高聲呼喝,隨著破空鞭響校尉先行,驅開滿地或坐或趴的流民,嚴整隊列淨街過後,華蓋大轎緩緩行來。轎落大道,路當中厚簾掀起,符柏楠攏著袖彎腰出來,日頭下紫冠烏氅,氣勢洶洶。他慢條斯理地走過跪拜的草民,目不斜視走到粥篷前,抬手命人搬了糧進去。符柏楠端著相未理會旁人,一路招呼過來點頭哈腰請安的責事官,四周繞了一圈,在漸漸恢複喧鬨的人群裡穿行至白隱硯身邊。拿過筷子攪了攪大鍋裡的粥,他極低聲地道:“滿意了?”白隱硯抿唇笑著,也低聲道:“讓你得罪人了。”符柏楠哼了一聲,撂下筷子袖起手,“行吧,我走了。”白隱硯點點頭目送他走出粥篷。路過領排的隊伍時,邊上有個剛領到稠粥吃飽了的女人,帶著女兒。兩人逃荒而來,似是不識得京城的廠衛,符柏楠與二人擦身而過,那女人撂下碗一把扯過符柏楠的外氅,拉住女兒噗通一聲跪下了。“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草兒,快給大老爺磕頭!”符柏楠嚇了一跳,回身差點一腳踹過去,待他辨清了情勢,舌尖上那個滾字碾了又碾,最後還是咽了回去。他看了眼不遠處悶笑的白隱硯,抿著嘴使勁兒把大氅拽出來,咬牙道:“不必客氣,都是本督……該做的!”搶出大氅,符柏楠避蛇蠍般避開叩拜,領著人迅速穿過隊伍。他本欲上轎,方才一道插曲卻引得他站在遠處,望了篷前兩刻鐘,符柏楠吩咐了許世修句什麼,又走回到白隱硯這裡。“嗯?怎麼又回來了?”白隱硯正欲將粥碗遞給麵前的人,符柏楠抬手一攔,拿過碗將粥倒回去,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自雪泥混雜的地上抓了一大把臟物,扔進了鍋裡。排隊的流民一陣**。讓過一時怔愣地白隱硯,他拿過大勺,衝麵前那人伸手。“碗。”那人張了張口,手裡的碗遞不出去。符柏楠抬眉:“吃不吃?”見那人還是猶豫,他偏了偏身子,“下一個來。”第二第三個人都不動。隊伍沉默了一小會,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趕開人,上前來遞出破碗。符柏楠看他一眼,順著鍋底舀了厚厚一勺。他轉頭對周圍站著施粥的小吏道:“看見本督怎麼乾了?”眾人點頭。符柏楠道:“以後就這麼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