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來了這裡。”“去府上時你不在。”白隱硯轉身,打量他片刻道:“隻是,似乎又來的不是時候。”符柏楠匆匆一腳落在門檻,撩袍的動作未停而將停,止住了目光。白衣黑氅,女人高而纖直,靜立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裡。失語未幾,符柏楠回神,發覺白隱硯已走來簷下,與他不過幾步之遙。他立馬後退半步,垂下視線。白隱硯笑笑,望向廠內,輕聲道:“符柏楠,我有些冷。”符柏楠自知她意思,吸口氣道:“我回去拿鞭子。”話落迅速轉身,方行卻發覺被她扯住衣袂。他條件反射甩開白隱硯的手,兩人均是一頓。空氣一滯。不等他有動作,白隱硯迅速後撤。“你不要急。”她仰著頭溫聲道:“我在這裡等你,你不要急。”符柏楠喉頭滑動,閉了閉眼低嗯一聲,消失在門裡。他轉身大步穿過進院,極快地吩咐:“符九。”“屬下在。”“我今夜與人有約,你們不必跟從了。”“是。”“符糜。”“主父。”“守在這,若有諫官衝門,一律攔回去,符肆回來時告訴他本督已回府,不必尋我。”“是。不過主父,”符糜遲疑道:“您的傷……。”符柏楠取了鋼鞭,臨出門前睨了他一眼,譏笑道:“怎麼,你給本督治治?”符糜忙躬身道:“屬下不敢。”他一路送符柏楠到廠門口,跪送離去時,他打餘光中,望見符柏楠官靴踏雪,旁邊跟了雙皂白的繡鞋。“那是你手下麼?”兩人行了不過一刻鐘便到了符柏楠的私府,夜深天靜,他們在偏門停下。白隱硯等著他掏鑰匙開門,仰頭望天,呼出口白煙。“嗯。”“他似乎極怕你。”符柏楠給她讓開門,“世人皆懼我。”白隱硯撩袍跨過門檻,“我不怕啊。”她又笑道:“也不對,有時也怕。”符柏楠嗤笑一聲,落鎖轉身:“本督竟不知白老板對我還有畏懼。”白隱硯跟著他行在曲折內庭路上,提袍看路,邊走邊道:“嗯,盼你你不來時就怕得很。”她聽到符柏楠呼吸明顯一滯,並未吭聲。白隱硯笑著咬唇,若無其事道:“你帶我去哪?怎麼愈行愈冷起來了。”符柏楠譏道:“這話莫不該跟我入內前問麼。”他停在深院一處偏屋前,打開門鎖,使力推開鉛注的大門,吸口氣道:“進去。”白隱硯進入後,符柏楠晃開火折跟入,火光驅走滿室沉暗,光亮所到處,琳琅滿目,華光四射。古籍經典,字畫珍玩,金銀山一般堆在一塊,珊瑚南珠觀音水晶散亂的靠放在一起,靜訴天南地北古來的貪欲。白隱硯微睜目環顧四周一圈,回頭望向符柏楠,淡淡道:“你什麼意思。” 符柏楠一頓,道:“你不喜歡?”白隱硯麵無表情,“喜歡?”符柏楠挑眉,攤開手。白隱硯上前半步,微仰頭看著符柏楠,輕聲道:“督公意在羞辱我?”符柏楠冷笑:“用金塔銀山?白老板也太抬舉自己了。”白隱硯不答,二人對峙許時,她微蹙眉,移了移視線忽道:“你莫不是……要送我東西?”符柏楠冷笑不改,陰陽怪氣道:“不不,本督意在羞辱白老板。”白隱硯仍蹙著眉,卻漸漸彎起嘴角,麵上露出那個無奈而寬和的笑容來。“你是因為不知我喜愛什麼,才領我來此?”符柏楠動了動嘴,冷笑漸消,視線旁落到地上一顆東珠。白隱硯四周看了看,撿起一隻鑲南紅指長的銀魚,摩挲片刻,她抬首迎上符柏楠的視線,淡笑道:“做工精細,可愛得很。”那笑顏在火光中躍動,符柏楠看著它,忽而感到一種澎湃在四肢百骸勃勃而躍,似朝堂上掌權揮戈時的感覺,又有些不同。他手在袖中攥成拳,控製不住道:“有鐘意的拿走便是,若是——”“嗯?”他話落半截,白隱硯等了一等,卻不再追究。“那我挑挑看。”“……嗯。”符柏楠舉著火折跟在她後麵,見她提裙越過散落的珍珠翡翠,伸指捏了幾本古本出來,挑了些抱在懷裡,邊看邊隨意道:“這些借我看一陣罷。”“……隨你。”白隱硯拍拍衣裙起身,待符柏楠鎖好門,二人徐行出府。月下行路寂靜,隻有踩雪聲。默默走了一陣,白隱硯忽然低道:“符柏楠。”符柏楠向下瞥了她一眼。“你忽在宮外建府,收受百官賀禮,是為今晚?”疑問念出篤定,她抬眼看他側臉。符柏楠沉默不語。可這不說,和說了沒什麼區彆。白隱硯有些長地歎口氣,白煙中聲調沉沉。