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奈鏡如何(1 / 1)

蒹葭紀 桃子奶蓋 3577 字 16天前

平帝四十二年,長京城的冬天凍得發脆。顧將軍鎮守的北疆前線吃緊,連退三城,隨即告急的是東北邊線。上元前夕,平帝點了耆夜王裴琅率神策軍北上,去爭帝國防線上的最後一線希望。那年冬天,顧量寧不讓佳期見裴琅,加上佳期得了風寒,病得站都站不穩,無論如何都沒能出去送行。那天她在榻上睡得昏天黑地,卻睡不安穩,始終聽到有人在敲門。她東倒西歪地爬起來去開門,門外空無一人。她以為果然是自己在做夢,便又要鑽回被窩去,隨即“咚”的一聲,窗戶又被砸響了。她又爬起來,拉開窗。幾尺開外,一個穿著黑亮盔甲的青年就坐在牆頭,笑吟吟地看著她,拿食指一點:“笨蛋。”他從沒爬過她家的牆。這更像做夢了。佳期抽了抽鼻子,呢喃道:“夜闌。”夜闌是他的字。他母親取的,“夜闌臥聽風吹雨”,如今鐵馬冰河真的入她的夢來了。裴琅抓著樹枝跳下來,做賊不心虛地在窗台上蹲下,微微俯視著她。他不進屋,甚至刻意不去看她的閨房陳設——他看起來不是一個君子,卻一直恪守著這一點荒唐的“大防”。窗口有風,他扯下毛皮大氅把她裹了個嚴嚴實實,皺眉道:“前天還好好的,怎麼病成這樣了?糊塗蛋。”佳期鼻音很重,“你不是走了嗎?”裴琅望了望灰白的天,“唉,要走是要走,但是得來叮囑你幾件事,一是要下雪了,天還要冷,多穿些衣裳,乖乖吃藥。二是寫信給我。……三是,有件事忘了問你。”佳期等他問。他也想了一會,突然說:“北邊稀奇物件多,你要我帶點什麼回來?”佳期想了想,又垂下眼睫。到底到了知道害羞的年紀,她沒好意思說“要你平安回來”,隻說:“我要隻有你帶得回來的東西。”裴琅哈哈大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裝傻道:“本王親自帶一麵大西洋鏡給你好了。”佳期“嗯”了一聲,仰臉望著他,“好。你該走了。”裴琅揉了揉她的頭發,“其實是……其實是有件正事忘了問你。”“嗯。”他沉默了一小刹那,似乎是在猶豫,終於斬釘截鐵地問她:“有個耆夜王妃的差事空缺,你做不做?”佳期慢慢睜大了眼睛。眼前的青年男人眉目如刀刻,一寸寸都浸著飛揚靈秀。不用問也不用說,他相信自己回得來,就一定會得勝歸來,篤定如斯,他向來狷狂。他唯獨不知道她要不要做自己的妻子。佳期也不知道。她在軍營裡長大,最知道前線戰事險惡,神策軍奉君命,定然無法抽身向西,更無法與父親的軍隊合縱呼應。但她心裡仍然在打著卑劣的小算盤,她希望神策軍或許能夠至少幫顧將軍一把,也許神策軍大獲全勝,能夠拖住北疆的戰事,也許父親能夠終於打一次勝仗,也許顧家不必真的被清算…… 可如果事情真有不測,她知道自己一定會選擇誰,一定會拋棄誰。她一定會像韋家的兒媳一樣,變成一個機關算儘的壞女人。但是,她不能有一點點和心上人白頭偕老的機會嗎?她不能相信這個猖狂飛揚的愛人真的能救她嗎?那是佳期這一生最不計後果的一個決定。她發了瘋地想要做他的妻子,哪怕自己也許會背叛他、利用他,也想要相信他、想要告訴他“我願意”。她血管裡流著顧量殷的血,天生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賭徒。佳期慢慢地點了一下頭,很輕地說:“做。夜闌,我做。”裴琅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但人真的快活絕頂的時候其實什麼話都說不出,他微笑著低頭深深看了她許久,慢慢用乾燥的指腹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眉心,“這裡。”“嗯?”他像是怕驚擾輕薄的雪花飛揚,聲音極輕,小心翼翼地問:“佳期,我親一下這裡,行不行?”佳期閉上眼睛。眉心滾燙,一雙溫涼的嘴唇覆了上來。