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425 字 5天前

符柏楠睜開眼。他意識有些不明,隻憑本能動了動手。視野裡很快進來一張女人的臉。“醒了?喝水麼?”那張臉溫聲說著。見他沒有反應,她一隻手握著他的,一隻手向腦後撫著他的發際,慢慢的又問了一遍。視野裡又闖進另一張男人的臉。符柏楠動了下眼角,身軀迅速繃緊。女人回首和對方說了些什麼,男人沉默地聽著,點點頭出去了。門格開合。符柏楠吃力地扭頭打量四周,除了身下一張床,他在的屋子一張桌一條凳,一隻通天爐,再無其他。白隱硯將他半扶起來,被褥堆好,三杯水下去,他終於勉強能開口。“這是哪。”一張嘴,符柏楠覺得整個腦仁兒和耳道被神經拉扯著,撕裂一樣得疼。這疼很熟悉,他試了試自己的額,果不其然的高溫。“山裡。”“山裡?”“嗯。”白隱硯在涼水中投洗濕毛巾,簡短地講了一下這一日來的經過。他們滾下山,她帶著他走了一夜,山中遇狼。她殺了狼,又走了一陣,被住在這兒的這戶人救了,用一張銀票換了住所。她撈起毛巾搭在他額上,符柏楠自己伸手按住。“你殺了狼?”“嗯。”她展開腿,身子向前伸了個懶腰,腔調隨意。“用什麼?”“你的刀。”“怎麼殺的?”白隱硯扭過頭衝他笑了笑,“就那麼殺了。”符柏楠按著額上的涼巾,接不上話。白隱硯敘述的很簡練,簡練的近乎單薄,可他並不是聽故事的人,他是身在其中的人。額上的涼巾變溫了。他拿下來,看她再度投洗。“我記得,你說如果我再睡過去,你就扔下我的。”“說過麼。”“說過。”白隱硯擰乾毛巾還給他,聲音很淡。“我忘了。”符柏楠看著她,眸有血絲。“你怎麼找到的這戶人。”“翻過一座山,越過山坳時候看到下麵有幾隻鵝,就跟著鵝群找到了這家。家主人就一位,是剛才那個男人。”她笑了笑,“你看他麵善麼?”“怎麼。”“他認得咱們。”她偏頭,“就是幾日前在城裡你救下的那個人,賭錢的那個,我買了他的山雞,記得麼?他說他記得你我。若不是你那五錢銀子,昨日咱們怕是要被拒之門外了。”符柏楠看向他處。“銀子是你給的,人是你救的,與我何乾。”白隱硯笑了笑,卷著袖子溫聲道:“翳書,沒有人生來向善,除非你想。”符柏楠垂下眸。“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去看他的鵝,長得很漂亮。”大抵是高燒帶來的混沌,符柏楠感到一陣陣耳鳴,胸中有什麼壓著,憋悶得很,可無從發泄。他看著她輕描淡寫的樣子,回神才發覺她正用帕子沾了溫水,打濕他起皮的唇。 “彆……哎呀,我剛要講莫去舔它,會變厲害的。”白隱硯歎口氣,“你是小孩子嗎?”她起身望望外間天色,鬥轉星移,符柏楠睡過去一整日,現下又是晚上了。她邊支起窗邊道:“你有胃口麼?我請家主人殺了一隻鵝,煲了湯。你想吃,我盛給你。”她回頭迎上他的視線,“我吃過了,你也吃一點罷,你的燒還沒退下去,吃了好再睡一下。”符柏楠喉頭滾動,半晌嘶啞道:“你睡了多久。”白隱硯動作一頓。“我睡過了。”“睡了,多久。”符柏楠和她對視片刻,道:“落崖時,你為何反身去我背後。”白隱硯走來又給他換了一次涼巾,垂著眼笑道:“你怎麼摔了一次,醒來便如此囉嗦了?”符柏楠咬牙捶了下床板。“白隱硯!”剛吼完他便覺得太陽穴一陣跳痛。白隱硯沉默半晌,坐在榻邊,拉過他的手摸了摸。“師父同我說過,斷手斷腳的人,無論怎樣都還活得下去,但摔斷了頭脊的人再無生還的可能。”符柏楠咬牙切齒:“護著我那你怎麼辦?”白隱硯抬眼,靜靜道:“形勢太急,沒想到自己。”符柏楠深長地吐息了幾次,和她交握的手緊攥,正欲開口,門扉忽被扣響。白隱硯扭頭應聲,輕聲道:“估計是湯的事,我去看看。”