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我看了你的簡曆,覺得我們彼此可以試試看。我們雜誌社是處級自收自支事業單位,綜合類雜誌,但是為了市場的需要,我們現在以社會紀實類和情感故事為主。試用期三個月,工資定在六百元;試用期過後,如雙方都滿意,你就可以轉正,工資是一千元。你覺得怎麼樣?”雨馨靜靜地看著主編,沒有發表意見。“沒有意見的話,那你到於飛所在的社會部吧,你們主任姓張,你找於飛讓她幫你介紹一下。”她剛走到辦公室門口,主編又喚住她:“林楠,你頭發上的飾品要掉了。”她摸了摸頭發,果然,發卡斜了下來,如果再不正一正,恐怕真的要掉下。可是,主編這話讓她很不舒服,她從來就不喜歡一個一般意義上的男性當麵評價自己的容貌和穿著,聯想到剛才兩個人正麵相對時,主編的眼神不穩,看她不是直視的,而是遊移著,她老是覺得他在“那麼的笑”,說不出來的那種。一出門,她還感覺到後背那人“那麼的笑”。她不想乾了,可是沒有直接說出來,就算決定真的不乾,她也不想正麵告訴主編,讓於飛說應該更妥當。林楠是雨馨給自己起的化名,她不想以本名示人,這樣,一旦有人叫起,就像是剛才主編叫她,她就會感覺是叫另一個人。這會讓她意識上儘量不再與“過去”有瓜葛。來之前,她把頭發剪至過肩,打成碎發,還染成栗色,出門就戴上墨鏡,走在街上,就像有個假人附體走著似的。走到編輯部,於飛一見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覺得於飛是想把她介紹給大家。沒等於飛開口,她就把於飛領到編輯部門外,悄悄地說:“於飛,我不想乾了。”“為什麼?你不是說都想好了嗎?上一次你來麵試,我們主編對你特彆滿意,剛才他說什麼你不愛聽的話了嗎?”“那倒不是。我就是不喜歡他的笑,就是那種,我說不出來,笑得我不舒服。”於飛詭秘地說道:“我明白了。是‘色’嗎?”她紅了臉:“不是。反正我說不出來。”“你呀。”於飛想說你是在老公的公司乾慣了,不習慣在陌生人手下乾,她怕刺激對方,沒有出口。“這事就聽我的,湊合著乾吧。要不怎麼辦?你這也不想去,那也不想去。錢倒不是根本問題,我是怕你憋出毛病來。”雨馨想到了煙,她狠狠心:“好吧。有你在這裡,我還舒服點。”當她看到於飛和屋裡的一男一女打招呼時,她意識到和於飛相差了什麼,那是一種世故和圓滑,她不具備的。是骨子裡就沒有呢,還是社會經驗比於飛少一年呢?她說不清楚。於飛先把她介紹給大家,然後指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說:“這是張姐,咱們的部主任,是星海紀實界的一個‘腕’,每年都能上《知音》和《家庭》雜誌幾篇文章的,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她又指著那個二十多歲看上去比自己大的小夥說:“這是任平,專門寫抨擊社會現象雜文的,星海有名的‘槍手’。” 小夥子點了點頭,立即轉過身對著電腦乾活,雨馨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從後背看,穿著很土。那個張姐站起身,握了一下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她:“歡迎歡迎。還有另外一個編輯部,以後再給你介紹吧。那是綜合部,分管文化、政治、經濟類的,有兩個人。”她長的很漂亮,噴上摩絲的短發緊貼在頭上,顯得人極精神。她穿著A字短裙和高領套頭針織衫,雍容大方。“林楠,你長的可是真——漂亮。”後麵“漂亮”二字被她咬得很重。說完她就走了,讓人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誇獎,好像另有所指。這是意思相反嗎?又不符合事實。這讓雨馨後背感到有點冷:怎麼這個雜誌社的人讓人覺得怪怪的,說著正常的話,又讓人覺得不太正常。晚飯她是和於飛一起在家做著吃的,當她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時,於飛笑了,說:“要不怎麼是學中文的呢,極其敏感,就憑這一點,你會乾好咱們的工作的。可是,我可不敢保證你能處理好編輯部的人際關係。”“為什麼?”“再感覺一下。”雨馨搖了搖頭。“你呀,其實是比較單純的,不像我,一進雜誌社的門,就看出那個張菁和主編有一腿。