她鼻塞得聞不到他身上的味道、冬天的味道,世界因此好像隻剩這麼一點點一方天地了。她聽到裴琅很輕的聲音:“我都知道,我會儘力。佳期,我答應你,心慕手追,挫骨不辭。”原來他全都知道。顧家的困局,她的困局,她卑微不敢言說的念頭,他全都知道,他提著螃蟹來找顧量寧時說的“心慕手追”,是說給兩個人聽,一個是顧佳期,另一個是顧量殷。在她閉上眼睛閉上嘴巴、對那些事情佯裝不知的時候,裴琅始終都知道。佳期的眼淚又停不住了。耆夜王離開之後的第二天,家裡來了耆夜王府的人提親。顧量寧隔著人群狠狠瞪了佳期一眼,轉身去前麵周旋。那之後,顧量寧很久沒有理佳期。佳期知道她很生自己的氣。王府的丫頭悄悄遞了一隻大箱子給佳期,“王爺說,今年不能陪小姐過節,來年上元,一定補給小姐。”佳期蹲在地上,把那隻箱子裡的東西一個個拿出來看。蓮花燈、鬼麵具、麥芽糖、糖雪球、撥浪鼓、玉簪花……還有一小筐鮮亮的大櫻桃,再下頭是一小翁米酒,上麵貼著個紙條,用龍飛鳳舞的大字寫著“不準多喝”。接下去的一年近乎膠著。雖然神策軍一舉扯住了大股敵軍戰力,然而北疆的戰事已到強弩之末,顧楝四處奔走,仍舊沒榨出多少軍餉,有一天,他敲開佳期的門,很不好意思地問妹妹:“佳期,跟我出趟門行嗎?”裴琅從前的脾氣並不像後來那樣壞,他生性是個倜儻逍遙種子,老皇帝最肯遷就的就是這個年輕的王爺——自然,也是因為知道裴琅是軟硬不吃的性子,不遷就他隻會惹出亂子,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帝對耆夜王拉攏一二,很能為皇帝自己行一些方便。總之,裴琅那時很出風頭,極有威望。故而,佳期那時是名噪一時的耆夜王妃,長京人都叫她“小王妃”,裴琅的麵子就是她的麵子。她換了衣裳,跟顧楝出門做客,替哥哥在宴上旁敲側擊。借了耆夜王的名頭,軍餉一時充足了許多,戰情為之一緩。入秋時,神策軍已經數次罔顧君命,出戰牽製敵軍兵力,連敗數年的顧將軍久違地打了好幾場勝仗。中秋時,很久沒有理佳期的顧量寧對她說:“也許能成。”她知道姑姑指的是什麼——也許顧將軍還能回來,也許她真能如願嫁給裴琅。佳期呆呆看著顧量寧,顧量寧輕輕理了理她的鬢發,很輕地說:“家裡對不住你。”佳期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了滿臉。她第一場豪賭,就成了一個傾家**產的賭徒,把性命和愛情都押在了千鈞一發的戰局上。但是她要賭贏了。那個千裡之外的愛人用冷冰冰的戰報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焐熱了,還把她腳下的鋼絲索鋪成了一條可親的路,而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勝利對她而言是怎麼樣的恩賜,她沒有辦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一切看起來都十全十美。劇變起於十月中。長京一場暴雨之後,豺狼爪牙挖出了顧量殷大將軍莫須有的謀逆罪名,平帝親命顧將軍收兵回京敘罪。其時北疆暴動,生靈塗炭,顧將軍不肯抽身,未受君命。十一月二十,有了神策軍在東連橫,顧將軍大獲全勝。勝利的喜悅並未傳回長京,顧將軍身負重傷,仍舊未能回京,長京籠罩著平帝的怒氣。十二月初九,長京暴雪,北疆軍營被有心人操控出一場嘩變,顧老將軍無力回天,為保麾下將領性命,自刎於陣前。隨後北疆大敗,連讓六城。險峻情勢就此一發不可收拾。顧量寧一病不起,族人自顧不暇,偌大的家業驀地砸到了佳期頭上,她忙得焦頭爛額。十二月十三,敵軍開拔東北,東北邊線告急。耆夜王麾下神策軍寡不敵眾,耆夜王身陷敵陣,音書斷絕,生死未卜。滿朝弄臣從此接二連三開始彈劾顧將軍的叛國之罪,顧家就此傾頹。顧楝鋃鐺入獄,身後跟著一串門客後輩。平帝四十三年,元月初六,神策軍死守邊線,耆夜王仍舊沒有音訊。