她也什麼都沒說,但什麼又都說了。又行了一段,符柏楠在街口停下,背手而立,聲音有些低沉。“到了。”白隱硯點點頭。兩人在街口僵站片刻,符柏楠道:“你還不走。”白隱硯借著月光看他,嗯了一聲,淡淡道:“再看你一會兒。”符柏楠暗暗吸了口氣,手背掩口,垂頭低道:“你……趕緊走……。”白隱硯終於笑出聲。“好,那我走了。”“……嗯。”符柏楠如上次一樣,目送她消失在白記,轉身離開。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回過頭。休時日子過得飛快,百物皆停的天兒裡,東廠這種全年候輪轉的機構也能喘口氣,校尉們輪值坐班,每人馬馬虎虎也都休了四五天。但這和符柏楠無關。血諫的翰林士未過審便被斬首,此事觸怒了忠諫官,從上代開始便陸續積攢的不滿漸有噴發的征兆,更多言官開始白衣散發,拿著血書衝撞龍嘯殿。錦衣衛暗裡推,內宮禁軍明裡攔,涼鈺遷雖雷厲風行,終歸根基不穩,一來二去,朝臣和皇帝的煩怒全轉嫁到了東廠。長休裡的皇帝不願想朝事,隻想省事,溫柔鄉裡醉佳人,最好笙歌個十日,再懷上一胎,便更有理由推卻朝政了。大凡用刀的,都想省去磨刀的功夫,隻想用時刃出鞘便見血。符柏楠曾經很省事兒,可現在,得費勁兒磨刀。“陛下,您喚我。”“嗯。”夏邑年赤腳從錦榻上走下,鎏金睡袍在紅暖中熠熠,“涼愛卿,近日辛苦了。”涼鈺遷躬身道:“奴才不過做了分內之事,願為陛下肝腦塗地。”夏邑年隨意抬抬手,懶聲道:“宮正司之位你接手已有月餘,朕觀你為人謙謹嚴正,人心歸服,不知你——”不等她話完,涼鈺遷咚一聲跪下,語速飛快:“奴才才學粗鄙不成大統,得坐此位已是天恩垂憐,萬不敢有絲毫異心,望陛下明察!”夏邑年眯了眯眼,半晌淡淡道:“那便好,你去罷。”“謝陛下!”涼鈺遷膝行跪出。回到司坊,他叫來在角落掃雪的小栗子,塞給他一張紙條,“給你們督公送過去。”小栗子領命而去。符柏楠接到紙條後,來見涼鈺遷時已是深夜,他推門見涼鈺遷伏案理卷,道:“何事。”涼鈺遷眼皮都沒抬,“叫你趕緊來,你的趕緊就是五個時辰?”符柏楠攏著袖子坐下,“有話快說。”涼鈺遷邊寫邊道:“那女人打算換了你。”符柏楠淡道:“又不是第一天了,想了十年,十年也未動。”涼鈺遷抬手掭飽筆,“她今日本欲問我是否願取你代之,讓我噎回去了。”他抬了抬眼皮,“這回恐怕要來真的,你最好趕緊。”符柏楠翻了個茶杯,“這幾日言官鬨得很凶,況且那事急不得。”他端起杯隨意道:“下次她再問,你可以應承下來。”涼鈺遷嗤笑一聲:“應承了做甚,接你手裡那幫臟棋?我看不必了。”他複又低下頭去:“還有那群言諫,一個兩個腦生反骨,挨了打還視為榮耀,你叫手下人偵得消息半路逮了最好。皇帝煩了,剩下五日若再有上諫的……”涼鈺遷看了他一眼。符柏楠半邊麵隱在茶碗後,低聲道:“我知道。”涼鈺遷動作一頓,蹙眉道:“若百官有何動作,我可不會替你進言。”符柏楠森然一笑,“我知道。”涼鈺遷完全停住了。片刻後,他道:“你早知曉這些時日要生事端。”符柏楠放下茶杯,不置可否。涼鈺遷擱下筆,“既已知道,你為何不防?”符柏楠撣撣袖道:“即無動土私府,也會有它事彈劾與我,既然事端起因瞬息變化,又如何能防得住。再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罷,久留惹人生疑。”涼鈺遷不再多言,右手撫撫鬢角,卷起書卷:“給我掩上門。”門格開合。符柏楠很快離開司坊,在宮道上徐徐行了一陣。天又飄起細雪,落在廠服之上,他望望天,停下了。不多時,細雪落了一身,烏沉袖上趴著素白,一點兩點,輕而靜。符柏楠緩緩伸手,指尖剛觸,那白便消失不見了。他垂眸盯著袖上反繡的暗紋,宮燈下,剛才那一兩點的白如不曾存在一般。冷風夾刀嗚嗚嘯著,在宮牆間穿行,四麵八方朝他而來,卷起披風,鑽入袍角。符柏楠不自覺緊抿起唇,閉了閉眼,他喚出跟著的廠衛道:“我還有事,你叫他們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