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玫瑰樹林(1 / 1)

我常做夢。大都是氣喘籲籲的夢,夢醒了會很累,心和身都累。那日做了一個浪漫的甜夢,早晨醒來極不情願,轉而撥電話給宣澈,告訴他剛才他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猜,也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那樣的玫瑰。玫瑰該以“朵”論,而我夢中的玫瑰卻該論“棵”。高,大,像一棵樹樣的,一棵一棵,無數,排滿了整條路。宣澈穿一件淺色的夾克,走在那條路上,每走過一株玫瑰樹,樹上便會有一張木牌翻轉過來,上書:“宣澈,我想你”或者“宣澈,我在等你”。無數棵樹,無數張木牌,宣澈一路看下去,在路的儘頭見到了我。他走上前去,張開雙臂擁住我,對我說:“紫水,嫁給我吧。”鄰居的房子來了裝修隊,電鑽的聲音把我吵醒,我極不情願地從那難得的甜夢裡走出來,還在念著剛剛見到的玫瑰樹。“宣澈,我剛才夢到你。”“夢到我又氣你嗎?”從前,每次宣澈出現在我的夢中,若非將我氣哭便是在危難處棄我於不顧,永遠都沒有美好形象。“不是,夢到玫瑰樹林。”於是,我給宣澈講我的夢,省略了樹上的牌子和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我以為你會夢見百合樹。”宣澈笑,聽筒裡都是清涼如水的聲音。我喜歡花,但不喜歡玫瑰,平日裡買花回來插在花瓶裡,大都是白色的香水百合。從前,跟初戀的男孩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收到玫瑰,一朵或者十一朵,據說代表一心一意。然而他最後還是轉身朝前,背對著我和我的愛情,那些所有代表“一心一意”的玫瑰,全部凋零。我初戀的男孩姓唐,生在秋日,他叫唐逸旻。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玫瑰,是高中二年級的情人節,那年我十六歲。玫瑰整整十一朵,我無聲地接過來,無聲地跟他一起走回家,之後無聲地把一隻玻璃瓶灌滿水,再無聲地把那玫瑰插在水中。第二日,我從這十一朵玫瑰裡選了兩朵盛放的花兒,用吸水紙蓋了,夾在一本厚厚的《辭海》裡,心中打算著,要留下這少女時代的第一束有關玫瑰的記憶。後來,餘下的九朵玫瑰漸漸凋謝,隻有兩朵在怒放時便被我殘忍地洗淨瑰麗的花兒,永遠地留在我的日記本裡。半年之後,我做了唐逸旻的女友,和他一起看天、看雪、看桃花。我還興致勃勃地告訴他,我曾那麼珍愛他送的玫瑰,藏了兩朵做紀念,永遠都不會凋零。然而我錯了,花兒生來便是為了凋零,我破了這自然界的規矩,我必須償還。唐逸旻轉身離開了我,離開時手中握的,是另外一位女孩纖弱的小手。他一直不知道,其實,我是不喜歡玫瑰的。我自己買花,不收宣澈送的百合。宣澈問我為什麼,我說,我收了男子送的花,會覺得和他沒有未來。宣澈不語,從此再也不提要送花給我。 我做了一個浪漫的甜夢,不知寓意,跑去問朋友。朋友告訴我,玫瑰代表愛情,路代表心。宣澈是我心裡的那個和愛情有關的人。那些玫瑰樹上的牌子,是我想要對宣澈說而不知該不該說的話,宣澈對我說的那句話,是我渴望得到的承諾。朋友說:“紫水,你是一個固執的女子,一直停留在某個地點,不肯對愛情妥協。你小心翼翼,拒絕一切外來的溫暖,但你心底是渴望某個人的。你在猶豫,不知該怎樣對待這個人,於是你不斷地閃躲,寧可自己受傷也不肯主動往前邁一步。”是嗎?我是如此嗎?朋友如占卜的吉卜賽女郎般神秘地微笑,對我說:“紫水,隻有你自己最了解自己。”回到家中,我打開宣澈送給我的紅絨小盒,望著裡麵的戒指,第一次有了戴上的念頭。戒指套在了我左手的無名指上,不大不小,剛剛好。原本,我是不相信什麼緣分的。“宣澈,你如何知道我手指的尺寸?買到了這麼合適的一枚戒指?”我撥電話給宣澈。心中奇怪,一向對數字反應遲鈍的我如何能記得住宣澈的那一長串電話號碼?傍晚,宣澈敲開了我家的門,他手中捧著一大束盛開的百合,那花束幾乎與宣澈的肩膀一樣寬,遮住了宣澈的麵孔。