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台風持續了十多個小時之後開始減弱,等到海浪稍微平靜一點了,王老大立刻親自開船帶上幾個兄弟出海去找人。 守在碼頭邊一口水沒喝一粒米沒吃的鄭鐸也在第一時間登上搜救船,向李大剛和辛未所在的那塊礁石出發。 被救的時候辛未已經昏迷不醒,李大剛也疲憊不堪,要不是有纜繩把他們捆在角鋼上,肯定堅持不到獲救。 辛未先被抬上船,李大剛也被阿合和另外一個小兄弟架上了船,王老大扶著船舷站在搖晃不停的甲板上,見著李大剛劈頭就是一記耳光抽過去,把他打得重重摔倒在地。 船上的人都被這記耳光嚇住了,臉上紅得仿佛快要滴血的王老大在眾人視線裡全身哆嗦,抬起抖顫的手指指著李大剛,小眼睛通紅:“你忘了小劉他們是怎麼死的!五條命都丟在海裡,你還敢往台風裡闖!” 所有人都黯然垂頭,李大剛也是在跟大家混熟以後才知道王老大這麼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船長,現在會離開大海留在岸上的船塢裡整天修理漁船,就是因為去年在台風天裡那艘沒有回來的漁船,和淹沒在大海裡的那五條鮮活的生命。 那一天王老大原本應該也和夥伴們一起出海的,因為老婆生病他臨時沒能走成,平時駕駛船隻十分熟練的副手在遇到台風突然來襲時驚慌失措操作失誤,結果船毀人亡。 事後王老大一直都在自責,如果那天他和夥伴們一起出海,以他的經驗,絕對可以把他們都活著帶回來。 李大剛躺倒在甲板上,嘴裡一陣陣不同於海水的鹹腥。他用手背擦擦嘴角,兩隻眼睛深深地看向王老大:“哥,救辛未要緊,回到岸上要打要罰兄弟絕沒二話。” 王老大咬緊牙關,黑著臉鑽回船艙,用最快速度向碼頭駛去。把兩個人送進醫院救治的時候,鄭鐸也趕到了,他來不及脫下雨衣,濕淋淋地一直衝到急診室裡,被護士又給攆了出來。 李大剛沒什麼大礙,他身體結實底子好,掛水補充了一下鹽份水份,又吃了王嫂做的爛麵條,很快就沒事了。 辛未本來就擔驚受怕了一整夜,肚子裡空空蕩蕩,身體又弱,在台風裡又吹又淋二十多個小時,她虛脫得很嚴重,在急診室裡處理完幾處擦蹭傷口後被轉到內科病房繼續治療。 島上醫療條件有限,單人病房也不太大,一張病床幾件桌椅,再加上鄭鐸和李大剛這兩個大個子男人,屋裡好象就滿滿當當再也塞不下什麼了。 辛未掛的藥水裡有安眠寧神的成份,她安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穩。王嫂在家裡熬好魚湯端過來,微波爐裡熱了兩次辛未也沒能喝成,她隻好又拎回去。 送進醫院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多鐘,台風還沒有過境,雨仍然下著,天黑得很早。 醫院規定隻能有一名家屬陪床,李大剛這個丈夫當仁不讓是首選,不過鄭鐸板起臉往病床邊一坐,誰也不敢過來讓他離開。 兩個男人雖然都不說話,但是態度一樣堅決,一左一右守在病床兩側,都關切地看著臉上沒有血色的辛未。 醫院裡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這間靜默的病房裡時間好象走得格外慢,李大剛數著輸液管裡藥水向下滴落的滴數,用這個辦法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鄭鐸不無好奇地打量起隔著一張床的李大剛,他不明白這個男人是怎麼突然出現在辛未生命裡的,又是怎麼突然變成了他的勁敵。 李大剛,連名字都俗不可耐的一個男人,沒文化沒教養,他根本不可能給辛未任何幸福,這樣的人居然時時處處以辛未的丈夫自居,這簡直可笑可恨。 眼睛盯著輸液管的李大剛察覺到了兩道帶著些敵意的視線,他撇嘴輕笑:“該走的是你不是我,彆朝我瞪眼,我打架打不過你,你瞪眼可瞪不過我。” 鄭鐸眉梢一挑:“我要是真想把你趕出病房,你以為你還能坐在那兒數數嗎?” 李大剛微眯起眼看向鄭鐸:“你趕一個試試。”鄭鐸也笑了:“李大剛,你救了辛未,我非常感謝你,但也隻是感謝而已,你不要以為我會不再追究你帶辛未離開寧城的事。” 李大剛雙臂抱在胸前,胳膊上的肌肉鼓脹起來:“我帶我媳婦愛去哪兒去哪兒,你追究我?裝什麼大頭蒜哪,你老幾?” 鄭鐸不理會他帶著挑釁意味的話,依舊鎮定自若地說道:“你彆管我是老幾,我想要治你的話有的是辦法。 看在你這次救辛未的份上,今天我不揍你,下次要是再讓我聽見你胡說,連這次的賬一起跟你算。”李大剛冷笑:“我胡說什麼了?