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近來心中不快,睡覺也總是不安生,亂七八糟的夢摩肩接踵,不過大約真是累壞了,這一覺睡得十分長久,最終是裴琅拍著臉把她弄醒,啞聲道:“天亮了,起來。”這裡備著沐浴的東西,一清早就有人送來。裴琅今天格外寡言,並不嘲笑佳期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隻把她的頭發隨意攏起來,放進浴桶,叫她趴在桶邊,免得弄濕淤青的手腕。這種事情,他畢竟是嫌彆人做不好的。佳期閉了眼任由他擺弄,又問道:“王爺想什麼時候成親?”他的手搭在她背上,幾縷潮濕的長發掙出束縛,在雪白的蝴蝶骨上蜿蜒而下。他聞言頓了頓,才道:“怎麼?”她懶洋洋的,“我幫你。朱大人那裡不好對付?我出麵請陛下賜婚好了。”裴琅嗤笑了一聲,“黃鼠狼給雞拜年。”佳期很認真,“不是的。我總要幫王爺一次,不然王爺總是疑心我。”“沒有疑心你。”佳期朝他笑,“朱小姐為人和善,又不巴結陛下,有誰會不喜歡她?會指使人傷朱小姐的,除了我還有誰?”“不是你。”佳期愣了愣,發覺他不是玩笑,他分明知道背後的人是誰。她轉回頭去,“王爺是什麼意思?”裴琅近日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幾乎腳不沾地,當下也是不欲多說的樣子,嗬欠連天地把她抱出來,弄了杯冷茶,邊喝邊盯著她在手腕上塗了藥,才披上大氅揚長而去。這日照舊是觀天子行獵,不過天子得了風寒,隻詔令群臣自去行獵爭賞,自己隻說:“朕就陪太後坐著瞧瞧。”佳期不由腹誹,這小皇帝倒比她的身子骨還嬌弱,等到裴昭打簾子進來,行過了禮,她問道:“陛下可好些了?”裴昭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道:“什麼好些?”佳期提醒他,“陛下今日告風寒。”裴昭“啊”的一聲,突然笑了,“沒有的事,不過是為了偷懶。母後這麼好騙麼?”佳期便放下心來,笑道:“陛下學壞倒很快。”又推了糕點盒過去,“這鬆子酥很好。”宮人都知道,太後格外喜歡這些甜膩膩的點心,是以佳期手邊總有一盒。裴昭倒興致平平,並非不愛吃,是自小怕旁人嚼閒話。不過眼下既然在宮外,裴昭索性也不理會這些細枝末節,便坐在她邊上吃著點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有人打來了鹿和野豬,他也懶得動,隻問:“母後去不去?”佳期向下望了一眼。裴琅說他早上有事,佳期還當是什麼正事,原來不過就是跟一撥朝臣呼喝著打獵罷了。大約是因為要巴結朱添漫,他近日和朱添漫相熟的那撥人都走得極近,都是些攛掇著歸政的老忠臣,所以佳期估摸這些人跟他說話也要捏著鼻子,不過麵上是不肯顯山露水的,並且還要稱兄道弟笑鬨寒暄,好生虛偽。眼下他們和裴琅就在高亭下頭。 裴琅既然在那裡,佳期自然是不去,於是搖搖頭。裴昭便道:“那朕也不去,你們自己玩吧,晚上叫廚房烤了吃野味。”佳期有些過意不去,“陛下隻是懶麼?哀家看倒未必。不必在這裡跟哀家耗著,好不容易出來,多去走走才是正經。”裴昭靠了軟墊,“母後說得是。好不容易出來,還要跟他們鬨騰麼?不如多陪陪母後。”他大概真是喜靜。佳期無可無不可,左右都是無聊透了,索性隻等著天黑了好睡覺。沒想到天剛擦黑,攝政王等人又攛掇了一場野味大宴,在前頭推杯換盞,對於後頭的宮眷而言,則是炙子烤肉滋啦啦地泛著油花,灑了當地人家磨製的調料,連佳期都忍不住多吃了幾口。裴昭道:“母後當心腸胃難受。”他正說著話,朱添漫已過來敬酒。裴昭十分敬重這個師傅,起身去接,朱添漫忙行禮道:“末將不敢,不敢。昨夜小女受傷,找不到大夫,陛下幫了末將的大忙,想來想去,終究無以為報,隻好敬陛下一杯罷了。”裴昭素來是做十言一,佳期知道他昨日不止派了太醫,更親自挑了人服侍朱紫庾,可謂儘心,當下卻也不過淡淡應了幾句。這個年輕人是棵筆直漂亮的樹,她把這棵樹養得很好。朱添漫都到眼前來了,佳期再逃不過,隻好去探望朱紫庾。