我數,是三十一朵。我問宣澈,為何不送十一朵?那代表“一心一意”。或者九朵,代表“天長地久”?宣澈說,他不知道那些禮節,他隻知道,我是生在三十一日的。宣澈出差去上海,他要我與他同往,說是有一個美妙的驚喜。我的生活裡已經很久沒有過驚喜了,於是我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和宣澈一起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車。我睡下鋪,對麵的一位續著長須髯的男子在夜裡打了震天的鼾,我不得入睡,整夜在**翻轉,第二日下了火車,耳邊仍是綿延不絕的車輪撞擊軌道的聲音還有那震天的鼾。宣澈帶我到賓館,讓我好生休息,明天便會得到驚喜。我睡下,宣澈拿了他黑色的公事包出去辦事。次日,我又一次踏上了某列火車,終點是杭州。“你給我的美妙的驚喜是西湖還是靈隱?”我端著一臉的矜持與不滿,望著對麵的宣澈。“若是西湖和靈隱,那麼即便是美妙,也不是驚喜。”宣澈說著,一邊開懷地笑,那笑容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明媚了周圍所有的空氣。列車隻開了半個小時,便靠了第一站,宣澈牽了我的手帶我下車,我見到站牌上黑色的字寫著:嘉善。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城市,我不知道繁華的上海和秀美的杭州之間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是哪裡?”“嘉善。”他說。叫了一輛出租車,宣澈交代說去西塘,一邊握了我的手,不動聲色。很小的一座城,有平緩的坡,路邊跳動的樹影和樹影下安靜的店鋪還有店鋪裡舒緩的人群。我們的車超過一輛輛的人力三輪,蹬車的往往是與我們父輩同樣年紀的老伯伯。宣澈告訴我,他們這樣走一次,可以賺得三元人民幣。轉道出了城區,一片又一片荒蕪的工業區,之後是一片又一片綠瑩瑩的土地。遠遠便望見碩大的招牌:西塘古鎮,江南水鄉。此前,除了周莊,我沒有聽聞任何江南水鄉的名字。西塘,到底是哪裡?宣澈買票,走在前麵領路。那果真是一座古鎮,也果真是一個水鄉。水墨畫樣的屋頂牆壁,桃源樣閒適的人家,還有搖籃裡甜美的孩子。照片上的周莊,遠不如這裡那般安靜動人。“果然是驚喜。”我說。“我要給你的驚喜不是這裡。”宣澈說,牽著我的手繼續穿行在潮濕狹窄的石子路上,頭頂飄過一張張招牌,身邊閃過一扇扇房門。都是尋常人家,過著尋常的日子。不知道拐了第幾個彎,不知道過了第幾個路口,宣澈停下,與一所宅子的女主人打招呼。宣澈讓我走進去,告訴我這就是要給我的那個“美妙的驚喜”。女主人說,這裡是她的家,因樓在水之北,故得名“水陽樓”。隻這名字,便足以給我一個美妙的心情。我望著宣澈,見到了他眼中燃燒的笑意。“你來。”宣澈扶住我的手臂,帶我走上高而陡的樓梯,右轉,出門,便是臨水的陽台。“紫水,那座橋,名叫‘五福橋’。”宣澈說,指著東側水上一座月牙形的石橋。“人說,你上了這座陽台,見了那座橋,便會五福臨門。”我站著不動,任宣澈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融在他的懷中。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江南景致,這裡就好像夢裡的地方,美麗得那麼不真實。就像宣澈,我時常害怕他的完美不真實,時常從夢中驚恐地醒來,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失去他。“那是月亮吧?”我說,“宣澈,你看那座橋,是不是月亮?幸福其實就像月亮,它很美很誘人,它看起來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可你永遠都得不到它。”女主人站在我們身後,並不上前,“月亮有時候在天上,偶爾也會下凡。”出得水陽樓,宣澈握住我的手臂奔到水邊,拉我上一座石橋,那橋許是年代久了,石塊都已斑駁。