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李明佑也向往一心一意的愛情,黛玉一時心潮澎湃,心扉仿佛被溫暖的春風軟軟擊中,幾乎要落下淚來。閨閣女子,心胸皆是極小,一心期盼的,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心思,卻從未跟人吐露過,一則,是因害羞,二則,卻是因她已經看透世情。在這樣男尊女卑的時代,隻要家有餘財的男子,都想要三妻四妾,且將此看做順理成章之事。彆的不論,就拿寶玉而言,在沒成親之前,就先納了襲人,府中略有些姿色的丫頭,他都是要招惹的。世上多的是堅貞女子,癡男卻是寥寥可數。黛玉並不敢相信,這個世上,能有用情專一、矢誌不渝的男子。然而,此刻李明佑在自己麵前從容而立,以徐緩卻堅定的語氣,將心聲慢慢道來,讓她震撼而感動。這一刻,李明佑的話濺入黛玉的心,黛玉咀嚼他話中深意,柔腸百轉,竟是無話可說。黛玉靜默,李明佑亦靜默。隻聞得窗外有寒風從樹葉間吹拂而過,漱漱入耳。兩人沉默的瞬間,一個是眉眼如畫的紅妝佳人,一個是翩翩瀟灑的俊逸少年,落入春纖、雪雁眼中,仿佛一幅絕美絕配的畫兒一般。良久,李明佑還是先開口,含著清淺笑意道:“弱水三千,取一瓢飲,也許之前的我,心中雖然有那樣的想法,但那信念,並不算堅定。但是,見了你之後,我一直都覺得,如你這般的女子,隻有最堅貞的愛情,才能配得起。傷了一次心,是因遇上的,不是對的人,不能護你周全,不能給你四時明媚,反而讓你痛徹心扉。如今,有人願以生命起誓,一心一意嗬護你,為你遮蔽風雨,予你四時明媚,讓你平安喜樂,而這一切,皆是心甘情願,甘之如飴。”他說到這裡,眼中有明朗的火簇湧現,聲音中皆是期盼,甚至帶著懇求:“玉妹妹,你當真不願嗎?當真要將我拒之門外嗎?”黛玉隻覺得他的眼神和言語,一點一點擊在心頭,令她在瞬間迷亂,仿佛,還泛出淡淡的甜蜜來。十六歲,正是如花的年紀,心卻開始老去,泛出連自己也無法相信的蒼白無力。十年的情誼,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心底的悲涼淒酸,深深植根,難以消散。但是,際遇再不堪,心中卻依舊不乏美好。雖然,已是下定了決心,此生再不碰情。但是,心底深處,對於愛情的向往,卻是從未斷絕。畢竟,情之一字,雖然痛楚,卻美妙迷人,就算明知會受其束縛,甘之如飴。此刻,眼前這男子的如海深情,一點一點濺入她的心,泛出絲絲漣漪,讓她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一躲了之。恍惚中,憶起那一日在賈家時,自己萬念俱灰,想要以死反抗時,他飄然而來,朗聲說要做護花人,還立下誓言,那般堅定決絕,總是將她,從死門關拉了回來。景又轉變,除夕之日,他含笑而來,以平靜地語氣告訴自己,已經為自己求得郡主之名,今後有此為依仗,再無人可以輕易傷害自己。元宵燈會上,他翩然上了燈樓,為眾人矚目,然而他眉間眼底,卻隻在意自己,至於其他人,竟是連看也不看一眼。一幕幕與他有關的記憶,在心底糾纏,幾乎將她的酸楚溶化,因了他,荒涼的心,漸漸鮮活,仿佛要開出花兒一般。斷情絕愛的日子,不是不好,但一直那樣平平淡淡下去,心會成為一潭死水,無悲也無喜。那樣的日子,過一年、兩年,也許還能撐得住,但是,倘若一生都那麼度過,就太可悲了。說到底,缺乏勇氣,不敢再愛,是因為,沒有人能將她帶出往事,沒有人能令她生出信心。但是,此刻李明佑的神色,卻是令她油然生出一絲相信來。她信,李明佑流連花叢,其實是有心自汙。她信,李明佑心底,對於愛情,也有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向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終究,這個男子,用他的溫情,將她的心牆打破,令她心底再泛漣漪。