朱紫庾的腳腕腫著,腳麵也是一片紫淤,看著確是有些駭人,連青瞬都“呀”了一聲,“昨天朱小姐得是摔成了什麼樣?”朱紫庾很爽朗,笑道:“摔跤罷了,還能摔成什麼樣呢?就是摔了個狗啃泥的大馬趴嘛。”眾人都掩口笑,圓臉小姑娘說:“那是難堪極了,難不成你摔的時候,王爺也在麼?”朱紫庾歎氣,她的侍女道:“小寧姑娘,您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這下大夥都笑出了聲。佳期不便久待,很快就告辭出來。此地是她沒來過的,一個侍衛帶路出去。小巷一條條彎彎繞繞,黑漆漆的,佳期沒走多久就察覺了方向不對,頓住腳,“站住,你帶哀家去哪裡?”那侍衛回過頭來,冷若冰霜的一張俊秀麵孔,正是陶湛。從前佳期跟在裴琅身後狐假虎威的時候,陶湛就始終在暗處護衛著。起初佳期還不自在,時間久了,漸漸發覺此人當真就像一捧空氣,幾乎不存在一般——過了這麼多年,佳期偶爾還是連他的背影都分辨不出。佳期有些不好意思,陶湛卻沒什麼,隻道:“回稟太後,屬下帶太後去王爺的寢宮。”好不容易出了宮,裴琅自然舍不得輕易讓她混過去。佳期叫青瞬自回去休息,自己隻好跟著陶湛向前走去。陶湛話很少,隻停在一間木屋外。木屋後頭是成片屋宇,大概這是攝政王寢宮緊鄰的彆苑,陶湛告訴她:“王爺許是在朱大人那裡絆住了,太後娘娘在這裡稍等片刻。”佳期推門進去,繞過屏風就停下腳步。屋中蒸汽騰騰,原來是山民引的一處溫泉水,中間沉下去方正的一圈,便是淡白的泉水緩緩扶搖,不過並沒有人,裴琅果然還沒有回來。案邊擺著寥寥幾樣點心鮮果,佳期揀了一顆大櫻桃送到口中,慢慢讓甘甜的汁液在口中炸開。接著一顆一顆,直將半盤都吃掉了,櫻桃核擺了一長溜。不知過了多久,佳期失了耐心,幾乎懷疑是裴琅又使壞捉弄自己,於是不打算再等下去,起身披了大氅推門便走。門一開,帶進一陣寒風,一人跌跌撞撞往門裡一撞,兩隻滾燙的大手徑直捂了她的小臉,低頭皺眉端詳一陣,突然展顏一笑,劈頭蓋臉把一件厚重的毛氅裹在了她頭上。那毛氅裡滿是男子的汗氣,酒味更濃,佳期就著身後的燈火辨認了許久,發現此人醉得離譜,但麵容俊秀灑脫,確是裴琅。他鮮有醉成這樣的時候——或者大概是常有,不過佳期見不到——總之酒味極重,儘數噴在她臉上。裴琅也不管佳期在動手動腳地推拒,三兩下將大氅帶子在她脖子上係了個死結,兀自打了個酒嗝,笑嘻嘻道:“小佳期,可彆又凍病了。”他醉得顛三倒四,好像佳期還是十四五歲上的小王妃似的,才會口無遮攔成這樣。佳期素來討厭喝醉酒的人,今天總算明白他們是哪裡討厭了,一時沉了臉,“我要走了。”她剛錯過身,還沒抬腳,裴琅已經把她的袖角一牽,“佳期彆走——我跟你說中秋吉祥,你不生氣了行不行?”他扯著嗓門叫佳期,佳期頭皮都快炸了,忙回身踮腳捂他的嘴,“……小聲些!你、你你你!”裴琅任由她捂著,兀自垂著頭,定定看著她,好像有些難過。等佳期忙不迭抽回手,他突然捏了捏她的臉頰,輕聲道:“幾天沒見,怎麼瘦成這樣。”佳期一愣,他扶住膝蓋躬身下來,與她平視,促狹地眨了眨眼,“你姑姑罰你餓肚子麼?是不是你說漏了嘴?”佳期聽他提到顧量寧,鼻子酸酸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她都許久沒有想起顧量寧了。陶湛總算適時地咳了一聲,在旁提醒:“王爺。”裴琅回頭去看他一眼,陶湛皺著眉,不動聲色地搖搖頭,比手勢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知道那手勢是什麼意思,裴琅大約清醒了些,因為他慢慢把佳期放開了,緩緩抬掌揉了揉臉,在門外浩**的風聲裡靜默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嘖,偏偏是這天氣……你怎麼還等著?”這人好怪,方才把她叫過來,如今又怪她等著不走。她皺了眉,“不是王爺叫我來的?”裴琅恍然,站直身子,捏捏眉心,喟歎一聲。她都沒有發現,他眉間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出了深深的一道川字,裡頭刻著這些年的籌謀陰鬱,極儘疲倦。