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1)

坦白來說,奧麗芙在進入研究生院這件事情上還是有點兒猶豫不決的。倒不是因為她不喜歡科研(事實上她非常喜歡,她熱愛科研,她覺得自己天生就是搞科研的料),也不是因為一大堆明顯會讓她感到生氣的事情,而是因為在可以想見的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她要在無人問津的情況下每周乾滿八十小時,還要在無數個淒涼的夜晚對著本生燈(1)埋頭工作,隻為最終能換到一份糟糕的醫療保險,以及一點點有可能根本不會發表的無足輕重的新發現。她很清楚這可能是不利於她的心理健康的——全身心地投入對學術的追求當中,隻在很偶爾的休息時間裡,去休息室裡拿一些沒人看管的貝果(2),光是想想,就覺得這可能是個不怎麼明智的選擇。而此刻,這些都不是最讓她困擾的。好吧,可能是有點兒困擾,但隻有一點點,尚在她的掌控之中。真正阻礙她繼續向最臭名昭著的“地獄中心”(博士課程)繳械投降的是那個男人,那個她在受邀參加斯坦福生物係麵試的時候遇到的男人。那個她甚至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那個她在看不清的狀況下,跌跌撞撞地進入自己能找到的第一個洗手間時,所遇到的男人。那個男人看到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又鹹又大的淚珠不住地往下淌,他非常平靜地問她:“出於好奇,你在我的洗手間裡哭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嗎?”奧麗芙尖叫著試圖睜開眼睛,但儘管她很努力,眼睛也隻是勉強地睜開了一下。她的整個視野都是模糊的,所能看到的也隻有一個水汪汪的輪廓——一個高大的人影,留著黑色的頭發,穿著黑色的衣服,還有……對,就是這樣。“呃……這是女洗手間嗎?”她結結巴巴地問。她停了一下,沒有回應,然後她聽到了——“不是。”他的聲音很低沉,相當低沉,低沉得讓人覺得不可能在真實生活裡出現這樣的聲音。“你確定?”“我確定。”“你真的確定?”“相當確定,因為這是我實驗室的洗手間。”“真是抱歉啊。你需要去……”她指了指洗手間的隔間,或者說是她認為隔間應該在的方向。儘管她把眼睛閉了起來,還是能感到刺痛,於是她不得不用力地擠壓眼睛來緩解灼燒感。她試著把臉頰上的眼淚擦乾,但她包臀裙的布料材質很廉價,像塑料一樣,吸水性不及純棉布料的一半。還真是貧窮的快樂啊!“我隻是需要把這個試劑倒進下水道裡。”他頓了頓,她並沒有聽到他挪動的聲音,可能是因為她把洗手池擋住了,也可能他正盯著她,想著或許應該叫校警把她這個可怕的怪人帶走。這會讓她的麵試結束得很快,不是嗎?“我們很少把它當洗手間用,主要是用它來處理廢棄物和清洗設備的。” “啊,抱歉,我還以為……”糟糕,她根本就沒想那麼多,這算是她的老毛病了,她總是因為這個闖禍。“你還好嗎?”他一定非常高,因為他的聲音像是從她頭頂上方10英尺(3)的地方傳來的。“當然了,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你在哭,在我的洗手間裡。”“啊,我沒有哭。好吧,我是有點兒像在哭,但這些隻是眼淚,你能明白嗎?”“我很確定我不能。”她歎了口氣,靠在瓷磚牆上。“都怪我的隱形眼鏡,它們過期了,不過它們原本就沒有多好用,我的眼睛被它們弄得非常糟糕,雖然我已經摘掉了,但是……”她聳了聳肩,希望自己是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的,“需要過一會兒才會好起來。”“你戴了過期的隱形眼鏡?”他聽起來有點兒生氣。“對,但是隻過期了一點點。”“什麼叫‘一點點’?”“我不知道,隻有幾年吧?”“什麼?”他的尾音詞很清晰,一絲不苟,脆生生的,非常動聽。“應該隻有一兩年吧,我覺得。”“隻有一兩年?”“不過沒關係,有效期什麼的是給弱者設置的。”對方發出了尖銳的聲音,可能是某種輕蔑的哼聲,也可能是嘲笑聲,奧麗芙沒辦法進行清楚的辨彆。“有效期的設置是為了不讓我看到你在我洗手間的角落裡流淚。”好吧,除非這家夥就是“斯坦福先生”本人,不然他真的不應該再把這裡叫作“自己的洗手間”了。“沒什麼大礙,”她擺了擺手,如果不是眼睛還在火辣辣地疼,她早就給他一個白眼了,“灼燒感隻會持續幾分鐘,很快就不疼了,而且——”“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也這麼乾過?”她皺了皺眉:“‘乾過’什麼?”“戴過期的隱形眼鏡。”“當然了,隱形眼鏡可不便宜。”“可眼睛也是啊!你是本科生嗎?”“不是,”她憤憤不平地答道,並試圖偷看他,無奈她的眼睛卻在抗議,隨之流出的眼淚更多了,“我是碩士,在密歇根。”“哦。”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傲慢,似乎對他來說這和本科生沒什麼區彆,所以他一定是個博士,他肯定覺得他比彆人都厲害,因為博士有一種並不光彩的特權,那就是可以打著科學的名義以每小時93美分的價格屠宰果蠅。他們都是那樣的人,老實說她也不能因此而責怪他們,畢竟研究生是最低等的生物,所以他們必須要說服自己他們是最好的。