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小姐有過人之處(1 / 1)

客廳內,傅戎炡奉上厚實的賀喜紅包,一一介紹著紅綢包裹的賀禮:一對法蘭西生產的皮箱子,一對雞心白玉瓷,一對鴛鴦枕,兩床蠶絲被……禮物不算豐厚,但他一身黛藍長衫搭配金絲眼鏡卻顯得人文質彬彬,異常俊朗,家裡的丫鬟看得兩眼冒光。大哥、二姐和我與往日一般成了陪客賓,哪怕無話可說亦得端坐父親身邊,以彰顯樓家奉為圭臬的精神教養——團結、和善。二人虛與蛇尾聊了沒一會兒,廚房上菜。胃裡突然翻騰,我去了趟衛生間,再回來時眾人已經移步餐廳,父親掌一桌主位,傅戎炡則在他右手邊斟酒。猛一瞧有點像女婿給嶽丈敬酒,想著想著我抖了個寒噤,心虛落座。“三小姐今日授課辛苦,表妹特意囑我來道聲謝,說以後有需要儘可開口,陳家、傅家定竭力而為!”屁股尚未坐穩,傅戎炡卻端著鏗鏘調來敬酒,字裡行間一副我是兩家“大恩人”的真誠。父親聽完歡喜得緊,捧著慈父目光誇讚起我的懂事和學識淵博,說完還用目光驅使我給傅戎炡回敬。我執盞欲抿被父親斜了一眼,索性咬牙喝了個底兒淨。“二爺客氣,皖然小姐聰明伶俐,勤懇勤學,我教得輕鬆。”授課不辛苦,辛苦的是討好他。“皖然正是叛逆、頑劣年紀,先前的老師個個都教得一臉苦水,倒是三小姐應對自然,想來三小姐確有過人之處!”這話一語雙關,看似褒獎,實則暗諷。父親聽出深意,端了杯酒賠禮。“過人之處談不上,可能是我家玉兒貪玩,皖然小姐也是活潑年紀,二人古靈精怪碰了頭,樂趣多,相處就輕鬆了。”傅戎炡戲笑著按下他端酒的手,率先揚頸。“其實我今日是特來轉達懇求的,皖然的課業要一直勞煩三小姐費心了。”“二爺哪裡話,都是自己人。”父親啄酒套近乎,並示意我回敬。我腸胃空空,且剛剛下肚的第一杯還在灼燒,現在又來第二杯,我真真是害怕了。正為難時,父親又喚一聲“玉兒”催促。難喝。真難喝。傅戎炡來這一遭,去天津的事徹底無望。好在後半場他沒再說奇怪話作亂,我暈著腦袋,安心吃了碗熱飯安撫腸胃,跟在家人身後目送他的車子離開。車留殘影,我看得入神。不知為何,我總覺他這趟登門目的不純,除了將我強留在上海外,更像是來給我撐腰的。人一走,父親猛嘁一口冷氣,滿臉陰翳。“真是難為他了,明天訂婚今日還要來我這兒張揚一下,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年紀輕輕,也敢接我喊的二爺?”林巧兒眼珠一轉,趕緊哄人。 “哎呀呀,彆生氣,我前幾日剛在戲樓聽了他的糗事豔遇,快回屋,回屋說與你聽!你寬宏大量,與他一個小輩鬥什麼氣!”兩人黏黏糊糊地離開,我也回了屋子。一進門,劉媽媽就苦著臉遞上了一張捏皺的紙。那本是傅戎炡離開前遞給我的,將要拿到時父親忽然轉身,嚇得我差點崴了腳,把一切看在眼裡的劉媽媽上前攙扶,順勢把紙條截進手裡。“二爺給的,他要你立即看了。”我脫掉外套,懶懶地靠在床頭,吊著稀薄的體力。“嗯,我這就看。”回來時坐黃包車吹風受寒,眼下頭疼得厲害。劉媽媽放下東西,經過幾番欲言又止的掙紮後關門離開。我捂著猛火洶湧的腸胃,實在沒力氣理會那紙條,隨手丟進抽屜後身子一倒睡大覺。被子蒙頭,我隻覺昏天暗地,迷迷糊糊間被熱醒,稀裡糊塗地又睡了過去。病了,病了正好,我要看看,明日訂婚宴,嬌弱無神的病美人是否會引得傅戎炡一絲憐惜。……翌日一早,客廳裡傳來吵嚷。