佳期突然想起他今夜為什麼醉了——他為了朱紫庾,去跟朱添漫那些人喝酒。他醉成這樣,不知道是不是被灌了酒,不過他這人在人前向來快活,一定不像現在這樣皺著眉頭。他好像隻在佳期眼前是這樣疲倦,在朱添漫麵前不會,在朱紫庾麵前更不會,快快活活喝酒作樂,大概早忘了佳期還等在這。未等她想完,裴琅已經把她的衣領一攏,“罷了,喝多了,你走吧。陶侍衛,送太後回去。”佳期仰頭看了他深深一眼,正要開口,裴琅挪開目光,大力推了她一把,“看什麼看?快走。”他好一陣歹一陣,剛才好好的,此刻突然又凶巴巴的,好生奇怪。佳期張了張嘴,總覺得自己下一句話就要發火,總歸不好看,於是錯過身便走。她走得又急又快,陶湛都小跑了兩步才跟上。佳期上次這樣想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還是許多年前的中秋夜。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會落到如何下場,小心翼翼享受著那點少年人的心事,坐在牆角抱著酒壇,惴惴地等他追上來。可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她成了獨自一個人,裴琅還醉成了這樣,自然沒有人在意她要走到哪裡去。草原上入夜極冷,夜風像一把把刀子刮著臉,佳期攏住了領子,勉強辨清方向,快步向前走。深秋荒草絆人,她走得太快,沒提防絆了一下,腳下一踉蹌,陶湛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起來,“屬下扶著,太後,您走得快些。”陶湛也好奇怪,倒像是要拉著她逃難。佳期“嗯”了一聲,接著走了幾步,卻是越走越慢,最終停住了。夜裡的風一陣陣刮在臉上,草原上野草四伏,一時被撕扯到東,一時又被刮到西去,天地之間茫茫然,隻剩一把烈風,佳期望了一陣,也覺得茫然。過去那麼好,可是他一點體麵都不留,如今連回憶都被這樣一片一片撕碎了,好像除了恨就什麼都沒有了。以後就要連恨都沒有了。以後她就隻剩自己一個了。佳期忽然掙開陶湛的手臂,轉頭便向回疾步走去。陶湛忙拉她,“娘娘做什麼?”佳期頭也不回,沒等他碰到自己,她忽然提起裙子,快步流星跑起來,“我問王爺一句話。你不要過來。”陶湛並不聽她的,三步兩步在那木屋前重又追上,鉗住她的肘彎,一雙眼像寒冰似的,把她看得透透的,“娘娘有什麼要問王爺的?王爺想同誰喝酒就同誰喝酒,王爺想娶誰就娶誰,王爺對娘娘,一向並不欠什麼交待。”他用力不大,佳期除了動不了之外,一點都不疼,他總是那樣四平八穩妥帖至極,但是透著一股冷漠,簡直是討厭她。佳期討厭極了他這幅樣子,好像他才是最該討厭她的人似的,但佳期是惹了裴琅不假,又沒有惹他。佳期用力掙,聲音都變了調,“你當我很願意把臉給他打麼?他當我是什麼?我偏要他交待!你放開,我就問他最後一句,今後再不問了,最後一次——”陶湛自然不放,佳期咬酸了牙根,還是被他死命拖著往外走去。佳期不吃硬,抬腳便踹,卻聽身後木屋中傳來一聲悶響,“咚”的一聲,隨即是一陣砰然水聲。佳期還當是裴琅聽見了她說的話,登時嚇得醒了大半。陶湛卻是臉色一變,甩開她便往裡走。佳期明白過來,大約是裴琅醉得人事不知,撞到了水裡。裴琅竟然也有這種時候,她簡直尷尬,一時連手腳都不曉得怎麼擺,見陶湛推門進去,她也跟進去,見陶湛站在溫泉池邊叫了一聲“王爺”,她也隻得站住,等到陶湛下了水去撈裴琅,她一時都忘了害怕,也跟著在池邊蹲下了。裴琅臉朝下浮在水中,一手攀著池邊,合身泡在水裡,陶湛扯他,他僵死了似的不動。佳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隻幫著陶湛把他往上拉。但他本就又高又重,拖著水竟等閒不好拉,她大著膽子摸了一下他的手腕,萬幸還有脈搏,鬆了口氣,她叫他:“裴……王爺?”一溜水花浮起來,裴琅喘了口氣,攥住了佳期的手腕。她不明就裡,稍微拽了拽,“我拉住了,你起來。”