心中有個聲音漸漸響起,他與寶玉,絕對是截然不同的,不如,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重新擁有愛情的機會。沉默了許久,她聽到自己道:“世子的心意,我已經明白,我也相信世子的真情,但是,往日的種種傷痛,此刻我並不能儘忘。”李明佑聽了這番話,以為她要拒絕,登時臉上笑意俱失,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痛苦,神色淒苦得讓人不敢相信。黛玉隻覺得承受不起他的神色,略低了眼眸,才定下心神,一字字婉聲道:“我是被往事嚇怕了,但是此刻,卻還是想再相信一次。世子,你給我一段時間,等到我真正放下往事,自會給你一個答複。”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方才續道:“如果……如果你願意等待,我很感激,如果你不願,我無話可說。”她這番話說得婉約隱諱,然而李明佑卻立刻明白,黛玉是願意給自己一次機會。李明佑眉眼間的灰敗立刻煙消雲散,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陽光,燦爛明朗,叫人看得心神恍惚。李明佑倏然抬起手,幾乎要撫上黛玉的臉頰,然而在幾寸之隔時,還是及時停了手,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玉妹妹,我雖是一心盼望,卻做夢也想不到,你竟真的會應允。”頓了一頓,鄭重了語氣道:“我自是願意等的,也等得起。”黛玉玉顏含嬌,嬌美清麗如初開的桃花,嗔道:“我可沒應允,我隻是說,給你一個機會罷了。雖然此刻你話說得很動聽,但倘若表現不好的話,我可不會應承的。”李明佑揚唇,臉上的神色舒朗而滿足,聲音卻是無比鄭重:“我素來心口如一,必定不會讓玉妹妹芳心落空。”黛玉臉紅得更厲害,沉默了一會兒,才啐了一口,哼道:“什麼芳心空落,你慣會胡說八道,我才懶得搭理。”說著,緩緩站起身來,端起茶抿了兩口,方才看向雪雁,低低道:“說了半日話,都該口乾了,給世子斟杯茶潤一潤喉吧。”她這般嘴硬心軟的神情,是雪雁從未看見過的,不由忍俊不禁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方才依照黛玉之言,給李明佑斟了茶。李明佑含笑接了,舉到唇邊慢慢抿起來,隻覺得仿佛在飲蜜一般,甜甜的讓人歡欣喜悅。壓在心頭的往事,總是在今日,得了一個答複。雖然,黛玉的意思,是要再等一段時間,但是,李明佑知道,隻要自己的心意不變,堅持下去,黛玉終究會被自己打動。隻要有希望,他就能,堅持走下去。正歡喜之際,窗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帶著絲絲急迫,顯然來的有好幾個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黛玉臉色不覺微變,茫然道:“怎麼回事?”李明佑忙安慰道:“玉妹妹彆擔心,有我在,一切當無恙。”說著便凝睇著黛玉,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黛玉點頭,定下心神,咳嗽了一聲,方才提高了聲音,問道:“秋兒,怎麼回事?”隻聽得秋兒在外麵道:“宮裡的夏公公來了,說是要見姑娘,奴婢就將他帶來了。”話音剛落,那叫夏青的太監便步了進來,微笑道:“見過郡主。”一麵說,一麵行了禮,方才抬起頭打量,目光落在李明佑身上時,略略有些吃驚。夏青不免有些詫異,卻還是如常行禮,賠笑道:“世子竟也在呢。”李明佑朝他點頭,算是回禮,略微斂了神色,問道:“夏公公過來,可有什麼事情?難不成,皇上念及林郡主,要傳她進宮說話?”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中已經帶了防備之意。夏公公不禁失笑,心說,這東平王府的世子,對黛玉的在乎,真讓人開了眼界。若不是親眼所見,哪裡敢相信,一向風流的李明佑,竟也有如此深情在意的時候。