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剛進大門,車軲轆還沒停穩,樓偉明卻憋紅了臉。那一幕發生突然,眨眼一瞬,他的臉就從蒼白變成了青紫。好似他身旁一左一右站著兩個扼喉頸的鬼同時發力一般。他摳著車門,急於下去。虛乏的腳一軟,險些跌在雪地上。司機一張苦臉嚇得花白,趕忙拔了鑰匙下車,和樓嘉承一起來攙扶。兩人各架一隻手,步子甚微,攙扶著他一點一點移動,我則一臉淡然跟在後頭。反正無人關心我的死活,無人在意我是何種表情。袖口邊緣沾染的血跡已經乾涸,風一吹便帶來淡淡的腥味。樓偉明歪著腦袋,勉強被帶著走了幾步。猝然一瞬,他推開了兩人。樓嘉承沒站穩,身子一傾撲在了雪地裡,司機下盤較穩,搖晃了一下之後又站穩了。“嘔——”這個人前精明了半輩子,沒有一絲邋遢的樓家掌權人吐了。樓偉明扶著就近的圍欄,將腦袋插在花園裡,嘔了一地的苦水。還沒來得及去醫院的三姨太聽見了動靜。她頂著花枝招展的妝容和精致的衣裙迎了出來,扯著嗓子,急吼吼地尖叫。“都是木頭呀,愣著乾嘛?快把人扶進去啊!”“唉喲,我的老爺,怎麼成這樣了,臉色這麼白,這是怎麼回事兒,可彆嚇我呀!”“這手……怎麼也傷成這樣了,不是說不重嗎,怎麼纏了這麼多繃帶,疼不疼啊,縫合的時候上麻藥了嗎?”“老陳,你這司機是怎麼當的?把老爺交給你就讓他吐成這樣,怕是放條魚在你車上你也要將它顛的吐水,乾不了就彆乾了,換個能乾的人來。”她這一瞬間的尖銳刻薄,簡直是二姨太附體,活靈活現。都說在佛祖麵前誦經念文能驅邪,看來她都是白念。三姨太情緒激動,連眉上的青筋都突突跳著。——樓偉明的胃病是真的。管家此言一出,屋內眾人個個驚魂,除了我。唯二兩個知曉病情的管家翻箱倒櫃,找出一罐子西藥藥片。司機縮在一旁,意識到自己在車上時犯了錯。樓偉明好麵子,胃病溫和,聽起來不痛不癢,他覺得這病嬌情,定是不願意被人知道的。三姨太淚眼紅腫,哆嗦地捧著藥片,一顆顆等著他吃下。喂完了藥,管家憂心忡忡。“光吃藥不行,還需要一點東西填填胃。”隻聽“嘩啦”一聲,樓偉明蹙起眉頭。匍跪在地毯上的三姨太站得太急,膝蓋撞到了桌角,這才將上頭的雜物帶了下來。可她白手一抓,飛速地將一個小物件攬到了沙發底。眾人忙著關心樓偉明,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她捂著膝蓋,故意誇大五官的表情,好像疼得痛不欲生。 “去,去將熬的補品呈上來!”她先前煮好的軟爛補品正好派上了用場。一碗清亮的白魚湯散發幽香,我也餓了。一旁的下人攙扶三姨太坐下,心疼得不得了。“太太您傷了腿,老爺就由我們照顧吧,您坐在一旁指揮著便是。”“不用,我親自來。”三姨太是性子也是奇怪,一會兒學二姨太,一會兒又學林巧兒。剛吐完苦水的樓偉明兩眼無神,像個娃娃一樣仰躺在沙發上。大大小小的仆人們,遠的近的站著,水泄不通地圍著一層,將他護在中間,看他喝魚湯。大少爺樓嘉承也流露出了幾分關心,隻是這份關心難辨真假。三姨太哄孩子似的擺弄著樓偉明,一會兒叫他張嘴,一會兒又叫他抬手。家裡好不熱鬨。我心裡亂糟糟的,像個多餘的木偶人一樣站著。這家很大,但沒有哪一隅真正屬於我。差點又忘了,不是我,是樓嘉玉。我這麼皮糙肉厚的一個人都被這個家磨得沒了心性,真正的樓嘉玉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更是更受不了這一家子裡裡外外泛濫的虛偽。下人們又是燒水,又是送東西,腳步不停。無事可做的我找了個安靜地,旁觀。我想找個機會同樓偉明說說話,所以並不急於上樓。再者,劉媽媽尚未回來,我上去了也是孤單一人,守著乾冷的屋子和白牆較勁。不如在客廳,熱鬨些。我正想著,隻見門外晃過一道影子。樓偉明嘔吐昏倒,家裡大小的仆人都忙著過來圍看,保不齊是進了賊人。可我定睛看去,卻嚇了一跳。是傅戎煥,傅家大少爺。他怎麼會過來?屋中混亂成一片,而我的手腕卻被一個女仆拉了起來。她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手指了指外頭的方向。還未等我有所反應,女人利索的腿腳已經將我帶到了門外。放眼看見,外頭果然毫無一人。樓偉明這一吐,公館上下都憂心如焚。仆人身子微低,嫻熟地傅戎煥行了個禮,而後回了屋內。我沒看懂這一舉動?樓家怎的有傅戎煥的人?而且他趁外頭無人跑了進來,這舉動著實太冒險了一些。“傅——”傅戎煥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幾日不見,傅家大少爺這張英俊不凡的臉,好像被疲憊填滿,下頜處掛著一縷茂盛的胡茬。他將我往更偏僻的地方帶去。“來得倉促,還望見諒,不過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一語畢,他拉起我的手腕,塞來一條帕子。“我剛才遇到樓家的柳如雲了,她讓我給你轉達些話。”繁亂的思緒扭成一團,愈發找不著頭尾。柳如雲怎的又和他扯上關係了?不該是他弟弟傅戎炡嗎?“她說這些日子感激你們操心勞力,前半生雖然苦樂摻半,但對於她來說是豐滿的。她愛戲曲,儘管後來再沒能唱戲曲,所以退而求其次去了歌舞廳。她覺得自己一直躲著不是辦法,所以想徹底尋個自由。她在老地方留了些銀錢,你不許拒絕,要全部收下,那是她多年攢下來的心血。”傅戎煥聲音低沉,語氣動情。可我越聽越奇怪,這話怎麼像……臨終遺言。我憤然打斷他的陳述,深深看了他一眼,順便撤回了被他握住的手腕。“她怎麼了?”“她……得了病,心臟病,好幾年了,西醫已經有了治療方案,但代價太大,太痛苦,所以她不想冒險。”聽到此處,我心頭飄起一股怪異之感。所以……今天她是跟著我去車站的?我當時從樓偉明住的醫院出來,神誌不清亂轉,壓根沒注意到身後跟了什麼人。所以,我們不是偶遇,而是她在等我?可……她事先就在車站,我是後頭才進去的。等等……她,跳火車了?傅戎煥輕聲道,“她帶了毒藥上火車。”傳完了話,他又低頭看著我手裡的帕子。“這是她的東西,她對我有恩,來日如有需要,你可以帶著帕子來找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彆難過,對她來說,死才是真正的自由。”
第66章 死亡才是最後的自由(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