那手反倒攥得更緊,恨不得將她的腕骨捏碎吞下肚似的,透著異樣的灼燙。佳期吃痛,狠狠掙紮,沒等她叫人,陶湛已經變了臉色,劈手過來拉她的肩,誰知裴琅酒後也十分敏銳,一掌格開陶湛的手,陶湛翻手握住他的手腕,“……王爺!太後她……”“太後”二字一落地,裴琅似乎心頭火起,抄起茶壺劈頭蓋臉拋過去,佳期趁亂一縮脖子就要爬開,被裴琅撈住後腰拽了回去,她撲騰出一串水花,“……放開!放開!陶湛!”他真是喝多了,竟然反手將她向自己的方向一扯,合身摟了她的腰,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間,就像一隻嗜血的野獸。佳期的後背貼著他的身軀,隻覺得滾燙得嚇人,真像一隻大野獸,她簡直毛骨悚然。陶湛顯然也怕裴琅讓她吃不了兜著走,沒得再弄出麻煩,也伸手來拽她。她一手去拉陶湛,另一手奮力抓住池邊向上攀,忽然頸間一痛——裴琅動了氣,為了不讓她脫身,情急之間竟然直接張口狠狠咬了下去!頸間本就肌膚薄嫩,加上血管密布,他沒輕沒重,一口就咬破了肉,佳期當下愣住了,比起疼,震驚更多一些——裴琅不像是醉了,倒像是喝錯了東西。陶湛也是一怔,裴琅頭埋在佳期頸子裡,悶聲吼:“滾出去!”佳期可憐兮兮扣著池沿,陶湛想把她拽上來,但那些人不知道在裴琅酒裡擱了什麼東西,裴琅竟然帶著股邪勁,沒準真能咬破佳期那截細脖子,他終究咬咬牙根,猛地站起來,摔門而去。佳期氣得又踢又打,但裴琅渾似不知疼,在她脖子上胸口上狠狠咬了好幾口,好像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佳期想起上次他喝醉了是什麼光景,又想起他現在神智全無,當下急得滿頭大汗,“彆、彆碰!裴琅!裴琅!我害怕你了,你喝什麼了?”裴琅埋在她頸窩裡,聲音低啞深沉,帶著夢囈似的笑意,“怕我?顧佳期怕我?”他往常極少叫她的名字,這下,佳期再笨也看出了他一定是不對勁。裴琅身上滾燙,若說是不勝酒力,可他連眼睛都是通紅的,滿是血絲,就像一匹惡狼,顯見得並不清醒。佳期細細看看他,試著問:“他們給你喝什麼了?裴琅?”宮裡什麼事都有,佳期浸**日久,並非沒有聽說過這類催人歡好的邪門東西,可木蘭山不比長京城,草原上地廣人稀,兼之隨行的人中女子不多,宮眷都是太後和皇帝身邊的人,世家女子們更是門楣高貴,並不能隨意玩鬨,何況裴琅勾勾手就有人前仆後繼,他壓根不需要這樣的手段。隨行的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這層道理,誰敢對他用這樣的藥?……或者說,對他用這藥的人,他們想要裴琅做出什麼事來?佳期來不及細想,地板是硬的,她後背生疼,又不敢出聲,咬得嘴唇發白,喉嚨裡呼吸聲已變了調,實在快要受不了的時候,她勉力抬手夠到裴琅的脖子,指頭按住他脖子裡的脈搏,輕聲勸導:“……裴琅,裴琅,你很難受麼?你慢、慢一點。”裴琅原本是很凶戾的樣子,力道幾乎像在戰場上廝殺一般不由分說,連脊背腰腹被她指甲劃破了都不覺得疼,這時被她這麼輕輕柔柔一扣脖子,他卻忽然像很難忍受似的,拽下她的手攥在掌心,猛地埋頭伏在她肩窩裡,一動不動,悶聲喘息,半晌,隻輕聲叫了聲:“佳期。”他似乎認不出人,佳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夢話,也隻好應道:“是我。”裴琅果然沒答話,果然,藥力雖然過了,神智卻還沒醒,他並不認得她。過了許久,他似乎睡著了。佳期起初放心了一些,隨即感覺安靜得有些嚇人。她胡思亂想一陣,心裡猛地跳了一下,突然亂七八糟的思緒紛然而至——那藥裡不會還混著彆的什麼東西吧?她幾乎擔心他死了,猛地爬起來趴到他胸口。裴琅眼睛閉著,她忽然很害怕,慢慢探手去他頸間。手指剛碰到那頸間血管,手腕驀地被握住了。他用力極大,佳期疼得一縮,裴琅慢慢睜開眼,凝神看了她許久,方才慢慢鬆了手,竟破天荒地在她腕上輕揉了一揉,又叫:“佳期。”他不知喝了多少,那嗓音啞得像破鑼,可是念她名字的語調很輕,還像許多年前那樣,風流又珍重。佳期怔了片刻,挪開眼神,“……王爺,你醒了沒有?