儘管奧麗芙並不是臨床心理師,但這似乎是一種相當教科書式的防禦機製:“實際上,我是來這裡麵試的,為了明年的生物博士學位。”她補充道,這樣他就不會讓校警把她帶走了。老天哪,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還在灼燒,“那你呢?”她一邊問,一邊將手掌按到眼睛上。“我?”“你來這裡多久了?”“這裡?”他頓了一下,“六年左右。”“哦,那你馬上就要畢業了吧?”“我……”她發現他有些遲疑,頓時就後悔提出了剛才的問題:“等一下,抱歉啊,你不用告訴我,我懂的,研究生院的首要準則就是‘不要打聽其他同學的畢業時間’。”她聽到自己的心臟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沒錯。”“抱歉,”老天,她真希望自己可以看得到他,人際交往的展開本來就夠難了,而此時的她又沒辦法獲得更多有效的線索,“我不是有意向感恩節裡那些追著你問東問西的老父親、老母親看齊的。”他輕聲笑道:“你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哦,”她笑了笑,“你爸媽很難纏嗎?”“感恩節更好不到哪兒去。”“這就是你們美國人離開英聯邦所得到的。”她朝他伸出了手,希望那是他所在的大致方向,“對了,我叫奧麗芙,和橄欖樹(olive)是同一個詞。”當她聽到他把身體的重心放到另一隻腳上,並向她走近的時候,她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向下水道做了個自我介紹。將她的手握住的那隻手乾燥而溫暖,它大到幾乎可以包住她的整個拳頭。他所有的一切應該都是超大號的:他的身高、他的手指、他的聲音……也不是全然讓人不快的。“你不是美國人?”他問。“加拿大人。咱們昨晚沒見過麵吧,在招生晚會上?”“沒有。”“你沒去?”“我不喜歡那種場合。”他在放開她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握著他的手,哎呀。“但有免費的食物呀!”“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去費神閒聊的理由。”什麼樣的博士生會說這種話?可能他正在節食吧。“好吧,那你如果剛好遇上一個招生委員會的熟人,你們在聊天的時候能不能不要和他們說起我隱形眼鏡的倒黴事情?因為這可能會讓我看起來不像是個一流的申請人。”“你也這麼認為?”聽上去他沒帶任何感情色彩。如果可以做到,她早就瞪他了,不過或許她已經在瞪他了,因為他又笑了——即便帶著一點兒生氣,但奧麗芙可以分辨得出來,並且還有些喜歡——然後問她:“你覺得你會通過嗎?”她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但她和麵試她的阿斯蘭教授真的是一拍即合,和平時相比,奧麗芙結結巴巴和含糊嘟囔的情況少了很多。此外,她的GRE(4)成績和平均成績點數幾乎是完美的。有時一味地沉迷在學習和工作當中也還是會給她帶來些好處的,“我想會吧,有可能。”“如果你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你會來嗎?”如果她不來那就太蠢了,畢竟這可是斯坦福大學,而且報的又是最好的專業之一——生物學。至少她一直試圖用這些說服自己,來掩蓋事情的真相。而事情的真相就是,坦白來說,奧麗芙在進入研究生院這件事情上還是有點兒猶豫不決。“我……可能吧。”他沒有說話,她覺得有必要把話繼續聊下去,“我覺得不得不說,好像在職業的選擇上越成功,把生活搞砸的概率就會越大。”她的眼睛開始慢慢地好起來,不會再像個水龍頭一樣往外流眼淚了。“看來你有把生活搞砸的趨勢咯。”“沒有,好吧……我隻是……”“你隻是?”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如果我不夠好該怎麼辦?”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了,老天啊,她為什麼要在這個陌生人的麵前暴露她心底最隱秘的恐懼呢?不過話說回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每次她向朋友和熟人表達出她的迷茫時,他們總會機械性地回她那套老掉牙又毫無意義的鼓勵:你會好起來的,你做得到的,我相信你……諸如此類。這家夥肯定也會這麼做。要來了要來了。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秒。“你為什麼想這麼做?”哈?“做……什麼?”“考博士。你為什麼要考博士?”她挺直了身子:“我一直有很強的求知欲,我覺得研究生院是培養這種求知欲的理想環境,它有助於提高我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的能力,而且——”他哼了一聲,她皺起了眉頭,“怎麼了?”“不是要你說你在麵試預備手冊上找到的句子,我想問的是你為什麼想要考博士?”“可這就是事實啊,”她堅持道,儘管有點兒心虛,“我想提高我的研究能力——”“是不是因為你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乾點兒什麼彆的?”“不是!”“那是不是因為你在工業界找不到什麼工作?”