辛未就是我媳婦,等她醒了你問問她是不是。” 鄭鐸拳頭捏緊,骨節哢吧一聲響,可病床上的辛未突然皺著眉嗯了一聲,頭在枕頭上動了動。 李大剛在一瞬間收斂起臉上渾不吝的表情,十分關切地趴在床邊握住辛未左手露出石膏外的指尖,小心摩挲著低聲輕喚:“心肝兒,心肝兒沒事彆怕哥在呢!” 辛未的頭朝他偏一偏,不一會兒又沉沉睡去,李大剛在床邊趴了好半天,皺緊眉頭坐回椅子裡,抬手把輸液管的速度再調慢一點。 透明的藥液很久才落下一滴,緩慢地輸進她不堪重負的身體裡。病房裡變得很安靜,走廊上有腳步聲走過,風吹樹影映在窗戶上,影影幢幢象是夜海的波瀾。 李大剛兩隻手交握在一起,輕輕歎了口氣:“有我在,你彆想把我媳婦帶走,她也不會跟你走,她會留在我身邊。” 如果是樂寧生講這樣的話,鄭鐸一定會立刻握拳揮出,但是聽著這句話從李大剛嘴裡說出來,鄭鐸卻一點氣也生不出來。 他知道李大剛對辛未的心思,也知道這種心思很誠摯,這個男人確實是在真心真意地喜歡著辛未,不然他絕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在台風天裡駕船出海。 但是他喜歡的隻是他眼裡的辛未,一個白紙一般純淨的女孩子。他不知道他眼睛裡看到的白紙上曾經被塗滿了多少濃烈深刻的印跡,又曾經被怎樣揉搓成團,更不知道這些印跡是用了多大的勁才一點一點擦去,再好不容易一點一點展開、撫平。 這樣的一張紙雖然依舊潔白平整,但是太過用力的擦拭把紙擦得很薄,再怎麼撫平,紙上也留著清晰的褶痕,它再也經不起任何粗魯的塗繪和折弄,稍不留神,這張紙就會被撕破揉爛,再也不能恢複原樣。 不可避免會想到的往事讓鄭鐸覺得很累很無奈,這些往事壓在辛未身上,又何嘗不是壓在他的心裡?台風中的泗礁島就象是大海上的一艘孤舟,他也坐在這艘孤舟裡,等待著顛蕩難測的未來。 “李大剛,我能問你個問題嗎?”鄭鐸看著辛未,把她的被子液液好。李大剛點頭:“問吧,什麼問題?”鄭鐸抬起雙眼看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和審視:“你喜歡辛未?”李大剛揚眉:“廢話。”鄭鐸輕笑:“你喜歡她什麼?” 李大剛沒想過這個問題,也從來不認為這種狗屁問題算是問題:“我也不知道喜歡她什麼,就是喜歡她。她也喜歡我!”鄭鐸目光深邃:“你了解她嗎?” “我了解。”“了解?那你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嗎?她家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有哪些人?她為什麼不上學?為什麼要天天吃藥?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寧城要跟你跑到這裡來?這些你也都知道嗎?” 李大剛有些結舌,但是倔強地揚聲說道:“我,我現在不知道,不過以後她都會告訴我的天天吃藥?她什麼時候天天吃藥的?她怎麼了?” 鄭鐸垂下眼眸輕輕抒了口氣,雙眼下有很明顯的黑色陰影:“李大剛,辛未不是你以前接觸過的那些女孩,你彆看她表麵上很開心,實際上她很脆弱,比你想象中還要脆弱你不該帶她離開寧城,你現在的生活不適合她你喜歡她,但是她不喜歡你,我這麼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在她完全放下心裡的負擔之前,她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上你,或者說,她不會讓自己真正喜歡上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你說的話我繞不明白!”李大剛打斷鄭鐸的話“她已經喜歡上我了,她離不開我。再說她心裡有什麼負擔?跑到西藏去的那個哥哥?這她已經告訴過我了,我都知道!” 鄭鐸非常意外地抿緊嘴唇,唇邊法令紋隱現:“她說的?”李大剛理直氣壯地昂起脖子:“那當然,她說的,她親口告訴我的。” 但是鄭鐸不象辛未那麼好糊弄,一句 ,一句聽來的夢話可以讓她那個小丫頭片子驚訝呆愣,卻不能讓鄭鐸也完全相信辛未對李大剛的信任。 他臉上鎮定,心裡隱約失措地飛快思忖片刻,彎起唇角冷冷一笑:“哥哥,西藏,除了這個她還告訴你些彆的沒有?她有沒有說,她那個‘哥哥’為什麼要到西藏去?” 李大剛也是個死要麵子的男人,明明心虛,但還是要在嘴上逞強:“我管他為什麼,反正他跑走了,我隻知道現在在辛未身邊的是我不是彆的男人。” 