她扶符柏楠重新躺下,掌心拂過他額前發際,低溫而乾燥。符柏楠旋首看著她的背影走遠。門格開合。他盯著那簡陋木門許久,闔上眼,下巴有些微抖。他舌尖抵著上頜,半晌吞咽了一下。“傻子……”半個時辰後,符柏楠用完了晚膳。白隱硯陪著他說了會話,他略退了燒,便又睡下了。平靜了兩個時辰,及到夜中,他又燒起來了。山中有草藥,可白隱硯不識藥,不敢亂用,那放鵝的家主人更不識得,除了些基本的對應,一切隻能靠符柏楠自己扛過去。這次他燒得難以維持神誌,白隱硯借來了所有的被褥厚衣,他還是打著哆嗦,拉著她時睡時醒。她趁符柏楠昏沉之際看過他的傷,雖然清洗過一次,但因傷口太爛太大,已開始發炎冒膿。更何況清醒之時,他連衣襟都不讓人碰。一個太監對自己的陰私,能有多執拗呢。五月底濕涼的夜中,白隱硯在深山長霧裡站了許久,終而轉身去敲門,用五十兩換了家主人唯一一壇燒酒。回到屋中,她給自己連灌了兩大口,撕了衣料做長布,打成雙結,將符柏楠兩腿牢牢綁在了床尾。她取出薄刀擱在一旁,掀開被,搖醒他。“符柏楠。”她聲音很淡,搖起他的動作強硬而不容退縮。“符柏楠,起來,把它喝了。”被逼著飲下幾大口,符柏楠咳嗽著清醒了不少,片刻卻又因烈酒而混沌。“你個傻子……你又……又做……甚麼……”“我要給你治傷了。”她靠近他,“我要看你的傷口,一會兒會很疼,你要忍住。”符柏楠緊蹙著眉,手下意識攥緊衣襟。“滾……蛋……”白隱硯扭過他的臉,“符柏楠,你要死了。”“死便……就……死……你給老子……滾……”一個太監對自己的陰私,就是這般執拗。白隱硯垂下眼,不顧符柏楠劇烈地掙紮,將他兩腕也縛在了床頭。她又強灌了他幾口酒,用剩下的布巾做了個口墊塞進去讓他咬住。紮好衣袖,她拉開了他的衣服。傷口不深,卻很大,泛著殷紅。邊沿的碎肉卷曲著,和紗布黏在一起,血肉模糊中能見到肌理,炸開的皮肉混著些黑色的臟汙,浸在膿血中,一動便有清液流下來。傷口下麵又是一個傷口,舊的,是他刑過的地方。那個舊傷不長,也不寬,隻一個淺淺的疤,寸尺來方,一道弧度橫在那,死肉如夏日飽滿的櫻桃。長死的疤痕中央有個虯結起的極小的肉突,中間留了個泛著濕濡的細孔,再往下去,便什麼都沒有了。平滑如丘,一刀利落。這一刀,換來了所有的一切。白隱硯抬起眼,符柏楠向裡偏著頭,雙眼閉得死緊,眉心抖著,渾身緊繃。他鮮少,甚可說從未將懼表現的如此明顯。於是她什麼都沒有說。白隱硯落下眼,將他後腰墊高,取來清水先略微清洗了周圍,接著用烈酒淨手,浸濕軟巾,淋上了傷口。“!!!”劇痛襲來,他渾身繃得更緊,床頭的繩結被拉得近乎崩斷。白隱硯抑著嗓子喘了口氣,又用酒淋了兩次,許多東西隨著它紛紛而落,臟汙,凝血,皮肉,但肌理中的膿血沒有洗乾淨。她壓住符柏楠打顫的雙腿,伸手輕擠了兩下,出來了一些,可還遠遠不行。再要用力擠,她不敢了。師父說過,大傷擠壓必有虹吸反應,膿血倒流入體,血行受汙,到時隻有一死了。她停下來看著那傷,抬起眼時剛好和符柏楠望來的視線相遇,他麵色蒼白,渾身是汗。他無法言語,而她不欲言語。“……”無聲與無聲相撞。半晌,白隱硯忽然笑了一下。她轉身下床去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半碗,漱了半碗。然後她走回來,紮好發,在符柏楠震驚的目光中——俯下了身去。夏典中有個詞語,叫做吮疽舔痣,用以譏諷溜須拍馬的貪墨。他們是為溜須拍馬。那她又是為什麼呢。她又是,為何才如此待他的呢。符柏楠大睜著雙眼,看著她垂首,一點一點,一口一口地清理。她在那個見不得人的,醃臢的地方落下唇,用柔斂的眉眼,吻過符柏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