宣澈對我說:“紫水,這是剛才你看到的那個‘五福橋’,這是偶爾下凡的月亮。”我想,如若今後我再不會驚恐宣澈的真實,那麼,我的幸福便真的如月下凡。朋友從遙遠的外地回到北京,約我見麵,送我一套CD,名為《Secret Garden》。朋友說:“很老的曲子。但是紫水,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我笑,問她的這種篤定從何而來?朋友說,因為這音樂總能讓她想起宣澈。帶著這套CD回家,不開燈,房間裡隻有音響射出的寶藍色光暈。我坐在**,抱著膝蓋,前所未有地發瘋般地思念起宣澈。朋友說得沒錯,這音樂的確能讓人想起宣澈。這音樂是柔美清至的,軟軟的聲調裡透著一種淡定,讓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抗拒。夜了,宣澈此時在千裡之外的一個城市,沒有辦法在我身邊解除我的這份沉重的思念。我忽然有些懊惱,因我從未告訴過宣澈我的這種思念。“宣澈,是我。”我撥了一串號碼,電話那頭出現了宣澈清澈如水的聲音。“還不睡?”“我在聽音樂。”“是麼?什麼音樂?”“《Secret Garden》,神秘園。”宣澈笑,清清爽爽地笑,“我沒有聽過。很好聽嗎?”我說:“我覺得,寫這些曲子的人身邊一定有一個像你一樣的人在。他看著那個人笑、怒、愁、煩,看著那個人開懷或者沉靜,才寫得出這麼些動人的音調。”宣澈無語。我開大了音響的音量,“你聽,這首曲子,讓我聽到就能想起你開懷大笑時候的樣子。”忽然想起一日跟宣澈約了在地鐵站見麵,他因工作遲到,從地鐵上下來便一路奔向我,小男孩一樣清澈的笑容**漾在臉上,明媚得讓我看不到他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喜歡宣澈的笑容,他的笑容總能那麼純淨,無論是微笑還是開懷大笑,都是一樣的淨如冰雪。每次見到他的笑,我都會變得開心起來,又或者,我是因這笑喜歡上宣澈的。也許吧。“紫水,”宣澈說,“我也很想念你。”宣澈用了一個“也”,隻這一個字,並未提及我想念他或者其他,隻是這一個“也”。若乾天後,宣澈從千裡之外回來,帶了一部電話給我,“我知道你不喜歡用手機,這個號碼隻我一個人知道,以後我可以發短消息給你,也可以發照片給你,”宣澈右手扶著我的下巴,眼睛裡帶了滿滿的笑,“在你想看我笑的時候。”我拿著那隻手機,麵對著宣澈,“宣澈,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宣澈點頭。我說:“從前有個種玉米的農夫,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有特點。因為實在是太有特點了,父親隻好讓女兒去玉米地裡裝作稻草人嚇走那些來偷玉米的烏鴉。女兒在玉米地裡站了若乾天之後,不但再沒有烏鴉來偷玉米,還有幾隻烏鴉把偷走的玉米送了回來。”我知道宣澈在聽到我的最後一句話時定會開懷大笑,並且伴著孩子樣動人乾淨的眼神。我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門,留了一種我最愛的笑容在新電話裡。宣澈拿過手機,把那剛照的照片放在桌麵上,隨即攬我入懷,“還以為你好心講故事逗我開心,原來是為了這張照片。”“不,”我說,“是為了這笑容。”“紫水,”宣澈說,“給我聽聽《神秘園》吧。”我搖頭,“你對著鏡子看,便知道那音樂的味道。”“什麼味道?”“雪的味道。”春天了,到處開了粉嫩的花兒,到處都是柔綠的葉。我的雙眼在這個春天剛剛開始的時候得了一場病,眼前一片模糊的紅讓我異常驚恐,害怕就此失去雙眼失去光明,就好像我一直都在驚恐我會在某一個夢醒後失去宣澈。“五一”時候,宣澈有七天的假期。四月底的一天,宣澈帶了兩張火車票來找我,說要帶我去一個美妙的地方。“我們不是去過西塘了嗎?還有什麼美妙的地方可以去?”我笑,接過宣澈手裡的火車票,終點站是杭州。“杭州?去看西湖和靈隱寺嗎?”“不,我們去杭州不是為了西湖和靈隱,”宣澈說,“而是去看我的家鄉。”