醒了就放開我。”裴琅沒鬆開她的手腕,仰頭定定望著她,看他神情,顯然藥力未退。佳期又問:“誰給你喝的酒?”他並未作答,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朝她微笑起來:“佳期,塞外的月亮比長京圓。我本想把月亮裝在鏡子裡帶回來,那個才配得上你……”他竟還是暈頭轉向的,可是鏡子早碎了。佳期本在咬牙切齒,聽了這一句,不知怎的,驀地眼前一酸,“彆跟我說這些。”裴琅捏著她的鼻子搖了搖,像是累極了,聲音很輕,“我憑什麼聽你的?”又看見那池邊的一溜櫻桃核,知道是她啃的,還問她:“櫻桃甜不甜?”那年他離京的時候也給她送了好些櫻桃,她沒應。裴琅又自顧自喃喃道:“佳期,佳期。誰給你取的名字?”顧量殷取的,是古人的詩,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顧量殷那時總開玩笑,說他在戰場上日子過得如同野馬一般,連自己其實是個人都忘了,偶爾天氣好,沒有風沙的夜裡看見天上的月亮,他才能想起家裡還有個丫頭片子。她這麼想著,就聽裴琅輕聲道:“今夜月色好。”兩個人這麼輕聲細語說話,總感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靜夜綿綿,水汽溫軟,袍裾敞開了散在水中,靛青混金銀絲的衣料在水波裡微微地**,被燭火一映,像孔雀尾羽般熠熠生輝,光波流轉,不似人間。小屋裡一時間靜下來,越是靜,佳期心裡越是空****的,一時想起外麵的夜風,一時看見眼前的白霧。馬場上秋日草場的香味,還有少女揚鞭立馬的颯爽笑容,河裡的水被風扯來扯去,河裡的聲音時遠時近……裴琅把她攔腰抱起來時,佳期一聲都沒吭,順著力道伏在他肩頭,將臉擱在他肩上。她什麼都不願意去想,腦海裡甚至升起一個念頭:這時候天塌了就好了。天並沒有塌。有人在門上重重敲著,佳期起初以為是陶湛,隨即想起陶湛從不會這樣敲門,外頭的一定是旁人。佳期驀地明白過來了,陶湛剛才那個手勢就是在提醒裴琅,有人給他喝了東西,就是因為知道佳期今晚在他這裡——他們就是要這樣算計裴琅!這樣戳破秘辛,便能一舉將攝政王和太後拉下水,剩下的小皇帝便任人魚肉……佳期心裡一寒,明白過來剛才裴琅為什麼那樣趕她走。可是她走了卻又跑回來,還是荒唐到了這個地步。佳期忙要爬起來,裴琅還不清醒,捧住她的臉不讓走,她心裡發急,張嘴就咬他的手,“外頭的人!夜……你醒醒!”她的聲音像是從天邊飄來的,裴琅一時心下翻了幾個渺茫的念頭,手腕驟然一涼,紮入一線清明。裴琅向來不會把自己置於絕境,可佳期在這,他退無可退。好在他素來是個死裡偷生的好手,事已至此,他反倒將心底疑慮一拋,強自壓住翻湧的內息,身子向池邊靠去,笑著看她,“怎麼,不讓抱?那我可放手了。”佳期察覺到他的意思,本能抓緊了他的肩膀,“……彆!”裴琅臉上笑意突然淡了,咬了咬牙,他將手一鬆。她腳下一滑,向後仰去,驚懼之下手腳亂撲,裴琅鬆鬆撈住了她細巧玲瓏的小腳腕,低聲道:“很快,聽話,忍一忍。”水花輕輕“噗通”一聲,佳期當真栽進了水裡去。這水本不深,又是溫熱的,本來不至於如何,但佳期心裡一涼,方才沉入水中,立時隻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隻大睜著眼睛,四肢發僵地沉下去。水麵上,裴琅的臉帶著寒意,垂目注視著她。水波撩動,那雙深黑的眼瞳裡沉著不快,忽地轉開看向彆處,衝身後說了句什麼,佳期這才發覺,這人周身罩著一片徹骨肅殺的寒意。……是了,寒意。刺骨的寒意漫進骨髓。她腕上綁著極沉重的青磚,一寸寸沉下太液池冰冷的池底,鼻端是香粉氣和屍體的腐臭。她分明被蒙著頭臉,卻能看見灰白的女人麵孔從四麵八方擁過來,她們都衝她招手,“顧佳期?你也來了?”佳期雙眼劇痛,卻不敢閉上眼,全身都漸漸抖起來,隻有腳腕被他握著,勉強得了一分依托。