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讓我口乾舌燥,腦袋裡仿佛有一團岩漿在翻滾沸騰,頂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睡眠就像個很有職業水準的小姐,挑逗我一下又踹我一腳,搞得我不知道是該迎合還是抗拒,夢境和現實徹底混成了一鍋粥。我習慣性地朝邊上拍了拍,觸摸到了那無比熟悉的身體,柔軟異常。跟往常一樣,楊露露迷迷糊糊地翻身坐起,半閉著眼睛摸索去了廚房,隨即給我端來一大杯水,我一口氣喝完,邊喘著粗氣邊覺察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這個念頭像一記悶棍,讓我清醒了一下,又陷入更深的迷糊,我發現自己還是睡在沙發上,隻是身上多了條毛毯。我把杯子擱在地上,此時楊露露重新蜷縮成了一團,硬是嵌在了我和沙發靠背的中間,像一團冒著熱氣的海綿。我看看鐘,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我起身去衝了個涼水澡,然後煮了包方便麵,一股腦吃完以後,感覺好了許多。我走進臥室,發現電腦是開著的,楊露露的QQ還掛在上麵,她那個櫻桃小丸子頭像在一閃一閃。我隨手點了頭像,跳出一個對話框,一個叫“搓麵團”的家夥留了這樣一句話:“昨晚和你在一起很愉快,我真希望能一直這樣。彆再提你那個混蛋男朋友,他根本不算男人!”而她的回複,是個無比燦爛的笑臉。這是專屬於她的笑臉,這是專屬於我的笑臉,讓我牽掛讓我遺忘,讓我捧在掌心讓我跺於腳下。我仍記得那暖燈下的笑顏如花,如鬱金香般楚楚動人。楊露露總說她和我的相識很浪漫,就像一出光怪陸離的舞台劇,她是編劇兼導演外加女一號,而我充其量隻是個路人甲。對此我一再抗議,卻始終無效。於是我隻得在這劇名上做文章,我說就叫《誰說女子不追男》,她堅決反對,認為太淺薄;於是我提升了檔次,改叫《淺析魚和魚餌的角色互換》,她兩天沒和我說話;前不久我靈感突發,興衝衝地告訴她一個絕世好名:《長達三年半的一夜情》,結果招致她一通猛掐亂捏。那是在2005年的夏末,我和幾個哥們兒在一家叫“星期八”的酒吧裡乾耗著,吹著冷氣喝著冰啤酒,和往常一樣,一副沒心沒肺的腔調。我們每個人都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樣,但我相信沒人奢望天上掉下餡餅,因為我們眼光都很長遠,想的都是從天而降來撿餡餅的姑娘。由於我們是這家酒吧的熟客,所以當楊露露他們一群人走進來的時候,我們免不了多看了幾眼。當時呂堅朝楊露露努了努嘴,對我說:“行!”我仔細端詳了一下,點點頭回複道:“行!”他舉起酒杯,再次從牙縫裡崩出一個字:“上?”我則放下酒杯,邊站起身邊說:“上!” 他們幾個忙不迭地從口袋裡掏錢,開始押寶,我聽見了他們的賠率,一賠三,賭我泡不到這個在射燈下依舊清麗脫俗的姑娘。是的,我又一次衝鋒了,單純稚嫩的衝動,不成章法的思維,然而我樂於信奉,我安於職守,在這紙醉金迷裡,釀造成夜的宗教。我先圍著他們桌子遠遠地轉了一圈,他們一共三男二女,都是一口的京片子,看親密程度頂多是比較要好的同事。這讓我有些犯難,一般人都認為名花有主的姑娘難得手,但我打小就另有番理論:有主的姑娘隻會將彆的男人和自己男朋友做比較,隻不過是單挑;但沒主的就麻煩了,在她綺麗的小夢裡一定頻繁出現完美男人,而這完美男人天知道是由多少優質男人拆裝而成的,你得群毆才有機會,說不定還得被那男人**的白馬給踹一腳。酒吧中泡妞就跟蹦極一樣,千萬彆思考也彆猶豫,否則一準兒順原路爬回來。