元月初七,佳期的七叔伯自縊。他功名不薄,又是大年節下,所以喪禮當日,平帝也親自到場了。那天是個陰天。佳期跪在白茫茫的人海裡,木然被皇帝貪婪的目光刮了一圈。表姐拉佳期去喝茶,卻在一扇門前站住了。裡頭是顧量寧的聲音,“這孩子還小呢……”顧量寧正病得厲害,那之後沒幾天,她就離世了。鄭皇貴妃笑道:“普天之下,難得有陛下想要的東西,難不成還要陛下等著麼?何況,她不是已許了人家?那便不小了。”那女人聲音尖厲,隔著門縫,她們看得見顧量寧歪歪斜斜地跪著。表姐詫然轉回頭來看著佳期。佳期臉色煞白,緊緊攥住掌心,才忍住了進去攙扶姑姑的衝動。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隨即是平帝的聲音,“哦?許給了誰?退了便是。”顧量寧沒說話,鄭皇貴妃道:“是耆夜王呢。”其時耆夜王聲名鵲起,風頭正盛。鄭皇貴妃壓低了聲音,“小王爺狂得很,對朝政諸多妄言,陛下也該挫挫他的銳氣的……何況,也不知道他還回不回得來呢。”表姐抱住佳期,小聲說:“你身上怎麼這樣涼?我去弄些熱薑茶。”佳期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她拉著回房,躺進被子裡,抱著那隻木箱子,睜著眼睛過了一夜。裴琅原本是贏得漂亮的,如果她沒有要他幫父親,如果父親軍中沒有嘩變,如果父親沒有死,如果顧家沒有倒……可惜那些事全都發生了,連帶著他也賠出性命,生死未卜。如果裴琅回不來,那就是她親手害死的。如果裴琅回得來,那就是她害得他丟盔卸甲一敗塗地還聲名狼藉人人得而誅之,就算他回來,也再不是那個富貴閒人了。就算他不為這個恨她,她也要像之前想象過的那樣背叛他、放棄他了。他隻當她是情深意篤,從來不知道她在點頭時都是一心二意的,她始終沒忘記她終究需要的是一條踏板,她也許終有一日要踩著他的肩膀,登上金鑾殿。她是不得已不錯,但誰說“不得已”鑄下的錯就不是錯?男兒到死心如鐵,經得住鐵馬冰河山河兵戈,可最難消受的是什麼?那副鐵水澆鑄的心肝肺腑,經得住幾次天裂?很奇怪地,佳期竟然沒有想裴琅會怎樣恨她。她甚至希望裴琅真的死了。他死了,也許就永遠不會知道。她賭輸了,一敗塗地。她是個要強的人,不想要彆人知道自己卑鄙,更不想要彆人知道她做到了這般卑鄙,竟然還是輸。懷裡的小玩意們滾來滾去,撞得木箱子十分聒噪。佳期心裡卻像雪夜一樣寂靜。她想:一語成讖。平帝四十三年,上元之夜,顧氏女佳期進宮,敕封貴妃。那隻木箱子沒能帶進宮,隨著幾年後顧家的傾圮燒了個乾乾淨淨。到如今,裴琅帶回來的那麵鏡子碎得一塌糊塗,她的前塵往事也徹底碎了個乾乾淨淨。指縫裡還有西洋鏡的渣子,硌著皮肉,但佳期一點都不介意,燈都沒點,她一點燈光都不想看見。成宜宮裡總是太亮,她最不喜歡成宜宮的就是這一點。裴琅最煩她使小性,自然是早就走了。佳期總算把胸前那個血口子瞞天過海,其實鬆了口氣,心裡卻覺得沉甸甸的,也高興不起來。她剛才出了一身汗,現在覺得身上發冷,思前想後地拖了一陣,終究怕再生病,弄得闔宮上下都麻煩,於是到底翻出幾件衣裳。眼看天都快要亮了,佳期也懶得在這時候把底下的人叫起來弄水洗漱,隻想著湊合,於是將身上半濕的衣裳脫了,隻覺後頸上一陣尖銳的刺痛,果然還是被玻璃渣子劃破了一道。她回手摸了一下,發覺那血痕極淺,其實已經乾了,幾天就能好,於是不想理會,信手拿起乾淨衣服就要披上,卻聽身後有人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邋遢死了。”佳期攥著衣裳的手一緊,猛地覺出寒毛直豎——他怎麼又回來了?裴琅腳上的馬靴又沉又重,踩著玻璃渣子“哢吱哢吱”地大步走過來,又點了盞燈。光明驀地鋪開,佳期慌不擇路地扯起那兔毛小襖,正待披上,已被裴琅一掌拉住了手腕,“彆動!”佳期隻擋著胸前,但另一手被他拉得牽動傷口,疼得鑽心,手指不由得一鬆,衣裳掉到了地上。