鄭鐸輕笑著搖頭:“他不是自己要走的,是被強押過去的,押到西藏一個偏遠的軍分區,那兒一年有半年大雪封路,部隊裡隻有一根電話線通到外麵,汽車在路上跑三天看不到一個活人。 知道是誰把他押過去的?是他爸爸,親生爸爸把親兒子往那個鬼地方一扔就是三年,不讓離開不準探望,活活讓他坐了三年牢,這種事很奇怪是吧,你又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嗎?” 短袖t恤外兩條jj的胳臂上似有冷風拂過,李大剛覺得汗毛直往上豎。 親爹和親兒子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仇?這仇是和辛未有關的嗎?她哥哥,哥哥的親爹難不成這個哥哥不是他以為的什麼情哥哥難道難道會是辛未的他聳然變色,眼睛筆直瞪著鄭鐸:“是為了什麼?” 鄭鐸肅然低沉地回答道:“你已經猜到了,何必讓我把話都說出來呢?” 李大剛垂下頭象是跟自己較勁似的發了半天愣:“那又怎麼樣,就算我猜到了又怎麼樣?那都是她以前的事兒,我管不著也懶得管,我隻管我們倆以後的事。” “你們倆不會有以後。”鄭鐸頓一頓“李大剛,辛未心裡的負擔不止這些,還有很多事是你想象不到的,現在你是真心喜歡辛未,但是將來有一天,辛未過去的那些事也許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阻礙,到時候再去悔不當初就遲了。 我不能拿辛未的一輩子來冒險,她想要的幸福和平靜生活隻有我能給她。我比你更喜歡她,她所有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過去、現在、將來,我對她的心都不會變。” 李大剛歪著頭斜睨鄭鐸:“你怎麼知道她過去的事會成我們的阻礙?她想要的幸福生活憑什麼隻有你能給她?我也一樣能給!她過去的事你說吧,全說出來我聽聽,我倒要看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能攔得住我!” 鄭鐸用手按一按太陽穴:“辛未不會願意讓你知道她的事。”李大剛很有些憤憤地說道:“你怎麼知道她不願意?我說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辛未的什麼人?你憑什麼一會兒說她不願意一會兒說我不可能?願意不願意你能不能讓辛未自己決定,她喜歡誰不喜歡誰、喜歡呆在哪兒喜歡乾什麼那都是她的自由,你這兒指手劃腳的算哪門子事兒啊?” 鄭鐸失笑:“自由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是辛未這樣的女孩子,與其讓她遭受傷害,我寧可剝奪她的自由。” “傷害傷害,哪兒來那麼多傷害!”李大剛很不滿地冷哼道“我會好好待辛未,這你儘管放心,誰都可能傷害她,我絕對不會,不用你瞎操心!” 看著李大剛,鄭鐸突然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幾年以前的樂寧生也是這樣簡單而又衝動地愛著辛未,覺得世界上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更沒有不能成真的美夢。 所以一旦美夢快要破滅了,他才會那麼倉惶失措地選擇一種最愚蠢的辦法來堅守自己的夢想。 鄭鐸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擰動了一下,呼吸聲有些亂,那些過往的痛苦雖然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一想起來還是心如刀絞:“有一種病叫心因性精神障礙,這是在遭受強烈刺激後的一種精神障礙,說直白點,它也是精神病的一種。 辛未她每天吃的藥就是治療精神病的藥。”李大剛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你胡扯!她活蹦亂跳的哪來的精神病!” “心因性精神障礙是種輕度精神病,及時發現及時治療很容易恢複,一旦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也很容易轉成重度精神病,也就是精神分裂。” 李大剛交握著的手鬆開,握成兩個拳頭放在雙腿上:“姓鄭的,有你這麼瞎編排人的嗎?辛未好好的你非說她是精神病乾什麼!” 