是啊,杭州是宣澈的家鄉。也隻有那樣靈秀的地方才可以養育宣澈這樣出色的男子吧?宣澈極少對我提及他的家鄉和他的雙親,就好像我極少對他提及一樣。我知道,他這樣做是不願意我難過。我對宣澈說,多少年以前,我為了我的初戀與父母親反目,母親為此臥榻整整一年,直到現在仍然不能完全自由行動。我的老父因此傷感至極,再不肯認我這個不孝的女兒,與母親一起相守以後的日子。所有這些,都是我的弟弟紅雨講給我的。我時常慶幸我還有一個弟弟,若不是紅雨,恐怕我永遠無法有勇氣和力量在北京四處闖**。我跟紅雨偶有聯係,他並不怪我,因他明白我對初戀男孩痛徹心扉的愛戀。三月時候,紅雨來北京出差,我跟他談起宣澈,他問我要了一張宣澈的名片,說想約宣澈見麵。次日,宣澈來找我,說紅雨約他見麵。兩人麵對著麵坐在一家咖啡廳裡,紅雨握著宣澈的手失聲痛哭,他對宣澈說:“我姐為了愛情受苦,爸媽不理解她,她到現在都背著負擔。不管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都要好好對待我姐姐,千萬不要再讓她受傷害,千萬不要……”宣澈說,他麵對著眼前那個小他很多歲的男孩,沒有辦法不動容。“紫水,”宣澈說,“你有一個多好的弟弟啊!”“如果不是因為我,紅雨可以有更多的快樂。”我黯然。我憶起兒時我與紅雨一起玩耍,他總是小大人一樣保護我,隻要有他在,便沒有人敢欺負他的姐姐。我想,若紅雨是我的兄長而非小弟,我心中的愧疚和自責會少一些。“他很愛你。”宣澈說,一雙眼睛在傍晚橙紅色的光裡柔情似水。紅雨臨走之前又來見我,對我說他對宣澈的印象極好,“他很成熟也很穩重,很斯文也很乾淨,是你尋找的那種人。”紅雨伸臂攬住我的肩膀,“姐,我把你交給他了。”我撲進弟弟的懷抱中痛哭。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我的弟弟都長這麼大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紅雨長成了一個高高大大可以讓他柔弱的姐姐完全融入懷中的男子漢。我離開家多少年了啊?太久太久了吧?“有機會把宣澈帶回家吧。爸媽不說,可他們想你。”那以後,有關我的家庭我的親人,我若不說,宣澈亦不問,就好像從前一樣。在我見到這兩張火車票之前,宣澈從未對我提起過他要帶我回家這件事。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點點也沒有。“我沒有打算過去見你的家人。”我說,低著頭。“我是帶你去看看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不是要你去見我的家人。”宣澈說,“什麼時候你覺得合適了,我們再去見他們。”我堅信我的父親是愛我的,我堅信這世上最愛我的男子是父親和紅雨。當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告訴我他終於可以放心地把我交給一個男子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宣澈也是愛我的。很多很多年以前,當我跟我初戀的男孩遠走北京的時候,紅雨對那名叫唐逸旻的男孩說:“你要照顧好我姐姐,你若讓她受苦,我不會放過你。”可現在紅雨見到宣澈,隻一麵,便放心地把我交給他。紅雨說,宣澈是我一直尋找的男子。適合我的不是唐逸旻。是的,紅雨不說,我亦明了。我沒有與宣澈爭執,像一個月之前一樣,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在第二天跟他一起踏上了一列火車,火車的終點是杭州。宣澈說得對,杭州不是西湖和靈隱,杭州是宣澈的家鄉。列車進站,我跟在宣澈的身後在人群中穿行。宣澈帶我出站,叫了一輛車,直奔西子湖畔。“紫水,”宣澈牽著我的手,“這就是我的家鄉。”我把頭靠在宣澈的脖頸上,“宣澈,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吧?”