她也咬著牙掙,“鬆開!——”裴琅竟然真的一下子鬆開了。殿中明晃晃的,佳期尚未適應,一時眼睛都睜不開,但他一定什麼都看見了。她掩耳盜鈴地轉過身去,默默蹲下,把兔毛小襖撿起來。襖子上沾了許多玻璃渣,肯定是不能穿了,她有些沮喪,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裴琅直挺挺站著,聲音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發緊發澀,硬邦邦地問她:“你怎麼弄的?”佳期沒搭話。他又問:“什麼時候的事?”這宮裡從來沒什麼風吹草動能逃過他的眼睛耳朵,也就是這次裴昭有心欺瞞,用了手段,才瞞天過海。裴琅是攝政王,最忌諱這個。佳期搖了搖頭,“一不小心,小傷罷了。現在都好了。”裴琅果然冷冷哼了一聲,評價道:“母子兩個加起來沒有一根狗尾巴草粗,本事倒不小。”他說著就俯身下來,粗糙的手指在她後背蝴蝶骨上一掠,摘去了一小片鋒利的玻璃碎渣,原來那渣子一直在背上沾著,再穿衣裳,難免要刮破皮膚。隨即,他惡狠狠摁了一下她後頸上那道新傷,口出惡言:“你繼續作,作死算了。”佳期疼得一縮,心裡也是一股惡氣,難免回頭瞪他一眼,“還不是王爺的功勞?偏偏要在昭陽宮外頭動手動腳,不就是盼著人看見麼?”裴琅就像沒聽見似的,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抱一捆柴草似的合身一摟,也不管她舒不舒服,總之把佳期攬在懷裡兜著,又踩著滿地玻璃渣“哢吱哢吱”地回了榻邊,把她往被子裡一扔,“等著。”他轉身去折騰,踩著地上的碎渣子走來走去,淨了手,又摸出一隻白瓷小瓶子打開,蘸了一手藥,“低頭。”佳期很討厭太醫院的藥,總是氣味太濃,所幸那藥沒什麼氣味,隻不過顏色很深,是棕紅的藥膏。佳期順從地低下頭,被他攏了長發,小心地亂七八糟塗了一脖子。她總覺得眼前這場景滑稽得讓人頭皮發麻,試探著打破沉默:“王爺,這是什麼?”他看也不看她的臉,手指頭從她後頸的傷口上移開,又蘸了一些,移到胸前,輕輕揉按著那尚未痊愈的刀口,沉聲道:“那種藥。”佳期笑起來,突然有點玩心,蘸了一點點藥膏,塗到他額角的傷口上,也重重一按,報了剛才的仇,“幾時起效?”他像很不想讓她碰似的,躲開她的手,這才惡狠狠橫了她一眼,“又欠收拾了?”大約熬夜熬得過了,他的麵色總有些泛著鐵青的意味,眼裡起著猩紅的血絲,樣子很可怕。他本來就是很可怕的。佳期輕輕說:“是。我這輩子沒彆的東西了,就這一副皮囊,都送給王爺,王爺喜歡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她吐氣如蘭,卻帶著點陌生的調皮。裴琅的手一頓,佳期知道他聽出了端倪,但也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討好下去:“陛下有意護著我,才瞞了消息,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也沒讓他知道。他還小,是孩子脾氣,王爺再讓他長兩年,再跟他計較,行嗎?”裴琅手上停下了動作。佳期攥著被角,小心翼翼看著他。裴琅早就發現她這陣子總是懨懨的,精神不大好的樣子。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有足足一年多的功夫,佳期很害怕他,總告病不見外人,那時她就是裝成這幅樣子,所以他隻當是她有意防著自己,今天方知是為什麼。他要借了酒氣,半瘋半醉地騙著自己,做得如此破格,才能誤打誤撞地知道她為什麼肯忍受這些。宮深似海,宮深似海。佳期自從入宮,就再也不是他的顧佳期。攝政王既然叫做攝政王,自然因為他要的不隻是攝政,而是更多的一些什麼。所以佳期頭一次跟攝政王提這樣不合情理的事,提完之後就知道不妥當,一時不敢看他,垂著頭等著挨罵。