我趁她上洗手間的工夫,在半道上把她給叫住了,我說我在北京讀的大學,一見首都同胞就特親切,滿腦子的回憶刷刷亂閃,說什麼也得請你喝幾杯,當然,是等你同事走了以後。她嘴角帶著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半天,說那邊有好幾個首都同胞呢,乾嘛專找她?我說布魯塞爾的人民也多了去了,但隻出了一個奧黛麗赫本。她聽了笑得花枝招展,說格利高裡派克可不會在酒吧裡嗅蜜。我晃著腦袋說咱也不用演《羅馬假日》,來段上海假日你看如何?我經曆過許多一夜情,麻醉的神經,非理性的欲望,從酒吧到賓館,從調侃到狂亂,從黑夜到天明,從陌生還是到陌生。我曾對第一個一夜情姑娘說過:“千萬彆告訴我你是女王還是女賊,今晚你就是個女人。”她對這句空洞無比的話居然非常有感觸,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傻瓜,那欲望中的女人就是極品傻瓜。那天晚上,我們相擁著聊了一夜,卻什麼都沒做。在我褪去她衣衫的時候,她很俏皮地對我笑了,這一笑讓我全身發軟,沒一個器官幸免。她凝視我的表情如鬱金香般楚楚動人,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猥瑣肮臟,這是在我猥瑣肮臟以後的若乾年間,第一個讓我有如此感覺的姑娘。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去了浦東機場,她來上海僅僅是出差而已。在她背著雙肩背書包消失在登機口的刹那,有一絲念頭從我心頭閃過,我覺得,她是一個遺落在鬨市中心的禮品盒,眾目睽睽,卻無人認領。從這個角度來說,它是安全的,但也是悲哀的。後來的日子裡,她漸漸淡出了我的世界,沒有電話,沒有地址,遵循一夜情的潛規則,我甚至都沒有問過她的名字。那段時間我手底下的小姐越來越多,業務上了一個台階,左手得應酬那些騷不拉嘰的客戶,右手得忙著聯係場子,嘴裡還得叼著整天瘋瘋癲癲的小姐。於是“星期八”也沒時間去了。直到有一天,酒吧老板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梁爽,最近忙什麼呢?好幾個月沒見你小子人影了。”我說為了生活奔波唄,雖然同是糧食,但也得先管麵包再管啤酒。“再不來,你存著的伏特加都要成米醋了。對了,上個月開始,有個姑娘天天來這裡,從開門坐到關門,也不怎麼喝酒,我跟她聊過,好像是找什麼人,但什麼信息也沒有,不會是你小子欠下的孽債吧?”我頓時氣樂了:“以後有送獎狀送牌匾送人民幣的,你想到我行不行?彆一看見怨婦就跟我扯上關係。”“彆急呀,我就順口問問,誰叫你老在我酒吧裡泡妞呢。沒事沒事,我聽她說了,如果還找不到那人,她後天就要回北京了。”我心中猛然一動,像一點磷火,把握不住的光亮在左右飄忽,我立刻告誡自己這屬於買彩票中五百萬的機率,怎麼都不會砸到我的頭上,電影或中如果出現這樣的情節,我立馬會大呼一聲好假,騙誰呢?但不爭氣的是,我居然還是問出了口:“那姑娘……是不是眼睛大大的,臉窄窄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有點像奧黛麗赫本?”夢升空了,故事開始了,但生活還是老態龍鐘地拄杖而行。“什麼奧黛麗,黛安芬的,我又不買胸罩!反正聽她描述那個男人,說什麼長得挺帥,第一眼瞅著色眯眯的,第二眼又仿佛正兒八經的,第三眼還是色眯眯的,讓人在防備與信任之間先把自己給轉暈了。這可是她的原話啊!如果真是你小子,那這姑娘也總結得太精辟了,哈哈。不過照我看,這小姑娘真不錯,都什麼年代了,拋家舍業的找男人,多不容易,你還當滿大街孟薑女啊?……喂,喂?”我不知道有沒有聽完他的話就茫然地掛斷了電話,我翻江倒海地想找出一個詞語來表達內心的澎湃,但發現除了翻江倒海還是翻江倒海。