我記得有人對我說過,春天的西湖最美,清澈的天清澈的水和清澈的山,如若你身邊有個清澈的人,那麼便完美了。剛好,我身邊有一個這樣的人。他跟我身邊的風景一樣那麼清澈。宣澈帶我在蘇堤邊上找到了一家小店,叫了兩份藕粉。五分鐘的光景,女主人端來兩碗藕粉,上麵撒了桂花,淡淡的甜香。“來西湖,一定要吃藕粉。”宣澈說著,遞給我一把玲瓏的塑料調羹。我曾無數次地聽人講起西湖和與西湖有關的傳說,我似乎在心底隱隱地愛著這個地方,許是為了她的美,許是為了宣澈。“從前在杭州的時候,幾乎沒有來過西湖,倒是離開杭州之後,每次回家都要來看看。”我靜靜地聽宣澈給我講他的故事,一邊往口中送半透明的藕粉,帶著一朵朵小的風乾的桂花,香軟甜嫩。“我姐姐嫁給了一個很忠厚老實的男子,我們家人都很放心地把我姐交給了他。”宣澈沒有動他麵前的塑料碗,見我快要把我的那份吃完,便把自己的那份推倒我麵前,“我非常愛我姐,常常會有保護她的衝動,有時候會覺得她不是我姐姐而是一個需要我照顧的妹妹。”宣澈輕柔地笑,“就好像紅雨對你。”我一愣。這是我弟弟紅雨上次離開北京之後宣澈第一次對我提及他。“然而我從未有過怨言,因為我知道姐姐也一樣關心我。就好像紅雨對你。”宣澈一直是知道的,他知道我對弟弟的愧疚,他知道我對自己離開家鄉把老父老母拋給弟弟一直無法釋懷。然而實際上也是如此,我在生活中不常扮演姐姐的角色,更多的時候是小我兩歲的弟弟照顧我。“我爸對我姐說過,女孩找男朋友,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人品,他一定要有責任心。”紅雨對我說過,他之所以放心地把我交與宣澈,是因為他覺得宣澈身上有一種無法否定的堅決的責任感。“我姐夫沒有很大的成就,可是他待我姐很好。那時,我姐結婚之前,我對姐夫說:‘我把姐姐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好像紅雨對你。”在宣澈說了第三個“就好像紅雨對你”的時候,我終於開口說話:“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宣澈仰身靠在椅背上,“我姐叫宣清。”待我把宣澈那一份藕粉也吃掉,我對他說:“宣澈,我們去見一次你父母吧。”宣澈稍有驚訝,可並未遲疑,牽起我的手上路。正遇到下班時間,路上所有的的士都是滿客。等車的時候,我回頭望著西湖,忽然覺得能在車窗裡每日見到這樣的湖光山色,簡直是一種奢侈。終於來了一輛空著的的士。宣澈告訴司機,去浙江大學。我們到了浙江大學家屬院的時候,天已經半黑。宣澈告訴我,他和姐姐便是生長在此,並且在這座校園裡結束了學生生涯。我去見宣澈的雙親,除了一盒從北京帶來的點心之外彆無他物,我卻沒有惶恐,跟著宣澈一起上了樓。宣澈的母親顯然沒有想到兒子的歸來,更沒有想到兒子會帶一個陌生女子回家。老夫人正坐在沙發上用竹針編一件毛衣,北京買不到的那種竹針,粗,卻柔韌。她用白色的線,已經織出來的腰身跟冬天時候宣澈身上穿的那件很像。“媽,這是紫水。”宣澈沒有跟他的母親介紹我是他的女朋友,因為我從未給過宣澈這樣的允諾。宣澈是個有分寸的人。從來都是。“伯母,您好。”老夫人放下手裡的毛線,拉我坐下。並沒有我料想中的問長問短,隻慈祥地望著我,讓我在那一瞬間想到了我的母親。我的眼中不自覺地轉了淚,想停卻停不下來。老夫人握著我的手,想是觸到了宣澈給我的那隻戒指,然她卻沒有問,仍笑笑地望著我,問我一路上是否順利,是否第一次來杭州,是否去過西湖。“我剛剛去過西湖,很好,跟傳說中的一樣。”大門開了,跳進來一個精靈般的小男孩,見到宣澈便叫舅舅,歡喜地撲上去,與宣澈鬨作一團。“媽媽,媽媽,舅舅的女朋友好漂亮啊!”小男孩扭在宣澈的臂彎裡歡快地叫。從門外走進一位少婦,清秀的眉清秀的眼,一眼便可以認出是宣澈的姐姐。“你好,我叫宣清,是宣澈的姐姐。”“你好,我叫紫水,是宣澈的女朋友。”我和宣澈的姐姐兩手相握,宣澈抱著小男孩坐在原地,發愣的神情讓我想起了已經很遙遠很遙遠的一種名喚溫暖的感覺。我跟著宣澈回到了他杭州的家,見到了他的母親和姐姐。宣澈的母親和姐姐在廚房裡忙碌,卻不容我插手,讓我坐在客廳裡和宣澈一起陪伴宣澈的小外甥。