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些忘了今天是新姨娘進門的大日子。樓嘉玉的父親叫樓偉明,是樓家百貨的老板。他人脈廣博,善經商之道,可惜貪色過甚,平日裡除了奔走在商會和百貨大樓辦公,便是浸身在高雅的歌舞廳池縱情歡愉。不過他雖縱色放肆,卻講原則,輕易不往家裡帶。目前家中共有兩房姨太太,正妻大太太身子薄,早早奔了黃泉,連我在內共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十分均等。二姨太生了兩個兒子,最跋扈刁橫。大兒子樓嘉承繼承了她的脾性,也是個乖張不定的主兒。他在英國人開的銀行裡當副行長,商業、政界都有點兒話權,原是前途無量的貴公子,可惜妻子難產去世後,他便如脫韁野馬一般敞開了風流本性,養了不少小情兒,敗了名聲。小兒子樓嘉昊排行老四,十歲起就送至新加坡念書,逢年過節也不回來,所以我對他了解不多,高矮胖瘦都是未知。三姨太有個女兒叫樓嘉敏,她是家裡老二,性格強勢,待人苛刻,去年剛死了丈夫,現在在報社做事。相比起他們仨的豐富人生,我這個後來者實在是中規中矩。父親忙於商業和女色,對我關心甚少,自前年為了炫耀麵子把我安排在女子師範教英文後就沒再過問我的事……“三小姐!”傅戎炡渾厚的低聲從身後襲來,我怔怔不動,轉身看他把玩著一對淡紫色珍珠耳環朝我走來。“你怎麼……過來了?”他傾身湊近,薄唇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的印章丟了。”語畢,他撚著我的細腕,輕輕一帶,把我扯進無人的弄子裡。我在裡,他在外。寬大的黑衣和挺闊的肩膀正好把我遮了個嚴實。“李青霜,膽子大了,敢偷我的東西了?”他極少叫我真名,因而每次喚我真名時我便如臨大敵。他愉悅的磁音壓在我耳邊,我控製不住地抖了一下。“我……想挑個貴重的、體麵的禮物當你的訂婚賀禮,所以拿了印章想讓店家賣個麵子,打折扣。”我囫圇交代,他似笑非笑地掐緊我的腰,大手精準按著早上新折騰出來的淤青,“沒撒謊?”我疼的哆嗦,柔聲細細,“沒有!”他輕嗤,“什麼禮物?”“龍紋金硯。”“花了多少大洋——”話音未完,傅戎炡眸子暗沉,偏頭覷著身後,緊接著,我聽到了腳步聲。外頭有人經過。我壓著聲音,“50。”“50?可掌櫃說那人拎著300大洋,進門就要買鎮店龍硯,出於謹慎,他在打包時換了塊假的,還讓人通知我有人冒用傅家印章。”假的?我隻覺腦仁脹熱,推開他確認真假。果然,真硯台色彩略暗,帶著朦朧霧感,龍身紋路細膩入微,現在這個顏色油亮,龍紋粗糙。 “抬頭!”傅戎炡劈手奪了我手裡的假貨扔在角落。“我訂婚,你這麼破費乾什麼?想討好我?”“是。”他克製喜悅,掰著我的身子讓向後轉,而後窸窸窣窣地在我脖子上掛東西。“要不,我明日順便收了你當二房?”聲音從頭頂砸來,我渾身一僵,不敢動彈。二女共侍一夫?“我——”不願意三字堵在嘴邊,我猛地反應過來,他在逗弄我?於是,我回了個氣鼓鼓地冷嘁。怪了,傅戎炡心情極好,跟先前判若兩人,他享受著愚弄我的樂趣,語氣也溫柔了。“下次彆偷印章了,我的臉比印章有用,想要什麼告訴我便是,今天是正巧我在門口攔了那巧嘴的掌櫃,下次若是有人認出了你,捅破我們的關係,那就麻煩了。錢我會幫你要回來,我什麼都不缺,你不用送。”他嘰咕說了一堆,把珍珠耳環塞在了我手裡,頭也沒回地離開了。我木在原地,低頭摸著脖頸上的淡紫珍珠串兒,有點反應不過來。就這麼走了?確實走了,而且走的很急。沒了他的遮擋,我猝不及防被灌了滿腹冷氣,扶著牆連打了三個噴嚏。等我緩神走出巷子時,劉媽媽正抱著雪白的狐裘迎了過來。“小姐!”劉媽媽是我房裡的人,平時負責照顧我的起居,性情溫柔。狐裘覆身十分暖和,隱約還有淡淡的煙草味。我蹙眉疑惑,劉媽媽趕緊解答。“二爺送的,他說今日有事,沒差人送你回來,黃包車顛簸一路,叫你受了委屈,這是歉意。”委屈?歉意?我張著嘴巴,後知後覺。從女管家追出來送衣裳,到鋪子買龍硯被騙,再到黃包車,傅戎炡的人一直在我身後。我像困於蛛網上的獵物,從始至終都在他的掌控裡打轉。我靜默不語,挽著劉媽媽往外走。