是啊,這都什麼年代了,居然有這樣一個藐視現實的丫頭,在滿是大灰狼和皮諾曹的世界裡,傻乎乎地幻想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童話看多了吧?可她又是怎麼知道的?我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童話。我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一絲笑意便開始在她嘴角**漾開來,然後漣漪般滑過鼻子,掠過眼睛,牽動眉頭。我從沒見過一個姑娘能將笑容分解地如此一波三折,這是一種魔力。“我可找到你了!”她對我說:“小女子本以為從此沒人疼沒人愛啦!”她又對我說:“以後不許你不要我,除非我不要你!”她還對我說:“但放心啦,我不會不要你的!”我沒有繼續翻看她QQ裡的聊天記錄,這是我的原則,除了我的**,我也同樣不希望任何人窺探我的隱私。他們那段對話的時間是在上午九點,我仿佛看見了當時的情景,楊露露悄無聲息地擰開房門,停下腳步張望我有沒有睡著,然後走進臥室打開電腦,和昨晚那個男人剛從現實中分彆,又在網絡中依依不舍。最後她刷牙洗臉,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繼續躺回她“那個混蛋男朋友”的身邊。那時候的我,一定大汗淋漓,正在噩夢中苦苦掙紮。夢見了一隻血紅色的小鳥劃過天際,在消失的瞬間,驟然在我耳畔啾啾而鳴。一切都天衣無縫,等我醒來以後,她可以任意編織一個謊言來解釋昨晚的去處,因為我本身經常性地夜不歸宿,我的追問也必將蒼白無力,她很容易過這關。她隻疏忽了一點:她忘了關電腦。兩個人的世界就如同在飯店裡吃一桌晚餐,最忌諱的就是去到後麵的廚房,非要像個衛生局派來找茬的,挖地三尺尋找蟑螂老鼠,連塊抹布都要帶回去化驗有沒有細菌超標。我相信這樣最好得結果是嘔吐不止,最壞的結果是放火把飯店燒了。但如果不去檢查呢?端上來的還是那幾盤菜,色香俱佳,能吃的津津有味,而且也中不了毒。所以很簡單的,隻要兩個人踏踏實實地坐在座椅上,彼此微笑著享用晚餐,那一吃就真可能吃上幾十年,無人願意離去。有人會說這不就是自欺欺人嗎?沒錯,能把彆人和自己都哄騙得幸福一輩子,那就不是小人,而是偉人了。我不是小人,也做不成偉人。我倒是認識很多這樣的人,他們都在陪著我的小姐們,真誠地嬉笑怒罵,然後真誠地回到家中,共享天倫。我久久凝望著沙發上的楊露露,當初那個上海假日是不是已經走到了儘頭?奧黛麗赫本和格利高裡派克最終還是回到了各自的世界裡,一個當公主,一個做狗仔。這很現實,本不該在一起的人,如果強努著非要在一起,唯一的選擇就是坐上一條豪華遊輪,然後撞上冰山。黃昏時分,楊露露像從某個噩夢中驚醒,猛然翻身坐起,披頭散發,目光呆滯,活脫一個貞子形象,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正平平安安地待在家中,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正好路過客廳去廚房煮咖啡,看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湧起一股殘酷的快意。“怎麼了?瞧你一臉緊張的,夢見被我捉奸在床了?”她白了我一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這一覺睡得太辛苦,受壓迫不說,還一直在我的呼嚕聲中備受煎熬,半夢半醒中就像被一群河馬包圍著。