他心中沉吟著,笑了須臾,方才穩聲道:“奴才的確是來宣旨,讓林郡主進宮相見,但內中緣故,並非皇上惦念郡主,而是與元妃娘娘有關。”黛玉、李明佑互看一眼,都是一臉驚奇,異口同聲問道:“怎麼回事?”“兩位還挺有默契的,”夏公公調侃了一聲,方才笑著解釋,“事情是這樣的,昨兒個皇上點了元妃侍寢,沒想到到了那裡,元妃就跪下,說林郡主與她弟弟賈寶玉乃表兄妹,青梅竹馬,如今兩人年齡漸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求皇上下一道旨意,給林郡主和她那兄弟賜婚。”李明佑霍然變色,手掌擊在小幾上,聲音也清冷起來:“好大的膽子,好厚的臉皮,竟敢想出這樣的主意。”黛玉心中也是震驚無比,看李明佑如此失態,心中明白他是在意自己才會如此,心中不由泛起一絲甜蜜。她微笑了一下,先向李明佑道:“世子彆急,事情還沒定呢。”安撫了一句,方才凝視著夏太監,聲音徐緩淡定:“皇上既讓夏太監來我這裡,想必並沒有應允元妃所請,是也不是?”“林郡主聰慧,一猜就中,奴才拜服,”夏公公頷首,徐徐道,“元妃雖然媚態百出,但皇上豈是她能迷惑的?林姑娘在賈家受了薄待,皇上一直記得,因此並沒有應允,反而還將元妃嗬斥了一頓,說她身為妃子,竟管起宮外的事情,也忒不知規矩了。”李明佑聽了這話,方才放下心來,笑眯眯地道:“還是皇上英明,沒受人蠱惑,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黛玉聽了這話,不由覺得好笑,方才,因為擔心夏公公是來宣自己進宮,他可是諸多不滿,如今已聽了皇上是站在自己這邊,立刻就變了語氣。笑歸笑,心中卻是明白,他是因為自己,才會如此的。夏公公也是笑了一下,方才看著黛玉,侃侃道:“皇上讓奴才到林郡主這裡傳句話,賈家的請求,他雖然已經推了,但林郡主年紀的確不小了,終生大事,也該早些定下來,省得那些人跑來糾纏,有礙郡主清譽。”黛玉聽了這番忠告,自是感激的,忙斂衣道:“皇上如此關懷體恤,我心中感激不儘,還請公公回宮後,在皇上麵前說一聲,事情我都清楚了,多謝他用心。”夏公公一一聽了,頷首道:“郡主放心,奴才一定將話帶到。”黛玉聞言,自是道了謝,又讓雪雁進內間,取了些賞銀交給夏公公。夏公公本就對她有好感,此刻見她出手大方,心中自是滿意,遜謝了兩句,接了銀子,方才告辭著去了。候他去後,黛玉歎了一口氣,聲音中有懊惱之意:“那天賈家人過來,我為了讓他們嘗嘗失望的滋味,故意將話說得模棱兩可,竟讓他們生出了這種心思。哎,早知道會有今日之事,當初我就不該見他們。”李明佑搖頭,微笑著安慰道:“姑娘不必自責,賈家的人,向來唯利是圖,見你有了郡主的名分,就如蒼蠅見了血一般,就算你不見他們,他們也是會貼上來,想方設法算計的。”黛玉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兒,頷首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李明佑淡淡笑道:“賈家的人,我自問還是能看懂的。玉妹妹,不如我跟你打個賭,好不好?”黛玉不免訝然,瞪圓了眼睛,問道:“打什麼賭?”李明佑麵上微露一縷笑,聲音中卻有不屑之意:“就賭,元妃铩羽而歸,賈家人卻必不會死心,不出三日,定然會有人來找玉妹妹,讓你想法子,免得耽誤你與寶玉的美事。”他說到這裡,微微揚起頭,下巴的弧度俊朗無比,聲音中卻帶著戲謔之意:“至於賭約嘛,若是我贏了,玉妹妹便讓我抱一下;若是我輸了,便罰我給玉妹妹做牛做馬,如何?”黛玉臉上流霞,呸了一聲,哼道:“你倒是想得美,無論是輸是贏,得好處的總是你,這樣的賭約,我可不會應。何況,我心裡清楚,正如你所言,賈家就算受挫,心裡也是不服的,必定要到我這裡跑一趟,做一場戲才肯罷休。”她不肯打賭,李明佑隻能罷了,沉吟了須臾,問道:“倘若他們果真上門,玉妹妹是否打算見他們?”黛玉淡淡笑道:“見,為什麼不見?我很想看看,他們滿懷期盼而來,卻被我拒絕時,臉色到底會難看到什麼程度。”