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見的時辰似乎格外漫長。直到夜裡,白隱硯回了安排下的屋裡,好似還能見到近在眼前的金磚。長殿深深,火燭暈紅,悶熱難當。食味果味,藥味酸味,還有男人的胭脂味,宦寺身上的騷味。離去前,白隱硯透過紗帳隱隱約約瞥見一眼裡麵的人,枯骨病容,聖天子何曾凜然不可侵。她終於能吃下飯,撐著身子起來,賞了她一車金珠。白隱硯想著她宣出這句聖旨時的聲音,蹙眉垂下眸,桌上的兩手互相緊握。符柏楠推門而入,正見她。白隱硯回首,無事般衝他一笑,“明日要用的俱已上鍋了,小竹子在看著。”他一停,嗯了一聲走來坐下。白隱硯攬過自己的壺,轉眼望著半啟的軒窗。空氣有些凝。片刻,符柏楠走進她視野裡,伸手合上了軒窗,拿了紙筆來重新坐下,推給她。白隱硯抬眼。符柏楠點點宣紙。“問罷。”他道:“想問便問。”白隱硯看著他的指尖,吸口氣,將紙推了回去。“不必,幾句簡單的,我用普通話問。”符柏楠攏著袖看她。白隱硯停了停,道:“天子年幾。”符柏楠道:“四十有五。”白隱硯道:“病程多久。”符柏楠道:“半年不及。”白隱硯頓了頓,道:“吃不下飯的癌……並不影響人神誌脾性,她昏神得太厲害了。”符柏楠眉目一停,低聲道:“是。”白隱硯垂下眼,淡淡道:“翳書。”她伸手把他的手從袖筒中拽出來拉住。“你有些太欺負一個病人了。”符柏楠緊起眉頭,攥緊她的手,力道中傳來很多欲言又止。靜默良久,白隱硯歎息一聲,皺眉笑起來。“你不要多想。”她放開符柏楠已開始發抖的手,起身將他的頭攬在懷中,輕撫他的背。“我隻是說一說。”符柏楠迅速反手摟她,陷在布料中的手指掌成爪,攥得筋骨發白。磋磨許時,他又將她拉坐到自己腿上,低頭去吻。急迫長吻吞去了一切情緒。一吻終了,她攬著他的頸項,低低地道:“甜粥要好了,我去給你盛?”符柏楠抵著她,閉目壓住氣,掌心濕涼漸漸緩過來。他道:“我與你同去。”白隱硯彎起眸。“好。”於是一切仍在前行。時輪翻轉,天漸入暑,五月海棠一落,六月臨及,知了漸漸上樹了。一個月來白隱硯宿在符柏楠宮中舊屋,每日早起晚睡,琢磨三餐。天熱不下油,該做什麼,晚間反惡,又該做什麼。六月中旬時,符柏楠帶回消息,夏邑年終於嘔血了。事情開始放慢腳步。這期間白隱硯也曾被宮中禦廚中傷,司膳司幾個主廚賄賂宮人,趁換班之際偷出些許菜肴,研出食譜,試圖向夏邑年進言不可多食。 但話未遞到禦前,符柏楠一個翻手,涼鈺遷再一個翻手,宮裡十幾人洗過一波,再無人敢多舌生事。白隱硯深知自己心軟偽善,看在眼裡,隻沉默,不多言。六月底夏雪會,會後小聚時,符柏楠與攀附過來的官員打成一片,雪茶多飲了幾杯,隨興致泄出了心中願循古製立長不立幼,邊角一句,剩下便自不必多言。七月中,夏邑年頑疾沉屙,神誌還算清醒,但已幾乎無法下床。天猛烈地熱起來。這日白隱硯備好了夏日的涼點,欲偷閒出宮回白記看看,她前日同符柏楠商量過此事,二人定好他東廠的事一畢,便來接她。八抬一頂,縱使轎底暗格下埋了冰,仍是悶熱難當。符柏楠總愛在轎中黏她纏她,白隱硯推不動他,隻得把簾子掀了起來,符柏楠掌風一掃,又合上了。白隱硯看他。“翳書。”“太熱了。”符柏楠懶懶伸手,把雪茶遞與她。“熱就飲冰。”白隱硯無奈地接過來飲了一口,擱下摸了摸枕在她腿上的符柏楠,“你自去坐好,快去。”符柏楠話都不答,隻朝裡翻了個個兒,暗紋烏衣簌簌摩擦。他攬著白隱硯後腰把臉埋在她小腹,夏紗薄,他呼吸潮涼,一進一出,滿腔落進衣料裡。白隱硯後背一陣激冷,恍惚覺得身上盤了條待蛻皮的夏蛇。她正欲垂首再勸,大轎忽而一震停下,符柏楠緩緩起身道:“怎麼了?”許世修在簾外低報:“主父,有人攔轎。”符柏楠譏笑一聲:“這倒是新鮮事兒。”他掀簾一望,轎子停在巷口,隻通單轎的暗長巷飄帶一根,兩丈遠處係著兩個跪地的人。符柏楠眯了眯眼,辨認出其中一人身著六品京官官服。他理理衣袍,攏著袖彎腰而出,踱過去譏道:“這是哪位大人啊,這麼大陣仗。”他頭都懶得低,隻垂眼俯視,待那人抬頭,符柏楠認出來了。“喲~林大人。”