靜了半晌,裴琅卻突然笑了,把藥瓶子往榻上一扔,直起身來,“本王跟他計較什麼了?娘娘說來聽聽。”佳期總不好說他是狼子野心要跟皇帝奪權,硬著頭皮搖搖頭,“王爺脾氣硬,不是刻意計較,我知道的。”裴琅很無稽似的揚眉一笑,把另一隻青瓷藥瓶擱到她被子上,隻道:“我就是刻意計較。自己塗。”轉身又走了。方才裴琅怒氣洶洶地出去,抓了陶湛做壯丁去拿藥,又是要清淤,又是要止血,麻煩得很,所以動靜雖然不大,青瞬其實也早就醒了,隻是不敢進去,就在門外等著。等了許久,她本來又要困了,突然“咚”的一聲,門被裴琅一腳踹開,青瞬連忙站直了行禮,“王爺萬安。”他往日都會跟她叮囑幾句,但今天頭也不回,抬腳就走,顯然是火大得厲害。陶湛給青瞬使了個眼色,叫她進去伺候,自己連忙跟上去。裴琅酒後性子隨和,但今天喝了酒,倒不像平常那樣吹著口哨上馬回府,反倒走得極快,腳下生風一般掠上了馬。陶湛身手極好,卻也跟得有些吃力,見他不欲多說,忙一把拽住了他的馬韁,“王爺!”裴琅把馬韁大力拉回去,用力極大,黑馬打了個響鼻。他不理會陶湛,沉聲道:“去查一件事。”“王爺吩咐。”裴琅緊緊攥著馬鞭,分明的骨節上泛青,聲音倒還四平八穩,“她被人捅了一刀。說是那天在昭陽宮外有人看見了,那人才會起了歹心。皮肉上傷口還沒長合,看樣子約莫是半個月前。”陶湛有些驚詫,因為裴琅在宮裡素來小心,不論做不做什麼,隻要太後在場,定然都是增了戒備的,那天昭陽宮外裴琅雖然逼佳期逼得過分,但他親自在四周檢看過,一個人都沒有。所以陶湛沉吟一晌,沉默了一下,“不會有人看到。”裴琅冷冷一笑,“你辦的事,自然不會有人看到。所以究竟是誰?你親自去查。”裴昭一到親政的年紀,就有些人蠢蠢欲動起來,意圖打著歸政的名頭扳倒裴琅。裴昭年紀小,自然易於操控,所以他們動的究竟是什麼心思,倒是一目了然,但連太後身邊都有了耳目,可見得布局頗深。陶湛默了一下,“倘若是他們呢?”他冷冷笑了一下,“他們敢拿她挾持本王,你說呢?”陶湛仰頭看著裴琅,一字一頓,“倘若他們就是拿娘娘挾持王爺呢?王爺就像那池子裡的紅鯉魚,真要咬這個鉤?”裴琅揚起下巴,在寒風中呼出一口氣,“不錯。動她是什麼下場,本王要他們看個分明。”他揚鞭要走,陶湛猛地扯住他的馬韁,拔高了聲音,“王爺!……我們在塞外戰場上血水裡摸爬滾打那些年,為的是河清海晏,為的是為政清平!倘若王爺也像先帝那樣為美色誤,恕屬下——”裴琅回過頭,麵孔在笑,眼底卻殊無笑意,連眼睫細碎的光點裡都浸著冷,“倘若什麼?”這是從地獄裡歸來的修羅王。陶湛啞然閉了嘴,後退一步,“……屬下失言。王爺絕不會像先帝。可太後娘娘,確然是王爺的破綻。王爺,成大事者,不可有此敗筆。”裴琅冷哼了一聲,“她不是。即便她是,”他傲然撫了撫馬鬃,“本王就要寫敗筆。今時不比往日,本王銅牆鐵壁、固若金湯,她這一筆,旁人敢動一個試試。”陶湛深呼吸了幾口外麵乾冷的空氣,終於說道:“朱小姐送回去了。”裴琅擺弄著馬鞭,“朱添慢呢?”“沒說什麼。”他冷冷哼了一聲,“老狐狸,倒沉得住氣。走。”“啪”的一聲落鞭脆響,隨即是馬蹄噠噠。靜悄悄的宮苑裡不知何時起了風,雨氣暈染開來。快要入冬了,今年不知還能有幾場雨,此時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裴琅大概從沒伺候過人,把活乾了一半,就當了甩手掌櫃,所以成宜宮裡仍然滿地都是玻璃渣子。青瞬一進殿門就嚇了一跳,因為佳期正彎腰去拾掃帚。佳期素來乾活笨手笨腳,青瞬打眼一看就頭大如鬥,忙指著榻上:“您去歇著,我來。”佳期見她很愛乾活的樣子,也樂得往被子裡一窩,嗬欠連天,聽青瞬絮叨著:“您跟王爺又談不攏了?唉,陛下倘若快些長大,您也就不用再受王爺的氣。娘娘,王爺剛才的臉色可真嚇人……娘娘?”佳期坐在被子裡,下巴一點一點,已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