她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動不動地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敲門刺探的人被裴琅弄走了,他終於把她撈出來,躬身向她說了幾句話,可是她耳中嗡鳴,一個字都沒有聽見,瑟瑟地跪在那裡,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不肯鬆,眼睛大睜著,眨也不敢眨一下。最終,他看她連怎麼喘氣都忘了,似乎有些急,索性跪在她腰旁,抬起她的下巴,合上眼,吻了上來。清涼的空氣驀地渡入口中。佳期頭腦中一片空白,大睜的眼睛被他覆住了,他掌心的紋路抹住她的眼皮,擋住了那些青白恐怖的人臉。……隻有眼前是真的。隻有裴琅是真的。他一直在這裡,哪怕有那麼多的醃臢,他都一直在這裡。佳期突然知道了剛才他說的是什麼——“你是顧量殷的女兒。顧家人頂天立地。”他說就連鬼神都不會害顧家的女兒顧佳期。佳期一個字都不信。裴琅不過是想把她甩開,或者想叫她做蠢事,可是她還是貪婪地喘了一口,跪在那直起身,死死抱住他的脖子,開始吮吸他口中的每一絲空氣。佳期聽不到窗外風聲,隻有自己胸腔中的心跳,綿密如春雨,悸悸地滾起輕雷,她隻覺得頭腦發昏,手指不由自主地打著顫,隻好把裴琅當成是棵救命稻草,篩糠似的緊緊攀住他的背。他身上有不少深淺起伏的疤痕,隻有後心那處的一痕格外深重,像是被剜出過心一般。佳期的手無意識地摳著那道疤,裴琅細細撫了撫她的喉嚨,叫了聲:“佳期?”佳期怔怔望他半晌,終於嗆咳幾聲,倉促抬手用衣袖遮住臉,但腰身微微顫抖,顯然是反應過來了,驚嚇之下,十分失態,不想被人看見。裴琅靜靜看著。手心濕潤,是按在她的裙角上頭,那衣料沾滿金銀碎光,裡頭是牙白中衣,再裡麵是裡衣,重重疊疊,一層層的都是青白色。佳期不能穿紅著綠,穿來穿去左不過隻是那些顏色,看得久了,倒像一座寺廟裡的神像,端嚴肅靜,靜默無聲,可是眼下長發被弄散了,漆黑地貼在脖頸裡,襯得一張小臉格外脆弱,因著剛才呼吸不暢,雙唇微微張著,潮紅濕潤,能聽得見極細微輕促的喘息,幾乎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的嗚咽。倒真有些瀆神之感。裴琅看到這裡,總算有些不忍,終於拍了拍她光裸的脊背,就像給發脾氣的小孩子順氣似的,“行了,好了,不怕了,佳期,你不怕了,成不成?”佳期像是不想讓他碰自己,用力掙了幾下,終究身上沒有力氣,被他掰開手露出臉,也是直勾勾望著他,“我要喝藥。”那些藥十分傷身,裴琅這些年裡隻有一次沒控製住,數來是五年前了,佳期畢竟後怕,那時還是吃了藥。她那時身子虧損,大夫在外頭跟青瞬說:“這藥寒涼,氣血兩虧者不可多用,否則恐有無後之虞——不過若是娘娘,也便罷了。”那次佳期蒙在被子裡悶了很久,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難過,雖然她從來沒想過要生一個小孩子,大夫那話說得也並不尖刻,但她就好像是被人奪走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胸口一陣陣地疼。那時裴琅沒說什麼,但後來他從來不會觸這個黴頭。裴琅頓了一陣,終於把目光從她緋紅的臉上移開,起身去外頭吩咐了幾句,轉而又回來,拿乾衣物將她裹起來,“等一會。”佳期臉上仍是紅紅的,全身都脫了力,四肢軟綿綿,裹著衣服垂頭坐著,任由他擺弄。裴琅手笨,胡亂擦擦她的頭發,“行了。是我的過失,不該喝那杯,我道歉成不成?”佳期彆過臉去,“就不該叫我來。”裴琅此人向來不會忍氣吞聲,見她非但好了,還有力氣還嘴,當即“嘖”的一聲,從後腦勺戳了她一指頭,“好不容易出宮一趟,還要本王當和尚不成?”佳期一句“朱小姐又不會讓王爺做和尚”到了口邊,又覺得很沒意思,乾脆咽下去了。裴琅大約累極了,臉上透著蒼白,也懶得說話,隻靠在椅中發呆,屋裡隻有水波撞擊木板的聲音。過了很久,佳期道:“王爺從前不跟那些人來往的。這次是為了什麼?”裴琅懶洋洋掃她一眼,“你覺得是為了朱紫庾,那就當是為了朱紫庾。”佳期點了點頭,出神道:“王爺既然這麼說,就不是為了朱小姐了。”