他微彎下腰,一根手指挑起林堯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怎麼,胡子刮啦?”他刻意誇張道:“刮得這麼乾淨,咱家險些不認得了。”林堯躬著腰仰著頭,賠笑道:“是是,刮乾淨了。”符柏楠放手直起身子,動動指尖示意他起來,隨口道:“不蓄須嫌天兒熱啊?”“哎,您這是哪兒的話。”林堯點頭哈腰地湊過去,“這話說得好,老爹您都未蓄須,兒子我豈敢留胡子啊。”“噗。”不遠處一聲極小的嗤笑傳來,符柏楠順著聲音望過去,正見白隱硯倚著轎窗,虛掩額,無聲笑得雙肩顫抖。他看了幾秒,抿了抿嘴角,終於正眼打量了幾眼林堯。四十冒頂,方臉矮個兒,紗帽扣在頭上跟扣了口鍋似的。符柏楠慢條斯理道:“罷了吧,本督可沒有林大人這般年紀的兒子,怕折壽。”他偏偏頭,“林大人如何得知,本督今日路過此地?”林堯小心道:“是……是王將軍指點兒子的。”符柏楠眯了下眼,半晌道:“什麼事兒啊。”林堯連忙將地上另一人拉起來,推過符柏楠麵前。“這是小女。清蓮,快叫人。”小姑娘垂著頭,水眸櫻唇,嬌滴滴喚了一聲督公。符柏楠第一瞬下意識轉頭望向轎子,可轎簾已落。他抿起薄唇,又攏住袖子,後退半步眯起眼,“林大人欲羞辱本督?”林堯覥著臉笑道:“豈敢豈敢!隻是小女素來仰慕乾爹您,兒子隻想促成一門美事,親上加親……。”符柏楠諷道:“是麼,若是本督真收下了,那日後是該你管本督叫爹,還是該本督管你叫爹啊?”不等林堯接話,他又道:“林大人,這雲鬢嬌娘雖好,卻還是比不得那黃白之物啊。本督不巧,承不得這般盛情。”他刻意展開寬袖,露出腰帶緊束,平坦坦空無一物的小腹,慣常譏笑一聲道:“林大人若真想儘孝心,我看這兒女親家就可免了,不若在政事上多上上心,周折些,也好在秋實節報貢時拿得出手。”誰都知道要進宮的東西必先過他的手,這話近乎**裸,就差直接伸手進林堯褲兜裡掏銀子了。林堯連連稱是,拉著女兒納頭便拜,可那姑娘卻似真有幾分情在,下拜時三折上來的眸子含著淚,直盯著符柏楠。符柏楠眼風都不卻,轉身正欲拂袖,那姑娘忽而掙脫林堯前搶了一步,拉住他衣袂,半跪著道:“督公!清蓮不圖名分,清蓮什麼都不要,情願為奴為婢,侍候督公!”符柏楠猛甩開袖子,麵色極肅。“林大人,”他嗓音陰冷:“令嬡有些乏了吧。”林堯口中稱是,忙趕上來將女兒連拖帶拽拉到一旁,符柏楠迅速轉身回到轎中,開道官一聲起,鞭子一甩,轎子又穩穩向前行去。轎內白隱硯靠坐左側,攬著壺低頭看書,見他回來隻微點了點頭,符柏楠動作一頓,默默坐回右側。一片無聲靜默。半晌,符柏楠忍不住輕咳一聲。“阿硯。”白隱硯抬了下眼。他有些結巴:“你……你莫在意,那不過是攀權附利的法子,並非……”“並非甚麼。”白隱硯合上書,麵上似笑非笑。“並非真願與你為奴為婢?”符柏楠聽不出她話中真意,吞咽一下,蹙眉道:“這類角色也是稀罕,認親者眾,攀親者倒並不多,他不過是……我並未……並無……”他目光落在靴尖,言語一時顛三倒四不得章法,最後一聲嘖舌。“你若不樂,我即日命人取她性命,斷手截舌。”他聽得白隱硯低低地哎了一聲。“督公可是要殺人滅口啊。”話帶三分笑,哪有絲毫怨怪。符柏楠目光提上去,見白隱硯勾唇望著他,旋即才反應過來被她耍了。他愣一愣,焦躁颯颯凋落了一半,微出了口氣,他撐頭後倚在轎廂中,搖頭自嘲地嗤笑一聲。白隱硯道:“姑娘對你有情啊?”符柏楠閉目不答。白隱硯挑眉笑道:“她有能耐,來我這搶啊。”符柏楠猛地睜開雙眸。他目光直望著她,心底餘下的一半焦灼也凋落土中,紛紛繁繁,靜了個踏實。她總是這般的。他探身湊過去,想要攬她,白隱硯伸手擋住他。“熱。”“熱便飲冰。”白隱硯又被他纏上,無奈道:“怎麼繞來繞去又說回去了,翳書,你真的該坐好。”符柏楠不理會,隻抵著她的額她的鬢,緩慢地廝磨。白隱硯拂拂他後頸的發際,淡淡道:“翳書。”符柏楠嗯了一聲。“朝堂之事的確沒法子,我懂的,可平日裡總這樣,會招災的。”“……”“翳書,情不犯法,你也不要為了這些犯殺,好麼。”“……”白隱硯拍拍他的背。“嗯?”符柏楠摟著她,良久低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