劉媽媽端來冒氣兒的熱水,語氣裡泛著喜悅道:“老爺一早去了碼頭盯貨,大少爺喝花酒徹夜未歸,二小姐回了自己的住處,二姨太解了禁閉後就拉著三姨太作祟,此時正在樓下和林巧兒鬥法呢。”父親偏心,昨日罰二姨太關禁閉,結果草草一日就又許了她自由身。鬥法?我捂著被子笑出聲。大門一關,三個女人各顯神通,比張賀年戲樓裡的戲精彩多了。我渾身酸痛,四肢無力地貪戀被窩暖和,磨蹭了好一陣才起來。劉媽媽木木地盯著我青紅遍布的脖頸,轉過身去抹淚。“不能……不去嗎?這傅二爺未免太……折騰人了。”劉媽媽知道我所有的事,也知道傅戎炡對我的羞辱。“劉媽,我去天津的事兒被他拒了,答應給你帶特產的事兒怕是不行了。”她抹掉眼淚,意料之中一般冷靜,上前給了我一顆糖,輕摟著我安慰。“以後還有機會。”機會?何以見得。我倒是覺得隻有“死”才能有新機會。我淡然洗漱,套了件高領毛衣下樓。三姨太看見我從樓梯上下來,眸光一凜。二姨太頭發亂蓬蓬的,像是被人揪過,林巧兒的旗袍也被扯的沒形,露出傲人的雪白胸脯。我來的巧,大戰剛結束了“三小姐真是嬌氣,竟然睡到日上三竿。”二姨娘和往常一樣出口犀利,全然忘了昨天彩禮的事。她尖酸跋扈,我也不是軟乎的麵團子,雖然還發著燒,但罵人的力氣還是有的。“姨娘有閒心找我的不快,不如給大哥挑身合適的西裝,買塊遮紅痕的粉撲子,找找巡捕房的關係替他擦屁股。他昨夜在外留宿,聽說又喊了幾個女人胡來,保不齊又是霸王硬上弓,下午去傅家二爺的宴,彆讓他帶著一身胭脂粉、香水味去,免得丟了父親和樓家的麵子!”“胡扯,我兒才不是登徒子,尋花問柳的是彆人!”“二姨娘兩耳緊閉不聞窗外事,不知自己生了個采花賊?還是說姨娘以為旁人眼瞎耳堵?昨日趕上喜慶,彩禮定金一事父親追究得淺,眼下我正好有空,不如二姨太仔細說說到底是誰看上了我,是年紀半百的喪妻富商,還是街邊的痞夫混子……”林巧兒看我咄咄逼人,手裡撈了把瓜子,咧著嘴挪到一旁看戲。二姨太有腦無智,凡事又習慣自以為是,所以未意識到她進了圈套。父親昨日輕罰看似包庇,現在細想似乎是試探,他在放長線,釣大魚。言語來回幾輪,二姨太仍是氣焰騰騰,我嗓子疼,不想再吵,眼看我們吵完,林巧兒趕緊拍拍裙子來湊最後一程熱鬨。“老東西,打不過就彆動手,下次若是再無禮發瘋,我定然把你頭發給薅禿了,你不是省油的燈,我也是費柴的灶,真下手打人,不知道是誰先死呢!”被寵著的林巧兒到底是膽子大,一番言語把兩個佯裝斯文的富貴太太唬得沒神兒。旁人說死不死的她們不在意,但林巧兒是殺豬的,在她手裡沒命的豬比兩人吃過的飯還多,真惹急了,拿人當豬砍也說不準。“悍婦,老爺怎麼把你娶進門了!”三姨娘轉著佛珠,被氣得不輕。“不娶我年輕漂亮的,難道娶你女兒這樣的媚狐狸寡婦?我聽說你女兒近來和一個大肚子禿頭男走得近,你可小心些,彆一不留神當了彆人的嶽母都不知道。”三姨太鬥不過,哭哭啼啼回房了。二姨太沒了幫手,也跛著腳走了。至此,林巧兒大獲全勝,搖著尾巴回屋子梳洗,兩個丫鬟走路都氣派了。鬨劇結束,我吃了碗魚粥暖身,喂了屋外的胖團子狸貓。天冷了,貓兒不抗凍,全窩在一起打哆嗦,我讓劉媽媽找了幾件厚衣服來墊上,小東西們嗷嗷道謝。摸貓惹了一身毛,剛進屋準備換身衣服,林巧兒泥鰍似的鑽了進來。“玉兒!”我趕緊關門,順便扒開了她掛在我身上的手。“你怎麼來了,會惹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