你彆睜那麼大眼睛看我呀!我可不是個愛散布桃色消息的人,這不是咱倆在說嘛。他們是‘情況’(星海人稱婚外情人的叫法),‘地球人都知道呀!’我剛來時,張菁假惺惺地主動和我處關係,經常和我說起高主編人怎麼沒有水平啦,對下屬不夠公平啦。我沒有順著她說,倒不是說我有多聰明,而是我對沒有傷害過我的人沒有直覺上的好惡感,我才剛來嘛。後來才明白,她是用這種方法讓我和主編疏遠。那個高主編就是很‘色’的一個人呢。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不僅吃窩邊草,還想吃淨!不管高矮胖瘦,不管年齡比他大還是小,不管醜俊,得吃就吃。長了你就知道了,他逮誰挑逗誰,要不你怎麼覺得張菁說你漂亮時口氣不太對勁呐!你彆理會他們,乾好本職工作,讓主編挑不出理來,就行!這個單位效益不是太好,留不住人,可還得有人乾活吧?高主編不敢把不吃他那一套的人怎麼樣。”這番話可讓林雨馨開了眼界,她聽說過誰誰誰有“情況”,可那隻是聽說而已,沒有在身邊人中見過,她也沒聽誰說過鯤鵬公司內部有過這樣的傳聞。她覺得自己是像於飛說的比較單純,在前夫公司裡工作,那叫什麼走上社會呀?誰敢跟老板娘說太多的實話呀?一這麼想,她又覺得就算是公司裡有“情況”,那也應該先是孟皓和某某人……自己想起那個人了吧?她恨恨自己,不再往鯤鵬公司裡想了,卻沒有從雜誌社裡的事跳出來。“張菁結婚了嗎?我看她有三十多吧?”“沒結。這山望著那山高,找誰都想和高主編比一比。高是正處級乾部嘛,可是和她差不多年齡的男人就算是正處級乾部,那也大多是有婦之夫了。”飯已經在聊天中吃完了,二人忘了收拾碗筷,繼續聊著。於飛很高興雨馨有了變化,對外界的事情,管它是好事還是壞事,終於感了興趣,這樣她就可以轉移一下注意力,不再抑鬱了。雨馨道:“你說,人為什麼結了婚還要找情人?”“就你這種人,孟皓還會懷疑你感情出軌?”於飛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可是她沒有從對方的臉上看出有什麼情緒不對來,索性說了下去,讓她習慣了就好了,免得跟她說話彆人得太過小心,對她本人也不好。“據我的了解,找情人一是為了情感上的補充,二是為了一己私欲。告訴我,你覺沒覺得孟皓有外遇?他可是個有錢有貌的主兒啊!是最討女人喜歡的那種,用不著他開口說要,隻怕有的女人就會撲上去。”雨馨竟在聽那個名字時不似自己想到時一樣敏感,沒有什麼特彆感覺,就是那麼順其自然的,和呼吸空氣差不多的感覺,反而當了真。她想了想,說:“我沒有感覺到,也許我不知道。”“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以前民間俗語說,我記不太清原話了,大概意思就是說一方情感出軌,另一方總比外人知道得晚,最後一個知道。我憑經驗,當然是采訪經驗了——這兩年我老是寫這類題材,另一方應該是最先知道的,總會有蛛絲馬跡的。”“我也想寫了,你教我吧。”憑雨馨的功底和悟性,當夜她寫出了第一篇稿,雖然很稚嫩,卻讓於飛大喜過望。她大筆一揮,在上麵刪刪改改的,最後說:“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將來必成一腕。你寫的是青春類的故事,我當然知道,是你和郝良的經曆。再寫寫,你就會跳出個人的圈子。以後一定要注重采訪現實中的人物,記住,生活永遠高於個人的想象。你應該給自己配台電腦。”初次出道就受此鼓勵,雨馨腦袋都熱得發漲了,她第二天買回一台電腦,這下子她可離身無分文不遠了。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緊張,早就聽於飛說過,寫這類愛情題材的可以掙到錢,雖不是大錢,也足以比工薪階層高出許多。她又和於飛要來大量的雜誌,仔細研讀。她越來越願意過這樣的日子,白天若在家,手執一本書,桌上冒著熱氣的一杯熱茶或者咖啡,偶爾眼睛對著窗外的大海,想著感動著自己的彆人寫的愛情故事;晚飯過後,她待在那放著電腦的半室裡,或編或寫,看著電腦屏幕上那一個個漢字,會覺得它們在跳著很**的舞蹈,她會把自己所有的往昔放在裡麵,而不是一味地逃避;隨著舞蹈,心結一個一個地鬆開,雖沒有到消失的地步,卻也讓她開朗不少。第一個月交稿的日子,張菁拿著雨馨交上來的稿件,看了看她,說:“你以前寫過嗎?”