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612 字 5天前

長夜之中,異動總是格外刺耳。遼遠的,先是戰馬長嘶,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響鼻,然後是淩亂的腳步聲。白隱硯放下壺迅速打開門,樓下湧進來幾十支火把。兵甲摩擦,點起燈,一切霎時熱鬨起來。“軍醫呢?”“抬進來抬進來!”“你快點!”“哎我操彆踩我腳!”烏衣和戰甲交相,空氣中有血與火的鮮腥。主帥的飛龍甲堂堂皇從門口進來,白隱硯還是沒找到那身飛魚瀚海。陸續有人上樓請安,白隱硯拉住一個眼熟的道:“你們主父呢?”呢字隻說了半句,還有半句被她吞在口中。她語調很平靜,自己卻知道那戛然而收的尾音到底是為什麼。校尉回了幾句,她放開人,下樓。樓下熙攘,見到她的校尉口稱主母,見到她的軍眾紛紛注目,白隱硯都沒太注意。路過王宿曲身邊時,她甚至沒太分神客套,隻點了點頭。客棧外夜春風有些涼。火把提燈,馬疲人倦,四處都是煙塵氣。白隱硯環臂站在門口,四望一圈,頓了頓,垂首輕出了口氣。幾個校尉躬身頷首圍成一團,俯順地聽著吩咐。她向那走去,腳步愈近,煙味兒愈重。遠遠的,她看到了半躺在擔架上的符柏楠,腹部明顯有包紮過的痕跡。白隱硯在兩丈遠處停下,幾個麵朝她的校尉發現了她,她擺了擺手。低語還在繼續。她在那站了幾息,符柏楠驀地停下話,撐起身子回頭。兩相目光一觸,二人都沒有言語。她勾了勾唇,返身走到遠處的燈下,符柏楠亦轉回去,繼續低聲吩咐諸事。她遠看了會他半躺著的背影,扭頭回了客棧。廚房裡燜柴存火的雞湯煲透了,她避開眾人提了盅子上樓,進屋時,符柏楠已倚在春榻上了。“回來了。”“嗯。”他摘著手上的扳指,忽而聞到股濃香,抬眼便見白隱硯取出湯碗推來。“趁熱喝。”符柏楠端起來喝了一口,停了停,喉結滾動,一碗儘空。擱下碗視線再起,白隱硯正熄掉他的煙杆,磕倒煙絲。他懶聲道:“還沒抽完。”“嗯。”符柏楠手背搭在額上,歎道:“民脂民膏東流水啊。”白隱硯瞥了他一眼。符柏楠輕笑一聲,指尖推了下碗,“還有麼。”白隱硯又給他倒了一碗,這次沒避乾淨,湯上飄了幾片參。符柏楠瞭了它們一眼。“你怎麼做的。”“嗯?”白隱硯抬眸。他晃晃碗,“就用這點破爛,弄出這樣的湯,你到底怎麼做的。”白隱硯讓他的語氣逗樂了,放下煙杆,繞過來幫他脫掉紗帽,作偽地歎道:“沒法子,誰像督公似的行車坐臥,光收孝敬一年就是百十萬流水,沒銀子,又想貪口欲,窮苦人的智慧啊。” 符柏楠隻笑了一下,放下碗懶懶仰著,沒有接話。他像是用儘氣力,傷鷹蜷巢,連譏鳴都張不開口了。白隱硯垂首看著他,指尖拂過他緊束的發根,溫聲道:“早先吩咐人燒的熱水,現下樓底下人都走空了,我叫他們送上來吧。”符柏楠閉著目動了動眼皮。白隱硯起身剛要走,衣袖被人扯住,一回身,符柏楠還閉著眼。她坐回春榻邊,小心避開碰他。“累了?”“還喝湯麼。”符柏楠深吸口氣睜開眼,撐著站起來,“不了,你睡罷,我去樓下洗。”白隱硯看了他一會,點點頭。“好。”他傷的地方很不方便,清洗換藥,白隱硯很清楚他的顧忌。她沒有說一日間等待的紛繁心緒,符柏楠亦沒有說那些伏擊的戰況,是誰迎的戰,抑或他的傷。有些事本就不必多言。符柏楠說睡,她便真的睡下了。天已近四更了,白隱硯覺得身上有些發冷,她將剩的半碗湯飲淨,梳洗過後合衣而臥。孤燈留堂,她微閉著眼,意識在模糊邊緣徘徊。直到門格一聲,木板隨腳步輕響,她提著的最後一絲神緒才鬆弛下去,滑落進黑暗中。夜半,有誰吹熄了燭火。再睜開眼,身下是悶轆的車輪聲。白隱硯爬起來揉了揉臉,愣愣地打量四周。符柏楠從書文裡抬起眼,看她這幅樣兒,樂了。“怎麼每回早起都呆得跟頭蠢鵝似的,嗯?”他伸指摸摸她下巴。“醒了?”白隱硯微微點頭,直著眼看剛才躺過的地方出神。符柏楠展臂提過茶壺給她。“拿好——”他拖長聲,嗤道:“可彆摔了你的寶貝。”白隱硯喝了兩口,又緩了一會,揉揉臉開口道:“這就回去了?”符柏楠重新埋首理事,“仗打完了還不走,留在這過年麼。”白隱硯掀簾看了眼車外,有些恍惚。“真快啊。”符柏楠批好紅,合上一本,“那你以為怎樣?”