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機會實屬少見,眾人精神俱是一振,連坐在角落裡翻書的六公主夏宛煙也抬起頭來。夏邑年道:“日前朕見有蒼鷹盤旋蒼穹,射其三箭而不落,朕心向往之,該如何才能得到它?”下首一片思索的寂靜,夏邑年低頭看看夏平幼,柔聲道:“平兒怎麼想?”夏平幼本在玩她衣襟上的金穗,聞聲緩緩眨眨眼,慢慢地道:“母皇射不中,可以叫箭術更好的人來呀,反正隻要坐在那說‘唔,乾得不錯。’就可以啦,要是他不滿意,大不了……大不了就,親親他。”她揚起笑容,學舌模樣與夏邑年的溫懶七分相似。五公主夏平幼年方總角,心思純直不諳世事,十三歲的年紀心智卻僅及六歲。她父家多病,入宮三年便早早亡故,但因夏邑年的寵愛回護,夏平幼吃穿用度不曾短過半點。夏邑年撫著她的頭頂低笑不止,抬頭笑道:“平幼已經替朕出了個主意,怎麼,你們心中可有計較?”三公主夏覓玄看看四周,站起身道:“母皇,兒臣認為可命衛隊兵分兩列拉網圍林,母皇帶一隊人馬在網中策馬,逐漸縮小包圍,”說到此處,她森然一笑:“三方合力,定能絞殺這畜生。”話落,她見夏邑年麵色澹澹,在椅子下踩了腳身旁的四公主,四公主連忙起身,結巴道:“兒、兒臣以為,三姐所言為上上策。”後方角落傳來一聲細微的蔑笑,夏覓玄猛轉頭:“怎麼,六妹有何高見?”六公主夏宛煙打個嗬欠,搖頭道:“沒有沒有,三姐所言極是,小妹欽佩不已。”語調平仄,字字刻薄。夏覓玄咬牙正欲反擊,左側的八公主夏傾顏忽然開口:“母皇,兒臣有一計。”眾人目光齊聚向她。夏傾顏腰板直挺,緩聲道:“蒼鷹盤旋必為獵食,可將之前射獵的活鳥綁於枝頭,以餌誘之,趁起掠食時射箭投網,雙管齊下,必能生擒。”她停了停,繼續道:“擒住之後,母皇可命人剪其羽,刺其哀鳴,順著雌鷹回應之聲尋到鷹巢,取其幼子馴養。”夏邑年麵色不明,她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訓其後代,那這隻該如何處置?”夏傾顏明顯愣住,片刻道:“不該……放歸山林麼……。”夏邑年沉下麵孔道:“你既射傷此鷹,又削去其羽,即便放歸山林下場恐怕也難逃一死,且照你說法已儘取其後代,若是此鷹成活,轉而複仇必可預見。”她放下夏平幼,行至垂首不語的夏傾顏麵前,“優柔寡斷謀而不全,又意欲強出,隻會招致惡果,難撐大局。罰你今夜閉門夜讀,不準用晚膳。”言罷拂袖而出。立於一旁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立馬跟上魚貫而出,人潮一時退了個乾淨,最後閉門的宮女還能聽見夏覓玄嘲諷的話語砸向夏傾顏。 眾人跟著發怒的帝王行出國子監,身後夏芳揣思片刻,剛想開口,後方忽而傳來個軟糯的女聲。“母皇——”那身影竄得很快,夏邑年方停下轉身,她便猛地衝進她懷裡。她抬頭迎著夏邑年,攥著她明黃色的外袍,軟聲道:“母皇不要生氣。”言罷踮起腳,用力拉下夏邑年的脖子,在她頰上留下個輕吻。“平兒給母皇親親,母皇不要生氣。”夏邑年溢出聲輕歎,笑紋爬上麵孔:“朕沒有生氣。”夏平幼拉住她的手,軟軟的五指從她金龍紋戒摩挲到指尖的老繭,大眼睛狐疑地觀察她一會,噘著嘴道:“母皇說謊。”她蹭蹭夏邑年彎下來前襟,轉身拉著她邊走邊道:“平兒帶你去個地方,很好看的地方,母皇去玩了就不會生氣了。”夏邑年沒防備被她拉了個趔趄,夏芳連忙趕上來道:“五公主,這使不得啊!陛下萬金之軀——”夏平幼回頭:“嗯?”夏邑年平靜道:“你退下。”“這……陛下這……”夏邑年掃了他一眼,老太監頓了頓,躬身退到後方。夏平幼轉回頭,專心致誌地走,夏邑年任她拉著,一大一小母女二人在宮闈中穿行而過。“母皇你真的不要生傾顏的氣,她可好了,彆的姐姐來看我,就看我一下,傾顏總是來,雖然她就隻是坐在邊上看書啊,寫字啊,還有總說夫子壞話,但是她會看我畫的話本子,還會說哪裡畫得好,夫子沒收我話本子的時候,她還會去燒夫子的胡子,把話本子搶回來。”夏平幼絮絮叨叨地講著,不時扭頭看一下夏邑年。