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說:當需要在A(不太嚴重的小麻煩)和B(具有毀滅性後果的滔天大禍)中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將不可避免地最終選擇B。兩年零十一個月後。奧麗芙為自己開脫:那個男人對於這個吻似乎不會太過在意。他確實花了一點兒時間來適應——考慮到事發突然,這也完全可以理解。這一刻實在是太尷尬了,不僅不舒服,還有點兒痛苦。奧麗芙在把嘴唇使勁撞向他嘴唇的同時,儘最大的可能踮起了腳,以便自己的嘴能夠得到他的臉。他為什麼要長這麼高呢?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吻一定像是某種動作笨拙的頭部撞擊運動,而且她越來越擔心自己沒有辦法完成這一整個動作了。就在幾秒之前,奧麗芙發現她的朋友英正朝她走來,英打算看看奧麗芙和那個正在和她接吻的男人,她立刻就能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兩個正在約會的人了。那個令人痛苦難熬的最初的階段過去之後,這個吻變得……不一樣了。男人猛地吸了口氣,微微側了側腦袋,這才讓奧麗芙覺得自己不再像是一隻趴在猴麵包樹上的鬆鼠猴。他的手很大,在裝有中央空調的走廊上,散發著讓人愉悅的溫熱。他摟著她的腰的雙手向上滑動了幾英寸(1),環繞在她胸廓的位置,然後把她向他身體的方向攬過來,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剛好。雖說這隻是一個加長版的淺吻,感覺卻很美妙,在那幾秒鐘的時間裡,奧麗芙把很多事情都拋在了一邊:比如說她正在親吻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個事實,比如說那家夥肯定也對奧麗芙是誰這件事處在完全沒有頭緒的狀況,比如說她上演這麼一出就是為了把她最好的朋友英蒙騙過去的初衷。不過一個好的吻可以做到這麼一點,那就是能讓你進入一種短暫的忘我的狀態。奧麗芙感覺自己仿佛要融化在一個寬闊而堅實的胸膛裡了,這個胸膛很硬,沒什麼彈性。她的雙手從他輪廓分明的下巴,伸到他那讓人出乎意料的濃密的柔軟發絲裡,然後……然後她聽到自己發出了歎息聲,好像她快要窒息一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衝擊,仿佛一塊磚頭砸在了她的腦袋上,她意識到——不行,不行。不,不,不行!她不應該樂在其中的:陌生的家夥,和這所有的一切。奧麗芙喘著粗氣,一邊將自己從他身邊推開,一邊慌亂地尋找著英。已經是晚上11點了,生物實驗室的走廊裡泛著藍光,她的好朋友英已經不見了蹤影。太奇怪了,奧麗芙很確定她在幾秒前確實看到了英。而那個她親過的家夥則正站在她的麵前,他雙唇微張,胸膛上揚,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剛剛闖下的是怎樣的滔天大禍,她親的人居然是—— 去她的生活!去,她的,生活!……亞當·卡爾森教授是個眾所周知的討厭鬼。這件事本身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因為在學術界,任何一個研究生(很不幸,也就是奧麗芙這個等級的學位)以上的位置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評估才能夠保持相應的時間,而終身教授則位於這座渾蛋金字塔的頂端。但卡爾森教授是個例外——至少如果傳聞屬實的話是這樣的。就是因為他,奧麗芙的室友馬爾科姆不得不徹底放棄了兩個研究項目,而且很可能還會延遲一年畢業。也是因為他,傑裡米在資格考試前緊張得吐了出來。他是讓整個學係一半的學生被迫推遲論文答辯的唯一罪魁禍首。奧麗芙從前的同學喬在每周四的晚上都會帶她去看畫麵模糊的歐洲電影,上麵的字幕小到要拿顯微鏡才能看得清楚,他曾經在卡爾森的實驗室裡當研究助理,但他卻出於“某些原因”在六個月後辭去了這個職位,這可能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因為卡爾森剩下的大多數研究生助理會伴隨著經常性的手抖,而且他們總是一副看上去一年都沒有睡過覺的樣子。卡爾森教授也許曾經是一個年輕的學術搖滾明星和生物學神童,但與此同時,他刻薄挑剔,吹毛求疵,從他的說話方式和行事作風中就能明顯地看出,他認為自己才是斯坦福生物係裡,也許是整個世界範圍內,唯一真正從事正經學術研究的那個人。這家夥出了名地喜怒無常,是個既惹人討厭,又讓人害怕的討厭鬼。而奧麗芙剛剛親的正是這個人。……她不確定這種沉默持續了多久,她隻知道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就那麼站在奧麗芙的麵前,黑色的眼睛,比眼睛更黑的頭發,給人一種離譜的壓迫感,他正從不知道是6英尺多少英寸的地方向下凝視——他肯定比她高半英尺多。他皺起了眉頭,她在他參加過的學係的專題討論課上見過這個表情,一般在出現這個表情之後,他就會舉手指出演講者的工作中一些被認為存在致命缺陷的地方。亞當·卡爾森——研究生生涯的毀滅者,奧麗芙曾無意中聽到導師這麼說過。沒事,沒關係,完全沒問題。她隻需要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向他禮貌地點點頭,然後踮起腳偷偷地溜走就可以了。對,真是個無懈可擊的計劃。“你是不是……你剛剛是不是親了我?”他看上去非常困惑,還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嘴唇豐潤飽滿,還有點兒……老天爺啊。親了。