鄭鐸垂下頭,突然之間不太能和李大剛灼熱的雙眼對視,他看著辛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要說這些。 但是話一出口他居然有了一種很殘忍的快感,仿佛聽他說這些的人不是李大剛而是樂寧生,那個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到現在還幼稚愚蠢地把父母的庇護當成責罰,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做過的事究竟有多可恨。 他抿緊嘴唇深深地呼吸著,心裡的怒火急速膨脹,快把胸腔撐得暴裂開來。“樂寧生被他爸爸派人押到西藏去,是因為他jj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 李大剛猛地站起來,坐著的椅子被帶翻,轟地一聲倒在地下:“你,你說什麼!”鄭鐸愛憐地看著辛未,回想自己三年多以前找到她時的情景。 “一個小丫頭被jj之後,又被凶手的媽媽悄悄送到外地一個部隊的山區療養院,象坐牢一樣坐了幾個月。 她那時候十六歲,太小,什麼都不懂,療養院的人也沒留意,等到發現的時候,她懷孕已經四個多月了。” 李大剛臉上血色全失,無聲地張張嘴,全身震顫。鄭鐸深吸一口氣,喉間用力吞咽著:“療養院的人把她送到附近醫院引產,她那時候身體太差,精神狀態更差,醫院引產過程中還出了點差錯,最後隻能做剖宮手術把死胎取出來。 手術以後她自己一個人在醫院躺了十天,誰也不認識,又疼,又害怕,沒人陪著她。 據說當時她就有了精神障礙的症狀,又過兩個月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當地精神病院的病房裡了。 我把她帶到寧城,按照醫生說的辦法給她換新環境,換新學校,找合適的住處,整整兩年半好不容易才治得有點起色,她就跟著你從寧城跑到了這裡。” 窗外的風雨聲更大了一些,遠遠一道閃電劃過,病房裡的日光燈明顯一暗,跳了兩跳才恢複正常。 李大剛的胸口劇烈起伏,他瞬也不瞬地看著病床上表情恬靜的辛未,直到一陣悶雷聲從海麵上滾過來,震得她微皺起眉無助地嗯了兩聲。 單槍匹馬勇闖怒海也絕不畏懼的大男人,走到床邊卻沒有了觸碰她指尖和臉頰的勇氣。低下頭久久地凝視著、喘息著,李大剛咬緊牙關屈起雙膝跪在床下,輕輕趴在辛未手臂邊。 他寬廣結實的雙肩異常地抖動著,兩隻拳頭狠狠地捏緊,象是貪戀某種溫暖般把臉用力埋進被子裡,舍不得抬起頭 活生生,再也沒有比這三個字更能形容撕裂般的疼痛了,那是刀或者斧的利刃割破皮肉後再刮擦骨頭,讓鮮血從身體裡如同泉水一樣噴湧出來。 這個小丫頭片子怎麼能遭受如此可怕的折磨他的辛未,他的媳婦,他連親都不敢親一口的心肝兒 鄭鐸神情複雜地看著李大剛,沉聲說道:“我隻想讓你明白什麼才是辛未真正需要的,任何風波她都經受不起了,如果真是為她好,你應該知道要怎麼做。 我不會讓你白救她的,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內你可以提任何要求,錢,房子,或者船,什麼都可以。” 李大剛抬起頭來,滿臉是淚眼睛通紅地盯著鄭鐸:“你喜歡她,怎麼能讓她遭這樣的罪!你還是不是男人!”“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是不明白,你說的我什麼不明白。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李大剛用力抹了一把臉,濕濕的手掌輕握住辛未的手,看著她,緩緩搖頭“錢,房子,船,我都不稀罕,我隻稀罕她我稀罕她” 辛未的手指在李大剛掌手裡小小地彈動了一下,他心疼地握緊,低下頭去把顫抖的嘴唇吻在她指尖上。 站在長堤儘頭躊躇已久的女孩終於向著大海裡奮力一躍,她閉起眼睛平靜地等待著沉沒,但是波濤裡卻有一雙手臂接住了她。 這雙手臂太有力,或許他不能帶著她重新回到岸上,或許兩個人擁在一起最終還是沉沒的結局,但是他擁住了她就絕不會再鬆開,就算沉沒,兩個人也要在一起。 鄭鐸慢慢地從椅子裡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辛未。她還是睡得那麼恬靜,但是有兩滴大大的淚水從她眼角滲了出來,向下滑進了兩側的頭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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