她搖了搖頭,覺得張菁的臉色不是很好,她想可能是自己寫得不能讓她很滿意吧。於是心裡有些慌,她求助似地看了看屋裡的另一人任平。他斜視了一下這邊,沒有說什麼,臉上不無怪怪的表情。張菁一出門,雨馨問任平:“你說剛才咱主任看我稿的表情,是不是說明我寫的不合格?”“那是說明你寫的很好,出人意料的好。”雨馨何等聰明,她明白了,自己的寫作水平好得讓主任不太舒服。她顧不上再想,本來這一個月就沉浸在和寫作的快感當中,神經一直處在興奮狀態,她還想借此東風,再接再厲,多寫幾篇。管它那麼多呢!人生,應該活出個好的心境來。如今林雨馨這麼認為。高主編把雨馨叫到辦公室裡,對她第一個月的工作不加保留地大加讚賞。“沒想到,你一個剛畢業一年多的大學生竟能把婚姻的本質看得那麼透。你看,你寫的這一篇口述實錄,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大款和一個城市千戶侯之女的婚姻竟能讓你分析得如此之深。題目起得就好,《愛情不能承受之輕》。文章的觀點很到位,說門當戶對不僅指地位,還有生活細節,不一樣的生活背景成為夫妻會因此而矛盾百生。這個觀點真的不像是你這個年齡的人才能想出來的,倒像是曆儘滄桑的人得出來的。好!不錯!這一期上你兩篇稿,一般的情況下,是不會這樣做的。這樣吧,我和張菁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把‘口述實錄’的欄目交給你采寫。”雨馨心裡十分高興,這太有成就感了!她儘量克製著心裡的想法,表麵上很平靜,說:“謝謝主編的鼓勵,以後我會更加努力工作的。”“晚上有空嗎?我要和一個大廣告客戶吃飯,我想,你要是有空的話,一起去吧。”“對不起,晚上我有事。”“是不是和男朋友約會啊?”她莞爾一笑,算是回答,又不是正麵的。她感覺到,自己比剛來時成熟得多了,知道在什麼時候以笑來抵擋彆人突如其來的要求,又不讓對方感到難堪,不像以前那樣硬硬的,不知不覺中傷了人。高主編也報以一笑,不是領導式的,是男人的。開選題會時,高主編交給雨馨一個采訪任務,她一聽采訪對象,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孟皓!主編說:“以前我們雜誌上過他的封麵,現在他的新住宅區已經完工,我的意思就是讓你利用記者的身份采訪他,和他交上朋友,然後要讓他在我們雜誌上做廣告。聽說他離婚不久,如果他暫不同意做廣告,也要爭取把他的婚姻故事采寫到。他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企業家,要是我們能獨家披露他的家庭生活,發行量也會大增的。”林雨馨瞠目結舌,就差昏倒在會議室裡!天啊!她才是孟大老板婚姻中的女主角!主編看了看半天說不出話臉色蒼白的她,皺皺眉:“林楠,有什麼困難嗎?”“對不起,我怕完不成這個任務,能不能交給彆人采寫?”“為什麼完不成?我是經過考慮才讓你去的。”他說不出口的原因是因為她長的漂亮,老板喜歡接觸這樣的女記者。他堅信她不僅能采訪到他,而且還能拿到錢。“我不適合和老板談錢的……”於飛搶過她的話:“高主編,我想采寫孟皓,我認識他,相信問題不是很大。”“那就這樣吧,散會!”主編是一臉的不高興:新來的人竟敢當眾拒絕領導分派的工作,膽子可是真不小!其實這是個美差,本來是綜合部的事,自己好心好意分給林楠,如果能完成,她不僅能拿到必上稿的稿費,還能拿到廣告提成,隻怕在座的其他編輯巴不得去呢!於飛和雨馨背著人商量采訪孟皓的事。“你說,他能讓寫你們的故事嗎?”“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會同意的。如果不同意,你打算怎麼辦?”“那就采訪他的成功經驗,也是個好角度。那錢呢,他會讓我拿到嗎?咱們雜誌發行量可不怎麼樣呀,他要是想做廣告,還不得往日報上做?要是既發不了婚姻故事,又拿不到廣告,我可就慘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可彆這麼說。主編讓你去寫,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你長的漂亮,十有八九能完成任務。我可就不行了!”於飛說完大笑起來,立刻忘了剛才工作上的擔心,把興趣轉移到了解孟皓近況上麵。