“並不是,我從來沒有去工業界提交過工作申請。”“哦。”他動了動,一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走到她身邊,往洗手池裡倒了一些東西。奧麗芙聞到了一股丁子香酚、洗衣液和清爽的男性肌膚散發出來的味道,奇怪的是,它們組合起來居然有些好聞。“我需要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工業界沒有辦法給我這種自由。”“你在學術界也不會有多少自由。”他的聲音變近了,好像他還沒有回到他剛才站著的地方,“因為你得通過可笑又激烈的研究經費的競爭,才能拿到能夠支撐你繼續工作的錢。你其實可以在朝九晚五的工作裡得到更好的收入,而且你還能真正地享受到之前想都不用想的‘周末’。”奧麗芙皺起了眉頭:“你這是想讓我放棄我的錄取通知書嗎?這算是某種‘反過期隱形眼鏡佩戴者’的抗議活動嗎?因為——”“不,”她聽到他笑出了聲,“我要走了,我相信那隻是一時的失誤。”“可我一直都戴著它們,它們基本上從來都沒有——”“那也許就是一連串的失誤了。我想說的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足夠好,但這也不是你該問自己的問題。學術界花了大量經費,卻沒有得到什麼具有重要意義的偉大成果,所以關鍵隻在於你來這裡的理由是不是足夠好。那麼,為什麼要考博士,奧麗芙?”她想了想,又思考了一會兒,接著又想了更久的時間,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有一個問題,一個具體的在研究上的問題,它是我想知道的東西。”好了,就是這樣,這就是答案,“是如果我不去研究,大概率就不會有人再去碰的東西。”“一個問題?”她感受到了空氣的變化,發現原來是他靠在了洗手台上。“對,”她覺得自己的嘴巴有點兒乾,“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而且……我無法信任其他去做這件事的任何人,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做好,因為……”因為我永遠地失去了一個人,因為它原本就不該發生,因為我想儘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此,這種事情就不會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了。但在一個陌生人的麵前,在她緊閉的眼瞼的黑暗之中,說起這些就太過沉重了。於是她強行睜開了雙眼,她的視線仍然模糊,但灼燒感幾乎已經消失了。他正看著她,儘管輪廓有些許模糊,但他確實就在那裡,耐心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對我來說很重要,”她重複道,“那個我想要做的研究。”奧麗芙23歲,如今獨自活在這世界上。她不想要什麼周末,也不需要什麼像樣的薪水,她隻想回到過去。她不想這麼孤單,可既然這注定已經無法實現,她也就隻好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那個男人點了點頭,但什麼都沒有說。他直起身子,向門口走了幾步。“對於進入研究生院來說,我的理由足夠好嗎?”她問,這種特彆渴望被認可的樣子讓她非常厭惡。她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讓他離開,因為她覺得自己好像還處在某種生存危機當中。他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她:“是的,這是最好的理由。”她感覺他在微笑,或者是類似微笑的表情,“祝你麵試順利,奧麗芙。”“謝謝。”他在已經快走出門時說:“也許我明年還會見到你。”她突然有點兒臉紅,含混不清地說:“要是我被錄取,要是你還沒畢業的話。”“大概吧。”她聽到他說。就這樣,那個男人走了。奧麗芙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在幾周後,斯坦福的生物係向她發出了錄取通知書,她接受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1) 本生燈(Bunsen burner),德國化學家R.W.本生的助手為裝備海德堡大學化學實驗室而發明的以煤氣為燃料的加熱器具。(本譯稿注釋均為編注)(2) 貝果(Bagel),硬麵包圈,是美國紐約流行的麵包之一,外表和炸麵圈很相似,但炸麵圈是油炸的麵包,而硬麵包圈則是將經過發酵的麵粉團揉成圈形後,放到水裡去煮過,然後再進行烘烤。外皮烤得越硬脆,裡麵的麵包味道就越濃,質地就越韌。(3) 1英尺約等於0.3米。(4) GRE,全稱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是世界各地的大學、各類研究生院要求申請者所具備的一個入學考試成績,適用於申請世界範圍內的理工科、人文社科、商科、法學等多個專業的碩士、博士以及MBA等教育項目,由ETS(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