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在你的左邊(1 / 1)

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他,見過他的照片,聽過他的聲音,可是沒見過他。有很多寫字的人都是這樣,跟自己的編輯合作多年,卻從未謀麵。我亦如此。第一次打電話給他,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因為電話那頭的聲音太純淨、太清澈,我以為那是個二十歲的小男孩。遲疑了一下,報出了他的網名,並且禮貌地加上了“先生”兩個字。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我就是,您是?”“我是紫水。”我說。他的聲音立即笑了起來,“紫水?真的是你嗎?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是這樣的,”我解釋給他打電話的原因,“那篇本來明天要交的稿子我還沒寫完,你沒在網上,隻好打電話給你,打擾你嗎?”“沒有啊!沒有打擾。”他說,“就那麼不情願打電話給我嗎?認識你這麼久才打一個電話給我,還是萬不得已。”我從未告訴他我的電話號碼。我不常打電話。我甚至沒有手機。我們用MSN聯係,有時也寫E-mail。他曾經開玩笑地說,寫字的女人是碰不得的,她們都有這樣那樣的怪毛病,讓人消受不起。那個電話的一個月後,我在三裡屯和朋友見麵。她是某家雜誌的編輯,為了一個“地鐵愛情”係列約我見麵。她說:“你跟宣澈合作那麼長時間了,見過麵嗎?”我一愣,“誰是宣澈?”“就是你MSN上那個清澈啊!”哦,原來他叫宣澈。他有個彆致的名字。“沒,沒見過。”她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和一個穿黑風衣的男子,那男子比她高出一個頭,寬寬的肩膀,寬寬的額頭,柔和的眼神,柔和的表情。“這就是宣澈。我上星期剛見過他。”我拿起照片又仔細看了看,之後笑。我說:“他的聲音跟他的樣子倒是很符合的,一樣那麼斯文和氣。”她掐滅了手裡的香煙,也笑,“這個男人柔和得不像話,跟他坐在一起時間就像靜止了似的,除了眼前這個人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我望著她,問她是不是心動了。她問我什麼叫心動?我說,就是你坐在一個人麵前,除了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她說那她就是心動了吧。她說一個三十歲的男人還有那樣柔和的笑容,讓她沒有辦法不心動。我又問她,有沒有可能在一起呢?她搖頭,她說宣澈一見到她就告訴她,他有一個心上人,那人是他找尋了十幾年才找到的。他說這個人不跟他見麵,甚至不肯給他電話號碼。宣澈還說,這個人叫紫水。聽了這樣的話,並未驚訝,早料到了似的鎮靜。回到家,上MSN,對他說:“我們見麵吧。”他在那頭很久很久沒有回話。最後他說:“你確定嗎?”我說:“我們認識兩年了,同在一個城市,再不見麵說不過去。” “哪裡?”“雙安大門口,明早十點。”“你穿什麼衣服?我怎麼認你?”“你穿一件黑色的風衣吧,我會認出你。”我說完,下了線。我在第二天早晨九點半出現在雙安商場旁邊的一個報攤前,我在寒風中看到了昨天在照片上見到的那個男子。挺拔儒雅,風度翩翩。“你到得很早。”我站在他麵前,比他矮了一個頭。“你跟我想象的一樣。”他答非所問地對我說。“哦?你想象過我的樣子嗎?”他笑,果如朋友說得那樣明亮燦爛。“想過不止一萬遍了。”“我跟你想象的一樣嗎?”他問。“我沒想象過你的樣子。”我說。我們沿著馬路往前走,宣澈走在我的左邊,似一道溫暖的屏障,我感覺不到他身旁流淌過的車流,我感覺不到我們之間流淌過的時間。“你倒很有紳士風度,跟女士散步一直走在左邊的吧?”宣澈側過身,“我三十歲了,不是小男孩。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我聽到過各種各樣的甜言蜜語,我寫過一千一萬種柔情蜜意,可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感動。