“母皇你手上有好多繭,傾顏手上也有好多,她老是看書寫字,眼睛都壞了,我跟她說,她還揪我的頭發,啊,”夏平幼連忙扭頭看她,“也沒有揪的很厲害,就是拽了一下,因為我把她的書藏起來了,她很好的,真的。”夏邑年看著她有些畏懼的表情,低嗯了一聲,“朕知道,朕沒有生她的氣。”“唔……”夏平幼蹙著小眉頭審視片刻,問道:“那母皇為什麼罵傾顏?”夏邑年淡笑了一下,抬起眼指指前方枯竹林道:“是這麼?”夏平幼立刻被轉移注意,用力點頭:“嗯!”她牽著夏邑年的手走進竹林,一路嘰嘰喳喳:“這裡麵可漂亮了,有個很好看的小湖,完全不結冰,還有仙鶴!”夏邑年失笑:“仙鶴?這個時節哪來的仙鶴?”夏平幼辯解道:“半個月前就有啦~”她話剛落,風便起了。枯竹颯颯,黃葉斑駁兜住高陽,漏過細碎縫隙打在雪地上,疏照間顯出一串不與人群相同的腳印。風停了。枯林豁然而開,湖水靜謐,湖畔坐著個散發的青衣背影,攬袖望著湖麵。眾人呼吸俱是一停,禁衛軍第一時間上前護駕,快,卻快不過夏平幼的腳步。她大叫一聲仙鶴哥哥,三兩步撲到那人背上,對方單薄身影被壓得一彎,半晌才緩緩轉過頭。眉目初顯,夏邑年不自覺停了腳步。林中一時寂靜,沉寂片刻,那人緩緩伸手摸了摸夏平幼的臉頰。“……小棉襖……”夏平幼歡呼一聲,拉著夏邑年跑了個來回,對他笑道:“我今天帶母皇來啦~”語落仰頭看夏邑年:“母皇,仙鶴哥哥總說他冷,我的衣服都太小啦,你能不能讓人給他做點衣服?”夏邑年打量他一瞬,迎上他緩慢抬起的視線道:“你是哪宮的侍人。”男子和她對視片刻,沒聽到一樣垂下頭,向夏平幼伸手:“小棉襖……”身後太監提起嗓子:“大膽侍人,不知進退,陛下問話你竟不回?”“夏公公你不要吵。”夏平幼摩挲著男子冰冷的手,衝夏邑年道:“母皇,他聽不懂的。雖然我有時候也聽不懂,但他比我還聽不懂,你要直接問。”言罷轉頭道:“仙鶴哥哥,母皇問你睡在哪裡呀。”“……”男子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一般指指竹林西麵,緩慢道:“……很冷的……地方……”夏邑年挑眉,忽然撩袍蹲下,同夏平幼一般握住男子另一隻手。那手纖細蒼美,冷而僵,她握了片刻,低語道:“果真如鶴爪一般。”抬頭又道:“你姓什麼?”男子愣愣地望著她,緩慢道:“薛……”夏邑年笑了一下,哄孩子般溫聲道:“朕讓你暖和起來,好不好?”男子和她對視許久,極慢地笑起來。林風又起,送遠了他的話。“……好。”日晷流轉,金烏西沉。剛入夜,符柏楠回到東廠,符肆命人端了盆藥湯擱在矮幾上,符柏楠將沁血的右手泡進盆中,符肆奉茶後躬身道:“主父,明日……是否早些去請安,也好勸勸陛下莫把朝事全推給司禮監,再這樣下去,不出兩日朝官那就頂不住了。”符柏楠倚著春榻,懶聲道:“不麻煩了,今夜拖延朝事的借口一去,最遲後天陛下就正經上朝了。”話落又道:“給薛沽備份升遷禮。”符肆一愣,旋即低聲道:“五公主那兒成果竟如此之快?”符柏楠半眯起眼,隨口道:“嗯,能說服貼身宮女背主不是簡單事,賞小竹子兩天假罷。”符肆笑道:“這小子準得樂瘋了。”他見符柏楠亦勾了勾嘴角,添茶後小心問道:“主父,屬下有一事不明。”符柏楠動了動眼皮。符肆道:“主父如何確定半月前五公主必會經過那竹林?若五公主未發現薛紹元所在,即使小竹子說動那宮女,誘其勸五公主今日去竹林,也已經晚了,薛大人這步棋便也毫無意義,不過白損一個兒子。”符柏楠閉著眼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我並不確定。”他睜開眸拿起茶杯,低聲道:“即便沒有這虎毒食子的破釜沉舟,他兒子也不過老死宮中。”他咽下茶諷笑一聲:“左右都是死棋,搏一搏罷了。”符肆默立片刻,不死心道:“那主父又如何知道陛下定會……寵幸這般性情的薛紹元?”符柏楠將右手抬起,虎口的血已止住了。他抽出帕巾拭淨手上的藥湯,淡淡道:“出去時帶上門。”符肆垂下眼簾。“……是。”他將藥盆端起,領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