白隱硯停了停,笑說了句:“以為會有些甚麼‘戰場女兒情’‘落跑俏新娘’之類的‘虐戀’戲碼。”她回頭見符柏楠不解,又用官話解釋了這幾個詞什麼意思,順便灌輸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符柏楠麵色怪異地看著她。“你跑一個看看。”他斜倚著揚揚下巴,“奔不出半裡本督就能把你弄回來。”白隱硯無奈笑道:“講笑罷了,哪還當真。再說了,我何曾嫁做新娘。”符柏楠一愣,垂下眼簾。車內一片靜謐,半晌,白隱硯打了個哈欠。她醒時車隊已上路有一個時辰了,日頭高起,回程走得比來時慢了些,軍眾全體都似被蜀中人影響了習性,散發著股懶氣。入川一趟打了個來回,彆的都不提,隻是兩人獨處時,白隱硯發現符柏楠愈發懶了。蜀地的懶和京畿人的懶在他身上簡直要達成個完美的融合,他癱在雲堆的軟毯裡,以胸腹做桌膛,左右堆著些半開的飛書,看了沒兩個字眼皮就耷拉。尤其他還傷了,除了換藥,倒個茶都要看白隱硯。“該用晚膳了,你起來坐好。”白隱硯掀開車簾,登上轅。眾軍走了一日,繞過盤山路,在一處空廣的高地紮營,天色已晚,高地斷崖下是大片密林,崖上火光影綽,放大在林中,輝映不時的呦呦鹿鳴。符柏楠眼皮抬都沒抬。“傷了,坐不起。”白隱硯哭笑不得地掛起車簾,“又不是傷了臀傷了腿,你彆耍賴。”“翳書。”符柏楠裝死不做聲。她坐在車口燈下看他,“懶得像灘水,真怕你就這麼順著車膛流下去,滲沒了。”符柏楠譏笑一聲,“我若真滲沒了,天下人怕都要凱歌三日大宴賓朋。”他啪一聲合上折子,扭曲唇角。“怎能讓他們得逞?”白隱硯抿著嘴笑。“督公倒有自知之明。”符柏楠正欲回言,遠處巡哨官一聲長嘯,嘶叫般的吼聲,戛然斷在一半。火把滅了一隻。餘光一動,符柏楠瞬間暴起扯過她。【嗖】車轅上紮了支流矢。長鞭破空聲刹那而起,光影來去,符柏楠放倒了兩個黑衣。他猛地一推白隱硯。“進去!”白隱硯不跟他廢話,沒頭進了車廂,迅速開始收拾散落的飛書瑭報。馬車四周圍來廠衛校尉,可多數軍眾武藝不高,晚膳時又不多防備,等提起注意時,那黑點已蚜蟲般以沒頭之勢從暗影中蔓延過來,霎時吃倒了一大群人。營火倒了四分之一,四周喊殺一片。黑點還在更多地湧來。烏衣對烏衣,符柏楠登高半蹲在車頂,長鞭鞭落四五個,尋到一個階官樣的兵士,跳下去揪住他大吼:“王宿曲呢!”那階官扶著盔,“王……王宿……”“你們王將軍!”“王將軍……將軍他……”階官還是說不利索話。符柏楠狠狠放開他,扭頭衝符九許世修道:“去救王宿曲!”“主父——”“彆廢話。”他咬著牙關,“他死了咱們回京也活不了!”二人迅速點頭,頂著箭雨衝了出去。符柏楠繞著車架和四周廠衛站成一圈,他們護他,他護車廂。長鞭咻咻不停,湧來的黑衣多而急,符柏楠沒空關注倒下的人,隻是餘光偶爾瞥見衝到他麵前的人,被撂翻時灰白的臉。林中怎麼會藏著如此多的人。黑點還在不斷湧來,營火滅了一半了。喊殺聲更大,軍士的哀嚎也更大。事起到現在太過突然,不過一刻鐘功夫,身前的炸傷開裂,符柏楠漸漸感到疲累。雙方都在不斷的倒下,但明顯打後手的軍眾不占上風。人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符柏楠深吸口氣咬牙躍上車門前:“阿硯!”白隱硯立刻抱著包好的瑭報露出頭:“你說。”符柏楠從懷中掏出一遝大額銀票塞給她。“你有功夫,自己先走。”白隱硯乾脆道:“好,我們在哪彙合。”符柏楠道:“我需得尋著王宿曲,情勢太急,若隻我自己走脫,回京必死。”白隱硯將銀票一塞,隨手撿了把劍跳下車。“我去尋他。”符柏楠一把拉住她。不及符柏楠再言語,周圍黑點忽然增了兩倍,黑衣白麵人疊人人擠人,不停地向馬車四周圍來。營火已滅了三分之二。情勢已不得多言,白隱硯亦轉身加入了戰局。刀劍交駁光影瞬息,打了一陣,眾人不覺間邊戰邊退,白隱硯很快察覺到這些人武功並不高,她幾招之內便可輕鬆取勝,可她不擅取人性命,人數又太過龐大,輪番消耗,總有吃不住的時候。白隱硯格開一刀,餘光瞥見符柏楠有些灰敗的麵色。她心緒一頓,兩劍擋開麵前人,點足提氣,欲後撤半步去尋王宿曲。可她忘了。他們是邊退邊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