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靴踏雪,過而無聲。符柏楠克製不住地走得飛快。打過三更,已進入後半夜了,風雪愈發大起來。他未提燈,獨身馳行在涼夜無人的巷子間。瓦市愈發近,他已在朦朧中見到那條街口了。符柏楠又疾行幾步,萬籟無聲中,忽然一物破空紮來,劃破他臉頰。這突發之事全在意料之外,他堪堪避過,卻又有兩三隻從四處紮來。符柏楠腳不停頓,迅速轉入旁邊窄巷,腰間鋼鞭猛出,鞭尾一甩打出片雪幕。鋼鞭映光與異物相撞。他邊退邊打,動作不停,來人下餃子一樣衝入雪幕,雪起雪落,地上多了五隻斷箭三個人影。這些人連他十招都吃不住。符柏楠一收鞭提氣躍上屋簷,追著逃竄而走的黑衣人猛馳幾丈,揮鞭破空,那人扭頭揮劍抵擋,一放一收,符柏楠鋼鞭脫手。對方似乎大感意外,停頓了一瞬。這瞬息之間,符柏楠袖中左手猛揮,極輕的“哧”聲後,那人慘叫一聲倒在簷上,屋上積雪簌簌落下去。符柏楠走過去將鋼鞭收回腰間,提起那人衣領,收了打出的薄刃躍下屋簷,將人扔在地上,衝循聲晚來的廠衛淡道:“錦衣衛斷不會如此輕看本督,必不是他們的人,帶回去審清楚。”廠衛拎起人領命而走。符柏楠在無人的空巷中默立許時,直到周圍一切寂靜許久,才咬咬牙,緩緩吐了口氣。他提步仍向瓦市而行,身後站過的雪地上,留下兩三點血跡。白隱硯房裡還亮著燈。知道這點時,符柏楠站在院落中,悠長無聲地出了口氣。他有些鬆散的站在那,望著那不穩定的微光,漸漸出神起來。沒有人打擾他,符柏楠也沒有進去的打算。他躍牆入的院,隻要不扣門,她不會發覺他在這。他隻怔怔地看著。片刻,他緩緩抬手,指尖在薄軟的窗紙上輕觸。窗紙是暖的,窗裡想必也是暖的。微光映透,慘白垂垂撫過萬千枝頭,枯骨**入土,簌簌捧起月下幽花。方才激戰時的熱已消耗儘了,濺在身上的雪化進衣服裡。除了指尖一點,符柏楠渾身上下都是冷的。天地都靜著,時間早忘了行走。不知何時,雪也停了。符柏楠收回手,掌成拳,握在掌心的指尖在冰涼中暖得發燙。他斂下眉眼,喉頭滑動。白隱硯清早啟窗開門,頂起軒窗,卻見白雪盈院,簷下三點鮮血,兩隻腳印。靜默許時,她連同落雪掃去了那點痕跡。符柏楠這天到東廠到得很早。他臉色很差,目下有少眠和失血的青敗,但誰都能看出來他心情很不錯。上頭的心情好到能讓手下人看出來,這就是能討著賞的日子。他一路進廠,符糜符安兩人趕著過來請安,平日不多話的符九也多說了兩句。 幾人一路過了影壁往隔院的廠獄走,到門口時正見著倆守門的支著個小桌下棋,符肆背著手站在邊上看。仨人見符柏楠過來連忙抹了棋局起身,他伸手示意坐回去。“繼續下吧。符肆。”倆看門的坐下,有一個明顯不樂意,抹了的局他還差五六步就贏了。符肆應聲跟入獄中,不待符柏楠問他便說道:“主父,昨日那人問出來由頭了,是個殺手,雇他的是禦史台的幾個六品官。”符柏楠嗤笑一聲:“蠢貨。把那幾個芝麻官兒牽頭的抓回來。”符肆遲疑道:“可是主父,其中一個是徐賢的親近門生,若這麼做了,怕是要出亂子啊。”符柏楠道:“我心中有數。”他偏偏頭道:“小九,你叫上十二和十三,多調人手,廠周圍的巡邏嚴些,近日但凡有事露頭,不打隻壓,務必讓它拖到長休皇上上朝之後。”“屬下遵命。”符柏楠走進牢房儘頭,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殺手。那人十指入針,嘴角有綠液,光裸的腳趾掀去了十個指甲,泡在盛滿鹽水的木盆中,身上除了符柏楠紮得半寸刃痕,再無一絲傷口。乾淨講究,東廠作風。他氣息奄奄地垂著頭,距離被捕到此時不過三個時辰,可看見廠衛的靴尖時,他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含糊地告饒認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酸腐味。符柏楠抽出帕巾遮掩口鼻,低聲問:“誰的手筆?”符糜笑嘻嘻道:“回主父,是小的和小安子一塊審的,咱們可都是您教出來的,不費大勁兒不見明血,和錦衣衛那群猢猻兒不一樣。”