我問那玉琢出般的小男孩,“你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小男孩閃著一雙大眼睛,對我說:“我長得像舅舅。”我望宣澈,“你小的時候真的有這麼粉嫩可愛?”宣澈大笑,“不要用這種詞形容我吧?”他起身,走進房間,走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本相冊。“這是我和姐姐小時候的照片。”我翻開相冊,第一頁上是一張黑白的小照片,照片上一個漂亮白皙的小男孩笑得那麼開懷,以至於一雙眼睛都彎成了兩道柔美的弧。那張臉,果然一派粉雕玉琢,就如坐在我身邊那個歡快的小男孩一樣。“這是我舅舅!”小男孩指著相冊上幾乎跟他一般模樣的那張臉對我說。“這是我十一歲的時候。”宣澈說。小男孩掰著手指頭算了一會兒,之後繞著宣澈的手臂嬌聲說:“我再有六年也十一歲了!”我笑,宣澈也笑。從前我便喜歡宣澈笑,但我是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溫暖,那笑容裡多了一種跟家庭有關的溫暖。那是我所不能給他的。小男孩其實像他的母親,因我看到他美麗的母親有著和他舅舅一樣迷人清澈的笑。“紫水,這是我爸爸。”在大門第二次打開的時候,宣澈牽起我的手走到了一位老者麵前,“爸,這是紫水,我女朋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宣澈跟人這樣介紹我,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天算起,到今天,已經快要三年的時間裡,這是第一次。老者異常嚴肅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我看不到宣澈的母親見到我們時候的那種驚喜和歡樂。“紫水嗎?你好。”宣澈的父親伸出右手,寬厚的手掌讓我無可抑製地想到了我的爸爸。“你是不是那個寫《早餐裡的愛情》的那個紫水?”老父親忽然報出了我一本短篇集的名字,我那麼一驚,吃吃說不出話。“是,爸,就是她寫的。”老者臉上忽然有了笑意,“我看過那本書,不錯。”這時我才忽然憶起宣澈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是浙江大學的中文係教授。於是更加誠惶誠恐,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我記得那本書裡麵有一句話是這樣的,”老人說,“‘幸福不一定是朝朝暮暮的愛情,而能夠朝朝暮暮的愛情卻一定是幸福’,說得很好。”見我仍然不抬頭不說話,老人開了句不合他年紀的玩笑,“紫水,要我把那本書拿來讓你幫我簽個名嗎?”說完他笑,宣澈也笑,我的臉更紅,頭沉得更低,一隻手在宣澈的大手裡汗水涔涔。老人站起身與外孫一起到廚房去。宣澈告訴我,我的那本書是他寄給父親的,而他的父親從未對他提起過看了這本書,更沒有提起過喜歡這本書。“我的家人都喜歡你,我很開心。我向往你說的那種朝朝暮暮的幸福。”飯菜上桌,我被當作宣澈的家人和他們一起進餐。那時那刻,我忽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這種家的溫暖,我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享用了,至少有七年,或者更長。“紫水,宣澈說你喜歡吃辣的,是不是?”宣清把一盤菜推到我麵前,又把另外一盤菜推到我麵前,“宣澈還說你身體不是很好,要多吃一點才行啊。”其實,我也渴望那種朝朝暮暮的幸福。我在《早餐裡的愛情》中說起過,我說:“幸福是每天早晨可以和你一起吃早餐,讓你在乾淨的襯衫和襪子上嗅到清新的味道。你若會在我做早餐的時候從背後環住我,問我一聲‘早安’,你若會讓這種感覺長此以往,那麼,我們必會擁有書上說起過的朝朝暮暮。”幸福其實並不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