雨馨晚上敲了於飛住處五次門,於飛都不在家,她不想給她打電話問什麼時候回來,怕她看透心事。說來也怪,她特想知道孟皓的情況,有時候看著報紙都會下意識地找他和公司的消息看。她本來想忘記過去,感覺到沒有成功之後,倒也覺得無所謂,本就是一次人生經曆,回避它就不存在了嗎?待於飛回來,她進了門後,說:“你吃沒吃飯?我給你買的肯德基。”“哈哈哈,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是不是想知道我今天采訪的情況?好吧,先把肯德基給本人呈上來,然後再聽。”於飛現在可不怕在她麵前提那個人的事了,甚至有時還和她開著和孟皓的玩笑,雨馨一點都不介意,頂多是臉一紅。於飛大快朵頤,說:“其實我吃過飯了,不過看在肯德基的麵上,我還得再吃一頓。飯當然是你前夫請的了,他還親自開車把我送到樓下。當然,我是借你的光了。我呀,到了他的公司,和秘書小姐大模大樣地說,請你轉告你們老板,我是林雨馨的同學於飛,有事找他。那小姐狐疑地看了看我,看那意思,不太信得過我,又怕以後老板知道了怪罪下來。通報之後,小姐笑臉相迎,說老板請於小姐進去。本人不卑不亢地和你的前夫孟大老板打聲招呼,坐在他的對麵。這一坐,可出了一件大事!”她賣著關子,不再往下說,看著雨馨的反應。雨馨心裡急,怕被於飛笑話,不敢表露出來,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水,等著對方主動往下說。果然,於飛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一眼就看見他的辦公桌上有你的照片,好像是結婚時照的。他看我發現了照片,假裝沒注意到。我把來意一說,他如你所料,隻讓采寫成才之路,婚姻的事提都沒有提。采訪結束後,我提了廣告的事,他點點頭,當即就讓財務給拿上兩萬元的支票。這可是咱們雜誌社從來就沒有過的事呀!以往咱們都是先做廣告,後要錢,咱們發行量跟不上嘛,都是憑麵子拉廣告。這下我明天可要大顯一番了!他請我吃飯時,轉彎抹角假裝不經意地提到你。嘿嘿!甭管他怎麼裝,我也看出來了,他還在關心著你。我當然按照你的吩咐說我們再沒有什麼聯係了,後來,他開……”雨馨冷冷地站起身:“於飛,天晚了,明天還得上班,早點休息吧。”門一關上,於飛才緩過味來,想想自己剛才的話裡什麼地方讓雨馨不舒服,也沒有什麼呀?!以前也是開玩笑的呀,還常笑話她說是要再結婚那可就是“二婚”了,還不如找原裝的瓶子裝自己這瓶舊酒。這話她都能不往心裡去,那剛才的話又有什麼呀?!其實雨馨一聽孟皓把自己的照片擺在桌子上就不舒服,於飛後麵的話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仍舊把思想放在照片上:裝什麼呀?就好比人都讓你給殺死了,你說你現在好想她,那不是虛偽嗎?現在要是想她,那麼當初就不應該下手殺人。你自己說的你對女人不在意,換個女人像換件襯衣,那還裝什麼純情無比?像人家蘇東坡,“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那是一直就懷著滿腔的感情,你是這樣嗎?我在你身邊時你怎麼不如此表現得情到深處?還想把我還給彆的男人,那是一個丈夫的作為嗎?她越想越有氣,心理很不平衡,恨不得摔點什麼東西才能舒服。懷了恨意的她,躺在**睡不著覺,數了幾千個數也沒有用的,氣得她起來坐在電腦前,寫開了愛情故事。她寫得很順暢,好像這故事早就醞釀好隻等下筆。她寫的是個發生在三十年代的鬼故事,說的是一個富家子弟娶了一個小家碧玉,開始愛得寶似的。後來,厭倦起來,小家碧玉鬱鬱而終,化為厲鬼成夜出現在他的夢裡,最後把他折磨成精神病。這個故事並不很像他和孟皓的故事,隻是在相識的細節上有他們的影子。那個小家碧玉本也是有個貧寒大學生男友的,被富家子弟強娶到手。最後一行字打出:“他嘴裡不停地叨念著她的名字,步履蹣跚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時不時地有幾個淘氣的男孩向他扔石頭。”她覺得全身輕鬆,由於飛話頭引出的對孟皓的恨全部沒有了痕跡。她站在窗前伸了個懶腰,想著寫作的過程,罵了自己一句:“恨人家乾什麼?人家現在跟你什麼關係?”
第十八章 紙上風月(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