“嗯,很利索。”符柏楠摸出三張大額銀票隨手遞給他,“今日沒你倆事兒了,歇著去吧。”“哎喲!謝主父!”“謝主父賞!”符糜和符安兩人拿著銀票,歡天喜地的退了出去。符柏楠喚來一人,吩咐道:“給他腰上包紮起來,誰找來的,扔回誰府裡去。”言罷轉身而去。符肆猜不透他心中打算,卻並不敢多言。符柏楠回到屋中,淨手後處理了些廠務,臨及正午時,他喚來符肆道:“去準備些黃紙燒酒。”符肆一怔,即刻了悟道:“隨時有備,主父明日幾時去?可需屬下備車?”符柏楠搖首:“同往年一樣。”符肆領命而去。當夜,符柏楠宿在了東廠。第二日清晨,他更衣簡裝,換了一身肅白,一人一馬一壺酒,出了門。天很早,晨風凜冽,符柏楠方出廠門,抬眼便碰見正往這走的白隱硯。兩邊照麵,互相都是一愣。片刻後,符柏楠牽著馬走去過,低聲道:“有事?”白隱硯本已欲言,聽到他難得算得上溫吞的口氣,卻又停住了,許時才禁不住道:“你怎麼了?”話問完,她自己先笑著搖頭:“也並無大事,昨日忙,沒抽出空,今日開始我店中休業三天,就來看看你。”她偏頭打量他,“你傷好些了麼?”符柏楠動作一頓。白隱硯見他如此,笑笑並未說破:“昨日你們手下去我那吃飯,跟他們聊了一會兒,聽說你被皇上罰了。雖然是兩三日前的事,但我還是有些掛心。”她舉了舉手中食盒:“想給你送點藥膳。你既有事,我便遞進門裡去,你回來再用罷。”說著便要繞過去。你打算去哪。你為何穿白。你怎麼拎著燒酒。你要不要現在吃飯。這些,白隱硯一句都沒問。她知情知趣到令人生不出半分推拒。符柏楠看著趕眼色過來的小太監接了她的食盒,忽然伸手拿了過去,“我還未用早膳。”白隱硯愣了下,道:“盒中有湯,你若騎馬,會顛出來的。”符柏楠利索道:“那便不騎馬了。”白隱硯和他相處這些時日,首次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才道:“你……怎麼了?”符柏楠自嘲道:“什麼怎麼?”白隱硯沒言語。他將馬韁遞給小太監,思慮片刻,吸口氣道:“你今日若無事,隨我來一趟罷。”牽著馬的小太監剛走到門檻,耳風刮進這句話,腳下一滑,差點一頭蹌在廠門口。白隱硯卻已反應過來了,四望了一眼,勾唇點點頭,裹了裹氅子,兩人上了路。她和符柏楠都不是愛說話的人,話少,也準,迎來送往隻是為活著,真正生活時倆人都不願消耗精力,多費唇舌。兩人一路自北出城,過城門時,白隱硯見提督少監邊上坐了個錦衣衛的人,自然地與符柏楠拉開距離,隔了四五個人排查。出了城,她趕上緩步等她的符柏楠,兩人仍默默而行。二人從清晨走到近正午,到了城北郊的佘山山腳。此山整座是皇家園林,禁軍守靈,正南方睡著舊日的夏家先祖。符柏楠沒用腰牌,帶著她繞山而行。走至後山山間,兩人愈行愈後,兩刻過去,一座規模不小的陵墓在遠處現出來。白隱硯提裙行上一段石階,歇氣時打了個哈欠。見符柏楠看她,笑笑道:“一上午沒喝茶,不大習慣。”她隨口問:“咱們去看望誰?”符柏楠但行不語。走了一陣,他低聲道:“我養父。”“嗯?”白隱硯頓了頓,“此處……是皇家陵園吧?”符柏楠有些肅然道:“我按宗親之製葬得我父,不違製。”白隱硯默然片刻,忍不住笑出來,邊笑邊歎了口氣。符柏楠看她一眼,低頭抿了抿唇。兩人一路往上,行上山腰,白隱硯踩了塊活石腳下一滑,符柏楠想也沒想扶了她一把。兩隻手迅速緊扣在一起,他渾身一緊,立馬想要抽手。白隱硯忽然道:“符柏楠,我的鞋好像破了。”她抬眼迎上他的視線,狡然笑道:“沒想今日會走這種路,穿了繡鞋。”她看著他僵硬的臉色,涼涼補充:“腳也有些疼。”符柏楠那隻手,終究還是沒能抽出去。兩人一前一後又走了一陣,墓葬就在前方,符柏楠垂頭看著路,突然低聲道:“你……可以在此等我。”白隱硯提裙拾級,語氣沒什麼變化:“一會能允我也敬一杯嗎?”她偏偏頭,“燒酒。”白隱硯感到握著的那隻手緊了緊。她抬頭看他。符柏楠似乎有話要講,剛張口,麵色卻忽然一變,拉著她的手也鬆開了。白隱硯順他視線看過去,亦沉下臉色,快步跟上符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