傅戎炡一早就用“授課”的借口把我叫走,家裡無人阻攔。劉媽媽頓足替我整理衣領,還順手給我塞了個水果糖,哄小孩似的。“二爺說,送你的珍珠首飾明天一定要戴。”“嗯。”“家裡剛放過鞭炮,估摸著新姨娘正在敬茶,若有變故,三小姐靜看著就行。”“嗯。”二姨太尖橫,新人進門她估計會找機會為難一二,給個下馬威。我敷衍聽著,剝了糖塞進嘴裡,哢哢嚼了個乾淨。倏地,我眉宇一熱,傅戎炡不是來拿印章的嗎,可印章還在我這兒啊。印章是傅家顏麵,關鍵時刻可抵萬金,保平安,意義非凡。可不待細想,步履迅疾的劉媽媽已經攙著我跨進了一樓正廳。屋內氣氛喜慶,地上擺了一溜裝嫁妝的箱子,八仙桌上放著金線裝訂的婚書,桂圓八寶盒貼著喜字,紅毯通向二樓。大哥和二姐黑臉沉沉,家裡來了新人分財產,兩人自然不悅。新姨娘林巧兒笑意綿綿地和父親對視,扭著身子端起了喜字紅案上的龍井。她那雙月牙眸子是勾人的刀,勾了父親的魂。令眾人跌掉下巴的是她沒有跪拜大太太的靈位,而是端著青玉茶盞仰頸喝茶,喝完還野蠻地打了個飽嗝,疲乏地扶著椅子坐了下去。眾人眼瞪如鈴,驚愕得緊!靜了一會兒後,三姨太身旁的婆子壓嗓提醒。“林姨娘,你這不合規矩。”她輕放茶杯,語氣不爽。“站也站了,跪也跪了,現在隻差最後一步,我現在渾身酸乏無力,潦草奉茶缺乏誠心,不足以表敬意!”她嘴尖牙利,尋常人招架不住。三姨太撚著手卷,為自己的仆人鳴不平。“林姨娘何必咄咄逼人,下人隻是提醒一句。”我餘光一掃,瞥見父親端茶當看客,溫順的家貓看久了,偶爾也樂意看看野貓調劑枯燥。父親意圖明朗,林巧兒犀利、張揚,趁今日大喜放縱她挫一挫兩位姨太太的殺氣,未嘗不可。“玉兒!”她忽然喚我,屋內人齊刷刷投來目光,我渾身一緊。雖然往日確實是我與她最親近,但將才這聲呼喚喊的真不是時候。二姨太斜我一眼,徐徐開口。“林姨娘倒是恃寵而驕,老爺擇良辰迎你進門,我們理應喚你一聲妹妹,可你一來就這般蠻橫……”她端著一張妖豔臉,頭發油亮光滑,唇如豬肝一般殷紅,頸上墜一顆拇指大的珍珠。那是她娘家的陪嫁,重要場合必拿出來鎮場麵。林巧兒輕飄瞪她一眼,身子一扭,看向眾人。“家裡不是深宮,我沒說不跪,也沒說不拜,隻是喝茶解乏而已,二姨太這般急躁,莫不是要學宮中皇後拿權管理後宮?”屋內喜慶霎時冷凝如冰,父親聲含慍怒。“曼柳,你是這麼想的嗎?”二姨太眼神無辜,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不是,我沒那個意思。”樓家有自己的管家團隊,他們隻聽父親的吩咐,除此之外無任何人有權插手家中事宜。父親當商人時精於算計,當丈夫時又善掌控,是個絕對的“霸王”。屋裡氣氛劍拔,父親又抿了一口濃茶。“不想做主?那前天對管家指手畫腳的人是誰?私下裡接了媒婆200大洋當彩禮定金的又是誰?”父親“砰”一聲把茶碗拍在桌上。我愣愣一怔,彩禮定金?屋中人目光聚滿,朝我看來。我被盯的茫然,這是幾時的事?二姨太神通廣大,竟然能瞞得滴水不漏,難不成是打算把我敲暈塞進花轎,送到洞房?劉媽媽表情詭譎,父親招招手讓她上前。“劉媽,你說。”“回老爺,一周前二姨太曾進過小姐的屋子,她走後我在床底找到了一套男子的貼身衣物,東西臟汙,我交給了後廚的火夫,膈天整理衣櫃,我又發現三小姐丟了兩件貼身衣物……”話語一出,眾人明了。二姨太想汙蔑我與男子私通,進而以“愛惜樓家麵子”的借口給我定下親事。我後背發寒,木木地站著。父親震怒,當即找來火夫和二姨太的貼身丫鬟問話。證據確鑿,誰都不敢求情。於是乎,納新儀式還沒結束,二姨娘便被領到屋裡關禁閉去了,知情不報的貼身丫鬟則被攆了出去。這事明明與我有關,可滿屋之中卻又無人真正關心我,就連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的劉媽媽也對我存了秘密。我斂著笑意,隻覺荒謬。鬨劇結束,林巧兒樂嗬地往父親懷裡鑽,哄著他消氣,我們各自回屋,隻待晚上的“合家宴”。我就著狐裘躺下,將劉媽媽關在門外,將睡欲睡之際,她急匆匆拍門。傅戎炡來了。
第5章 林姨娘恃寵而驕(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