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畫像(1 / 1)

元宵 竊書女子 1244 字 15天前

我的眼前,迷離地展開一幅畫卷——我自己,係著釉白色的裙子,紮著瓦灰色的腰帶,套著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發,隻漫不經心一倚,儀態萬千。遠遠的,在天光白亮的窗口,坐著一個人,不辨男女,看不清麵目,正執筆為我畫像。唉,畫裡的我,這樣淡雅的色彩,就像一尊花瓶。花瓶,太師的女兒,高貴的花瓶,貴重的禮物,在紛亂的年代,被送來送去。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卻分明在歡喜?難道是因為那個給我畫像的人?啊,那是誰?努力,又努力,天光耀眼,刺眼,我怎麼看不清那張臉?“夫人,更衣了。”李媽恭順地捧著衣服。我從我的迷夢裡回來——為什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為什麼突然會準備這樣一套衣服?今天是什麼重要的日子?是有人來給我畫像麼?還是已經畫過了?我完全沒有印象——啊,真的呢,好像除了每年的元宵節,我對其他的日子都沒有什麼印象了——除了模糊的一些事件——比如琴聲,比如每天在噩夢裡與那個女人相會,比如用人失蹤,比如虛虛實實的幻境……唉,越是要想起其中的究竟,就越是想不起來,漸漸,連我剛才吩咐了什麼事情都忘記了。“夫人,更衣了!”李媽又叫了一聲。“見鬼!見鬼!你要死了麼!”我突然像被開水燙了的貓一樣尖叫起來,抱著被子在**跳著,“見鬼,你拿的是什麼衣服?什麼衣服?”李媽站著,呆呆望著我這個反複無常的主子——她的手裡,是一件豆綠色織錦的袍子,上麵鑲滾著雞油黃的邊,更點綴著同樣顏色的小花——這,這是什麼叫人惡心的顏色!就好像一盤韭菜炒雞蛋!我幾乎能聞到那叫人作嘔的氣味——濃烈的,正是過年,過元宵時辛辣,衝鼻,油膩,一切的一切,把世界變成一個諾大的廚房!哦,我的天!廚房!李媽就是那廚娘,沒有錯的,她,串通了那女人,那女鬼——她,她們,想把我吃了?“滾出去!滾出去!”我一把扯下一個蚊帳鉤子——這是武器——接著我又扯下另一個,揮舞著,“滾出去!滾出去!馬上給我滾出去!”李媽隻有向後退,退,一直退到房間外麵。“彆關門——”我又喝了一聲——監視著她,看她悻悻地把手從門上移開,我才稍稍鬆了口氣。這時,我感覺到冷——我隻穿著我雪白的霧一樣的小衣和袍子,在凜冽的風裡,我覺得自己會凝結。我嘟囔了一句,抱緊了被子,跳下床,跨過粉身碎骨的玉鏡,去開箱子找衣服穿。我想,我該有很多的衣服。“不是嗎?”我對著虛無說,我知道那女人在某個角落,她一定為她的詭計得逞在偷笑。 “可是你錯了……”我打開箱子,“我是太師的獨生女,是上林將軍的愛妻,我的衣服首飾,比皇後的還多……”“我要讓你看看……”我喃喃,憤憤,絮絮,叨叨——我怔在原地。那箱子,它什麼時候成了一個洞?漆黑,深夜裡無儘的寒冷和陰暗,吞噬一切的洞——無底之洞!我的衣服呢?我湖藍色的裙子呢?我煙紫色的罩衫呢?我乳白色的坎肩呢?我的……無底之洞突然顯出血色——通紅,嫣紅,殷紅,豔紅,火紅,瑪瑙紅,夕陽紅,胭脂紅,雞血紅——娶媳婦嫁女兒辦喜事一樣的紅!我伸手一撈——哎呀,這可不是我出嫁時的衣服麼?元宵節,大吉大利,娶妻嫁女皆便宜。大紅的爆竹,劈裡啪啦在空中炸開,喜洋洋——唉,你可見過戰場?你可見過兵變?我就見過,記不得哪一年了,很久了,但是深深刻在我的心裡,刻出血來,永遠結不了痂——兵變就是,上林將軍,他用大炮來鎮壓,炮彈飛出去了,掉在人堆裡,血肉橫飛——你可見過?你可見過?那些殘破的軀體,就是特大號的爆竹,在空中炸開了,紅豔豔的飛散……飛散,然後墜落。“卜”的一聲,落在我的花轎上,打著旋兒,一陣小風,掀起轎簾兒的一個角。我看見外麵黑壓壓的人群——黑壓壓,隻有腦袋和頭發,沒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長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戰場。好得很,血肉模糊。上林將軍是馬上建功的,也幾乎馬上得了天下,所以,戰場,他該在戰場上娶妻。妻子當穿上浴血的嫁衣。當塗上淚血的胭脂。當抿著咳血的朱砂。還要——指甲染上鳳仙花汁,血紅,像剛剛殺了人一樣——殺了人,殺了誰?我的手,為什麼這樣紅?我捧著衣服,血淋淋,如同把自己的胸膛剖開,剜出了心臟,一個血洞。“你搞什麼鬼!”我對著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說,聲音殺氣騰騰,“你搞什麼鬼?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裡去了?”“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女人的聲音終於虛無縹緲地響了起來,帶著一絲絲的膽怯——太好了,她竟好像害怕我。“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怒罵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女人的聲音在我的逼迫下變得慌張,“不是我……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哪些衣服……就算是知道……我也不敢動你的……我從來……”“你敢發誓麼?發誓若你動了我的衣服,你就要被我掐死?”我咬牙切齒地逼問,然後突然換了語氣,“算了……不要你發誓……我要那些衣服做什麼?他死了,我不獨活,我穿給誰看?算了……”我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誰死了?我不知道。“菩薩在上……”那女人可憐巴巴的說,“若你真是那個上林將軍的妻子……你就隻有那身嫁衣……真的……隻有那身嫁衣……”“你胡說——”我狠狠的,一字一字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嫁衣……我怎麼可能……”一些紛亂複雜的情緒占據了我的心頭。我真的討厭嫁衣嗎?為什麼會有女人討厭嫁衣呢?我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似乎我在某一個元宵節,還興奮地繡著嫁衣呢!元宵節,元宵節,外麵掛著朦朧的燈,燈下一張張朦朧的臉——哎呀,那是怎樣的熱鬨?誰與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呸呸呸,姑娘家怎的不要臉想起這事來?卻也難怪,誰叫我,繡的是水紅色嫁衣呢?三分的甜美,那是鴛鴦戲水,七分的吉利,那是龍鳳富貴,牡丹花開,蛺蝶來——翩翩,葉翩翩,那就是我。依稀還有個丫鬟,亭亭,記不確麵目了——仿佛臉龐圓潤,恰似一盞燈,從中央的一點光慢慢暈開去,成為一個環——這如同,當你心裡有了一個人時,那種甜絲絲的感覺,緩緩蔓延,**漾,主宰你的全身。“小姐……小姐……”她喚我。我沒聽見,隻在白日夢裡對著虛幻說:“明年我們再來一次?”然後,聽見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翩翩,我記得你了,你也彆忘了我——”唉,你在哪裡呀?說好了今天一同放燈的,要一早就去的,你怎麼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影子?“小姐……小姐……”丫鬟還在叫著。小姐,小姐……等嫁衣繡好的時候,就該叫夫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