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昨晚喝多了,都不知道怎麼進的家門,估計直接就暈倒在沙發上了,你**睡得好好的,乾嘛跑過來跟我搶沙發?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吞吞吐吐地說她昨晚沒回家,早上到家的時候我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怕我醒過來看不見她:“而且,我看你那麼深情款款地抱著靠墊,還不如抱我呢。”我有點欣慰,至少這個環節上她沒對我撒謊,其實跟她在一起那麼久,她從沒對我撒過謊。我曾對她說,這不可能,你也太誠實了,往我旁邊一站,正義得跟劉胡蘭一樣,我實在受不了,你就不能有一點點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嗎?她說有啊有啊,我在內心深處已經把你那幫小姐掐死好幾百回了,很邪惡吧。我以前還老教育她,彆跟掛麵似的一根腸子從天花板直接通到地板,就算不能像卷麵那麼錯綜盤旋,也至少得像方便麵,有點卷曲才行。不知道經過這些年的耳濡目染,她的花花腸子有沒有發育成型。“噢?是嗎?那恭喜恭喜,嫁夫隨夫,咱家露露也有夜生活了,跟誰去玩兒了呀?”我把兩杯咖啡放在茶幾上,然後看著她光著身子走進臥室。“北京的一個老朋友,你見過的,”她從臥室裡探出頭,T恤套了一半,堆積在脖子周圍:“他最近來上海組建分公司,昨晚他約我去錢櫃黃埔店唱歌……還有他的新同事。你手機老打不通,我隻好一個人去了。”我瞅了眼牆角的手機,已經被我摔得四分五裂。昨晚在酒吧沒信號倒是很有可能,而且她也知道,就算打通我電話,我也絕不會去見她的任何男性朋友。我問她是哪個人,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她的朋友。說到這裡,我有些心酸,自從她義無反顧地從北京來到了上海,就像一隻寄居蟹,徹底脫離了自己的世界,隻活在了我的海螺中。我很想走過去抱住她,但一想到QQ上的那段話,柔情就瞬間凝結,熱血也化成了山西老陳醋。“就是你在‘星期八’裡嗅我的那次,我同事中的一個。”這我當然不可能記得,當時光顧著看楊露露了,那幾個背景音樂般的人物鬼才注意。我噢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是不是那個挺帥的,這哥們兒人不錯呀,還挺念舊。“是呀,賊帥賊帥的,以前我們公司好多人都暗戀他,而且吧他有上進心,人又老實。”她真以為我在誇他呢,越說還越來勁了:“對感情也特專一,以前就追我,你猜怎麼著?他昨晚對我說這些年他一直都沒忘了我呢。你媳婦兒我夠有魅力吧?你偷著樂去吧。唉,我當初怎麼就選了你呢?你趕緊去查查家譜,準是哪代祖宗修橋鋪路了。”說完她撲到沙發上,摟著我的脖子咯咯傻笑。我閒聊的語氣顯然讓她錯誤估計了當前的形勢,她在一片貌似寧靜祥和的氣氛中和我打情罵俏,渾然不知導火索已快燃到了儘頭,那小子如果是碉堡,我就是董存瑞,如果是世貿中心,我就是本拉登。他現在沒出現在我麵前,才是他祖宗積了大德。“我能認出你,那一刹那,我會平靜地如一汪即將沸騰的水,然後猛然間揮舞著雙手,充盈著欲望,披散著頭發,衝過去,迎上去,摟住你便不再鬆手。我的最後一絲氣力就是為了將你更緊地貼住胸膛。於是,眼前便看見了火燒雲的最後一抹殷紅和波濤拍岸後最支離破碎的殘片。我會告訴你:“‘你就是我的天使。’因為我的自信正在分崩離析,而我,已然破碎,麵臨著徹頭徹尾的重組。”這段話出自我給她寫的第一封情書,也是唯一的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