佳期一向不笨,裴琅不禁微笑,“是麼?”佳期接著說下去,“既然不是為了朱小姐——那些人一向有結黨的意思,王爺做什麼要摻和?”為免王權旁落,本朝對官員結黨向來如臨大敵,朝中官員個個潔身自好,到了裴昭在位的這幾年,這風氣更是幾近嚴苛。裴琅覷她一眼,“你又知道不是為了朱小姐了。”這些天的事亂糟糟的,毫無頭緒,但隱約幾根線頭攥在手裡,隻覺得輕飄飄的。佳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但直覺自己沒想錯,回嘴道:“王爺分明知道是誰把她撂下馬來,不也不過如此?王爺不喜歡她。”裴琅大概懶得理她,抑或是被她說中,總之沒有接話。佳期拈一枚櫻桃吃了,見裴琅在看,也拿一枚遞到他唇邊。他總吆喝著要她伺候,她都習慣了。她的眉眼生得尤其好看,這麼濕淋淋的,更是媚態橫生,雖然素麵朝天,卻越發掩不住珠玉光采。裴琅偏頭躲開,皺眉道:“甜膩膩的,你自己吃。”佳期懶得再像塊牛皮糖一樣去問他“這櫻桃是不是特意給我的”,隻嗯了一聲,默默發呆,腳尖撥池水玩。門被敲響,陶湛送進藥來,佳期接過那隻陶碗,看見藥汁黑漆漆,忍不住皺起眉,但也沒有辦法,隻得端起來喝。她素來怕苦,這種藥尤其苦,剛抿了一口,便覺得鼻子一酸。裴琅看她皺著小小的眉頭坐在那裡發愁,竟然說:“不想喝乾脆就不要喝了。”他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佳期一下子變了臉,索性端起碗來一仰頸,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櫻桃吃完了,裴琅滿世界找蜜餞糖果,佳期理也不理,披了衣裳便走。外麵照樣風大,她身上熱燙,又有汗,被風一吹便是一個寒噤。身後裴琅快步追了過來,展開毛氅渾身一裹,劈頭蓋臉罵道:“這麼大的風,不要命了?”佳期也不答言,徑直低頭向前。裴琅道:“你發什麼脾氣?要喝藥的也是你,怕苦的還是你,個子一丁點,脾氣比山還大——哭了?”他說話間才看見佳期滿臉是眼淚,眼睛哭得通紅,睫毛上都掛著碎碎的淚珠,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紅潤的嘴唇上已經被咬出了一痕蒼白的牙印,竟然是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佳期是偶爾會哭,但這個哭法實在嚇人,裴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掏帕子,“又發什麼神經?這外頭是什麼風,吹得皴了,這臉不要了?”佳期死命推他,仍然不說話,隻是拳打腳踢。裴琅倒不動氣,隻胡亂擦她臉上的眼淚。他手上沒輕沒重,佳期本來就吹皴了臉,一擦就疼得厲害,更哭得停不下來。裴琅像條惡犬,總是擺脫不掉,她索性連踢打帶罵,“……什麼叫不要喝了?要是真的……那到時候怎麼辦?你又不會管我,反正我沒爹沒娘,全天下隻有我最好欺負,到了什麼地步都怪不得彆人,什麼叫不要喝了?”這一次她哭得厲害,越說越是難過委屈,抽抽噎噎話不成聲,被夜風撕扯來去,聽著叫人揪心。山中夜晚冷得很,這麼哭下去不是辦法,裴琅隻得把她攔腰扛在肩上向前走。佳期還沒消氣,雖然腰被他死死扣著,但仍然在狠命捶他的肩背,“反正隻有我是一個人,到死都是一個人,人人都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我到時候就自己去死,我做鬼都不要放過你!”裴琅猛地站住腳,“不準說這樣的話。”他反手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背,“不會有。但倘若真的有了孩子,你堂堂顧將軍的女兒,難道成日想著死麼?”佳期抽噎道:“那怎麼辦?”“生下來。”風把他的話音撕成幾十片,佳期聽得清楚,卻慢慢哭得累了,趴在他肩上不再亂動。裴琅又問了她一遍,“聽到沒有?你爹是怎麼教你的?”佳期昏昏沉沉地罵了一句,“混蛋,你去死。”她哭得頭痛,加上藥效催人睡眠,她已經說起了昏話。