奧麗芙根本沒有辦法否認她剛剛所做的事情。儘管如此,她還是準備試一下。“沒有。”出乎意料的是,這招似乎奏效了。“啊,那好吧。”卡爾森點了點頭,轉過身,看起來茫然地失去了方向。他沿著走廊走了幾步,走到了飲水機那裡,也許那就是他一開始要去的地方。奧麗芙也開始相信她可能真的就此脫身了,但就在這時,他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表情充滿了懷疑:“你確定嗎?”該死。“我——”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它並不是你看上去的那個樣子。”“好吧。我……好吧,”他緩慢地重複道,聲音低沉而渾厚,聽上去像是馬上要生氣了一樣,或者也許他其實已經生氣了,“那是發生了什麼?”這根本就不是可以簡簡單單地搪塞過去的事情。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覺得奧麗芙造成的這一突發狀況是非常古怪的,但對於亞當·卡爾森,這個把同理心這種人類的基本特征視為某種缺陷的人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她的。她把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聽著,我並沒有無理的意思,但這真的不關你的事。”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嗯,當然。”他顯然已經找回了他慣常的節奏,因為他的語氣中已經少了一些驚訝的成分,轉而變成一如既往的生硬和簡潔,“那我就回我的辦公室,開始寫我的《第九條》(2)訴訟書。”奧麗芙鬆了口氣。“哦,那太好了,因為——等等,你的什麼?”他歪過頭:“《第九條》是一項聯邦法律,旨在防止學術環境裡的不正當性行為——”“我知道什麼是《第九條》。”“我懂了,那麼你就是在故意選擇無視它。”“我——什麼?不,不是,我沒有!”他聳了聳肩:“看來是我誤會了。那一定是有人襲擊了我。”“襲擊……我沒有‘襲擊’你。”“你確實親了我。”“但那不是真的。”“而且是在沒有征得我同意的情況下。”“那隻是因為……”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奧麗芙有一瞬間甚至想象著卡爾森教授或自己就那麼直接溺死算了,“聽著,我真的非常抱歉。剛剛那個狀況確實很……奇怪,但我們能不能乾脆忘掉這件事情?”他認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的臉棱角分明,神情嚴肅,還有一些其他令她無法辨認的情緒,因為比起搞清楚那些情緒,她正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眼前這個男人有多麼高大、肩膀有多麼寬闊上。真是個大塊頭啊。奧麗芙一直以來都很瘦,太瘦了,但一個身高5英尺8英寸(3)的姑娘很少會覺得自己嬌小,隻是當她站在亞當·卡爾森的身邊時,就完全不一樣了。她當然知道他很高,因為她之前在校園裡和學係裡都見到過他,也和他搭過同一班電梯,但他們從來都沒有進行過任何互動,也從來都沒有這麼靠近過。但在剛才,奧麗芙,你差點就把你的舌頭伸進他的——“怎麼了?”他像是很關心的樣子。“什麼?不,不,我沒怎麼。”“因為,”他平靜地繼續說道,“大半夜在科學實驗室親吻一個陌生人或許是有什麼原因的。”“沒有。”卡爾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很好。那就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期待一下會收到怎樣的郵件吧。”說著,他就準備從她身邊走開。她轉過身,在他身後大喊。“你連我的名字都沒問!”“我相信是個人就能搞清楚這個,因為下班後你必須刷身份卡才能進入實驗室。祝你晚安。”“等一下!”她一邊向前探著身子,一邊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儘管他顯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掙脫她的束縛,可他還是立刻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被她手指纏繞著的那個部位,就在一塊要花上她半年研究生薪資(或者是整整一年的薪資)才能買得起的手表的下方。“我的投訴裡恐怕要加些素材了。”她立即放開了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沒有,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個吻,解釋一下。”奧麗芙咬住她的下唇。這下她真的搞砸了,她現在不得不告訴他了。“剛才路過的那個女孩兒英是生物係的研究生,”卡爾森並沒有明確表示他認識英,“英她……”奧麗芙將一綹棕色的頭發撥到耳後,這就是這個故事變得有點兒尷尬的地方了,這很複雜,而且聽上去可能有些幼稚,“我在和係裡的一個男孩兒約會,傑裡米·蘭利,紅頭發,是跟著哪個教授來的?好吧,不重要,我們隻約過幾次會,後來我帶他去了英的生日派對,他們一拍即合,然後——”奧麗芙閉上了眼睛,這或許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她把眼睛閉上之後,眼前直接浮現出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約會對象在保齡球道上有說有笑的畫麵,就好像他們很久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一樣。