宣澈這樣說,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身影在芸芸眾生中苦苦地尋找,終於找到了的時候,卻不能靠近。於是他等,等到能夠靠近的那一天,他已經三十歲了。“你想要什麼?”“我想愛一個人。”“你怎麼愛一個人?”宣澈望著我,輕柔地一笑。他說:“走在她的左邊。”我是個寫字的人,靠寫字養活自己。我認識很多很多的編輯和記者,他們給我提供養活自己的機會。我跟他們中的一些人保持著長期合作的關係,用MSN聯係,從不見麵,從不打電話。我沒有手機,所以我不發短消息。我喜歡跟這些編輯中的一個三十歲的男子聊天,他的網名叫“清澈”。他告訴我,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清澈的澈字,而我從未問過他叫什麼名字。我是個電腦白癡,除了打字和開網頁,我對電腦一無所知。清澈告訴我該怎麼下載東西,該怎麼存聊天記錄。那時候我剛剛跟他認識,他介紹自己說:“我是個編輯,喜歡文字卻寫不出文字。喜歡你靈動的文字,不知道可以不可以付給你稿費?”我打過去一個笑臉,“錢總是好東西,沒人會不喜歡。”於是我開始了和他的合作。我寫字,他修改。排版、印刷、發行,之後我會在某一天收到雜誌和稿費。我住在一個名叫北京的嘈雜城市裡,房子是租來的,我沒有固定的職業,我隻是個寫字的。清澈似乎也是個獨身的人,不過他有自己的房子,他有固定的職業,他活得比我穩定。他說,為什麼你不找一份工作,之後業餘寫寫東西呢?我說,我找不到工作,我一無所長,除了寫字。我沒有文憑、沒有學曆、沒有特長,我找不到工作。他說,像你這樣的女子不多,大多數情況下,她們身後會有一個支持她們的男人。我說,我找了,可是找不到。我喜歡跟清澈聊天,喜歡他和我一樣跳躍的思維,喜歡他的敏感聰慧,喜歡他極快的反應速度,喜歡他一下子能從我莫名的話語裡聽到玄機。寫字的女子都是多愁善感、敏銳脆弱的。清澈這樣說。一日,清澈在深夜上線,見到我,平和地對我說:“紫水,讓我見你。”“不。”我說。“那麼,給我你的電話號碼。”“不。”我說。他發過一串省略號,以示無奈。我說:“我知道你看了我的。”他說:“我知道你知道我看了你的。”一直以來,我們是這樣默契著。清澈幽然地告訴我,今天下午他去書店買了一本紫水寫的《彆人的風花雪月》,看到深夜。清澈說,他瘋狂地愛上了裡麵那個名叫渙渙的女主角。我心中是歡喜的。因為我自己明白,渙渙其實就是我。而我,是喜歡清澈的。我不知道清澈任何的自然情況,同樣,清澈也不知道我的。我曾戲言我是千千萬萬個寫手中的一個,而且是大家說起過的那種“恐龍寫手”。清澈說,他不信。信不信都無妨吧。反正這個城市並不會記得我這樣一個並未給她帶來任何熱烈的外鄉人。清澈說他想象過我的樣子。長發、清瘦、高挑,應該不算漂亮,但是美。美的概念是氣質好。我說,正因為一個人不漂亮,或者跟漂亮這樣的詞不挨邊,才不得不形容她氣質好。這不是誇讚,而是施舍。清澈說,寫字的女子太容易受傷,總是會誤解彆人好言好語中的真誠。我也想象過清澈的樣子。高個、寬肩、斯文,應該不算英俊,但是帥。帥的概念是讓人看著舒服。可我一直告訴清澈,我從未想象過他的樣子。我覺得清澈活得清淡如水,生活極其有規律,朝九晚五,看書聽音樂,無不良嗜好。有人說,網絡這個東西是全世界最有欺騙性的東西,它能掩蓋人們想要掩蓋的一切,能夠改變人們想要改變的一切。還有人說,千萬不要相信文字,因為除卻網絡之外,第二個最有欺騙性的東西就是文字。可是我覺得,清澈應該是和網絡上的他一致的。就好像清澈一直覺得,我的文字和我是一致的。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共識,所以才有未來。一個平常的日子裡,隻因為月亮很圓,我忽然想念清澈了。我在MSN上給清澈留了一條消息。我說:“我看到了一首詩,是這麼寫的:‘我總是\/在月亮捕捉到的影子裡\/想念你\/如果\/有一天\/月亮離我很近\/影子變得稀薄\/你\/會不會從我的思念裡走出來\/擁抱我?’”“你寫的?”“忘記了。忘記是我寫的還是從彆人那裡看來的。文字太多,成了負累,記憶也不清楚了。”“文字不是負累。”清澈說,“文字是感受。”末了,清澈說:“有的人,你以為他在你的影子裡,其實他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