裴琅懶得理她,一路穿過荒草走到寢殿後,在外麵把她放下來。佳期低頭向前走,大氅被風吹得向下掉,裴琅按住邊角,索性送她進去。佳期任由他扣在懷中,背脊緊貼著他熱燙的胸膛,一路慢慢走回去。荒草連天,草和風簌簌作響。佳期越走越慢,突然小聲叫了一句:“夜闌。”及至到了殿前,裴琅都沒有接話。但佳期擦了一下紅腫的眼睛,卻抿嘴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他沒有凶巴巴地讓她不準叫他的字。也許他是沒聽見,但反正她叫過了。佳期上了台階,回過頭,紅著眼圈衝他點了點下巴,臉上夾雜著一點小孩子惡作劇得逞似的笑意。裴琅有一瞬的恍惚,她的臉被簷下的燈映得柔弱剔透,一層暈暈籠籠的暖光,中間隔著萬千銀河星辰。他本該觸手就能摸到,現在卻生生隔了天塹。他自己建造的城池圍在她身邊,固若金湯,刀槍不入,一生一世周全,連他自己都無權僭越。他慢慢地說:“我聽見了。回吧。”大約是光色所致,也可能是聽見她叫了那聲“夜闌”,他臉上的神情像是很溫柔。佳期半是愣怔半是猶疑地頓了一下,突然抬手按了按唇角,按住笑容,輕快地一轉身,快步向殿中走去。青瞬在裡頭等著,迎她進門。佳期回頭看了一下,裴琅還在那裡站著,再轉回頭,青瞬身後是暖融融的燭光。她隻覺得眼前晃了一下,恍惚間仿佛是從前在將軍府的時候,有幾次她和裴琅在外頭胡鬨得晚了,心知翻牆一定要被逮個正著,隻好硬著頭皮走正門,顧量寧就抱臂在門口等著她,一臉不豫。顧量寧性子硬,氣頭上來時連顧量殷都打過,佳期怕她為難裴琅,讓裴琅送到街角便走,但每次她進了家門再一回頭,都能看見裴琅還在街角看著她。那時年輕氣盛,他的神情沒有現在這樣平靜,總是挎著刀、叼著肉串,或者喝著酒,四目相對,他便衝她擠擠眼睛,又點一下嘴角,叫她擦掉唇角的豆沙。佳期總會回一下頭,因為總想要看一眼他腰間掛著的那枚圓月似的白玉佩。其實那倒不是什麼上等玉料,是佳期自己刻的,上頭是“還寢夢佳期”的前一句裡的兩個字,“不堪盈手贈”的“盈手”,詩人說月光盈盈,正當如此。她刻得並不好,那兩個字字跡粗糙,歪歪扭扭,可那時長京的空氣裡都氤氳著甜蜜。那玉佩後來不知道去哪裡了,佳期沒有問過,裴琅也沒有說。裴琅看著佳期走進了殿門,她又遲疑著回了一下頭,終究沒有轉回來,隻是小小的手背在腰後,衝他輕搖了搖,叫他走。就像從前一樣。殿外正是風口,連他站久了都受不住。裴琅轉身便走,一路出了小巷,陶湛提著馬韁在那裡等著。他劈手拿了馬韁,陶湛卻不鬆手,“王爺。”陶湛這個人長篇大論,他並不耐煩聽,“知道了,給我。”陶湛仍然說道:“王爺既然清楚自己中計喝錯了東西,都已經讓太後走了,為什麼又成了這樣?王爺素來有定力,可這樣的事卻不是一次兩次了——”裴琅奪過馬鞭,“是她自己要回來,你跟她說去。”“王爺不鬨出那動靜,誰會回去。”“本王腳滑。”陶湛正要再說,裴琅敲了敲他的肩,“處理乾淨了?”朱添慢手下一向有攝政王的眼線,今夜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要用。宴席中那杯酒一入口,裴琅就知道不對,一麵撐了小半個時辰,才佯裝抽身,另一麵叫那人順藤摸瓜,查出症結,也算人儘其用了,立刻便將人收回來,調到他處去。陶湛點頭,“王爺料得不錯,是朱將軍授意的。”裴琅哼了一聲,“自然是那老狐狸。那一幫人素來愛傳本王的貓膩,那個李太醫也是他們的手筆。黑貓不下白崽子,朱紫庾也是個心思重的,早就旁敲側擊好幾趟,疑心本王府裡有女人,今夜總算是清白了。”陶湛瞥了他一眼,心裡並不覺得他清白,隻是懶怠說,省得又招出一篇“腳滑”。裴琅也懶得理他,翻身上馬便走,沒走幾步,扯過陶湛的大氅,自己披上。陶湛皺眉道:“王爺方才不是不冷?”他要扯回去,誰知裴琅今晚心情出奇的好,故意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兩腿一夾馬腹,在烈風中打了個呼哨,輕快地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