他們有著聊不完的話題,全程笑個不停。那晚結束的時候,傑裡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英的一舉一動,他對誰感興趣已經非常清楚了。奧麗芙擺了擺手,試圖擠出一個微笑。“就長話短說吧,傑裡米甩了我以後約英出去。但她拒絕了他,就是因為女孩兒之間的準則之類的東西,但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喜歡他,可又怕傷害我的感情,所以不管我跟她說過多少次沒有關係,她都不相信我。”更彆說幾天前我無意中聽到她向我們共同的朋友馬爾科姆承認她覺得傑裡米真的很棒,但她是永遠不會因為跟他出去而背叛我的。她聽上去很沮喪,非常失落不安,一點兒也不像一直以來我認識的那個活力四射、明媚耀眼的英。“所以我就對她撒了謊,我告訴她我已經在和彆人約會了。因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喜歡一個男孩兒,我希望她可以得到那些配得上她的好東西,我很肯定她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而且——”奧麗芙發現她說得亂七八糟,卡爾森可能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於是她停下來吞了吞口水,儘管她覺得嘴巴很乾,“今天,我告訴她我今天有個約會。”“哦。”她很難讀懂他的表情。“但我沒有約會。所以我決定來實驗室做個實驗,可是英也出現了,她本來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可她就是出現了,還朝這邊走了過來,我都要嚇死了——好吧,”奧麗芙的手從上到下抹了一下自己的臉,“我真的還沒來得及想就……”卡爾森什麼都沒有說,但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顯而易見。”“我隻是想讓她相信我在約會。”他點了點頭:“所以你就親了你在走廊上遇到的第一個人。完全符合邏輯。”奧麗芙畏縮了一下:“要是這麼說的話,那或許不是我的最佳時刻。”“也許吧。”“但那也不是我最糟糕的時刻。我是說,英現在覺得我在和你約會,那她就有希望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狀態下和傑裡米出去了——”她搖了搖頭,“聽著,對於那個吻,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是嗎?”“求你了,不要投訴我了。我保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瞬間,她突然徹底認識到她犯下的是怎樣的滔天大罪:就在剛剛,她親了一個陌生人,這個人恰巧是生物係最被大家討厭的教授。她並沒有征求他的同意,基本相當於在走廊裡攻擊了他,而他此刻正以一種古怪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盯著她,他身形巨大,狀態專注,和她靠得很近,而且……該死。可能是因為已經很晚了,可能是因為距她的上一杯咖啡已經有十六小時之久了,可能是因為亞當·卡爾森正這麼低頭看著她,突然之間,她覺得這一切簡直太誇張了。“其實你說得很對,我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你覺得受到我不論哪種形式的騷擾,你真的應該起訴我,因為這才是公平的。儘管我真的沒有想過……可這真的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的初衷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我打算離開這裡,行嗎?謝謝你……我真的特彆、特彆、特彆抱歉。”奧麗芙轉身沿著走廊跑遠了。“奧麗芙,”她聽到他在她的身後喊道,“奧麗芙,等等——”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她衝下樓梯來到一層,接著跑出了大樓,穿過燈光稀少的斯坦福校園的小路,經過一個遛狗的女孩、一群在圖書館前大聲聊天的學生,直到來到她的公寓門口才停了下來,打開門後,她就直奔自己的房間,生怕遇到室友和室友今晚可能帶回來的任何人。直到她癱倒在**,凝視著貼在天花板上那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星星時,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檢查她實驗室裡的老鼠,她的筆記本電腦還放在她的工作台上,衛衣也落在了實驗室的某個地方,而且她把答應馬爾科姆的要在路過的商店裡給他買明早喝的咖啡的事也完全拋在了腦後。該死,真是多災多難的一天。無論是那天晚上,還是在接下來的幾周裡,奧麗芙都不曾想起亞當·卡爾森教授,那個眾所周知的渾蛋,當時就叫出了她的名字。(1) 1英寸等於2.54厘米。(2) 《第九條》(Title IX),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是於1972年6月23日實施的美國法律,規定任何人都不應該出於性彆的原因被排除在由聯邦資助的教育和活動計劃之外,不能被剝奪這個計劃和活動提供的待遇,也不能出於性彆原因受到這個計劃和活動的歧視。美國法庭把破壞平等的體育運動機會、性騷擾以及對孕婦的歧視等,都包括在第九條的範疇之內。(3) 約為1.7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