李明佑凝視著她,目光中浮現出不讚同之色,搖頭道:“你要見他們,我自是不能攔著,但我心底,卻是不情願的。那個賈寶玉,看你的目光忒無恥了,我不願你再與他相見。”微酸的語氣,讓黛玉芳心顫顫一跳,愣了一會兒,才道:“世子不必擔憂,我的心意,你是儘知的,我已是看透了賈寶玉,任他說得天花亂墜,我絕不會回頭。”李明佑仍舊搖頭,道:“我很相信你,但是,還是不願你們相見。”說著,便朝黛玉一笑,聲音中多了懇求之意:“玉妹妹,為了我,不要再見他們,好不好?”在他的注視下,黛玉心中湧起奇怪的感覺,突然之間,覺得賈家那些人的失望神情,並沒什麼好看的,也就沒再堅持,而是頷首道:“既然世子覺得不舒服,我不見他們就是。”李明佑聽她肯應自己的話,心中又驚又喜,笑眯眯地道:“玉妹妹如此乖巧,我實在高興。”聽他語含打趣揶揄,黛玉心中又是氣惱又是羞澀,橫了他一眼,卻是沒有說話。李明佑隻是笑看著她,也是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方道:“既然玉妹妹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那以後我要時常來這裡走動,讓玉妹妹能多了解我,也好早些給我答複。”說著,便行到黛玉麵前,認真問道:“玉妹妹是否願意讓我過來?”黛玉微垂了眼眸,卻是不語,李明佑看在眼裡,心有所悟,眉開眼笑道:“不反對就是答應了,玉妹妹真是厚待我。”黛玉不自覺地紅了臉,彆開了眼眸,方才道:“已經不早了,世子爺該回去了。”李明佑聽了,雖是不情願離開,卻又覺得來日方才,便依言起身,道:“如此,我就告辭了,明日再來看玉妹妹。”言罷,朝黛玉溫然一笑,方才轉身去了。待他去後,雪雁、春纖皆是湊到黛玉跟前,一同盯著黛玉,唇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來。黛玉被她們瞧得不自在,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呢?”春纖素來膽大,加上知黛玉對自己親厚,聞言笑道:“我們想要恭喜姑娘呢,世子深情款款,終是打動了姑娘,今後,姑娘再不必說那些飄然出世的話了。”雪雁眉目歡愉,接口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世子確是難得的有情人,恭喜姑娘覓得佳婿。”黛玉橫兩人一眼,聲音嬌羞:“八字沒一撇,快彆說這些話了。”雪雁、春纖見她露出女子特有的羞態,越發笑意盈盈,到底顧及到黛玉臉皮薄,便沒有再說下去。果然如李明佑所想,到了次日,賈家人便坐不住了,賈母帶領著寶玉,一起到莊子裡,說是要見黛玉。至於鳳姐兒,因上次她並沒有說什麼有利的話,賈母心中惱怒,並不肯將她帶上。黛玉因與李明佑一番傾談,很不願與她們相見,故而並沒有讓他們進莊子,隻喚過雪雁,吩咐了一番話,讓她出去應付,自己則依舊守在房中,寸步不出。春纖早看賈家不順眼,也叫嚷著要去,黛玉不願拘著她,也就點頭應了。雪雁、春纖一起摩拳擦掌,喜氣洋洋出了門。她們都被賈家欺辱了那麼久,將賈家人視作仇人一般,今日總算能討回來一些,如何能不興奮?兩人相攜著出了院子,往莊子門口行去,走不多時,突然有兩隻大黑狗跑了過來,一起圍著春纖打轉,甚是親熱。這兩隻大黑狗,名叫大黑、二黑,都是春纖家養的,長得已經有半人高,甚是威猛。因自小就被人養著,兩隻狗向來與春纖親近,又有靈性,對春纖言聽計從。此刻見它們過來,春纖不由一笑,逗弄了兩下,見它們不肯回去,便想著,帶著出去透透氣也好,便任由兩隻狗跟著,自己則與雪雁說說笑笑,慢騰騰往門口行來。不遠的路,兩人走了幾柱香的功夫,來到門口處時,春纖、雪雁還沒開口,立刻就被賈家人包圍了。賈母早等得心急如焚,顫巍巍拉住雪雁,迫不及待問道:“你們這守門的老漢甚是無禮,竟說沒有玉兒的命令,不讓我們進去。你這丫頭可是來接我們的?”雪雁盈盈而立,並不看她,隻是冷笑道:“老太太誤會了,我們姑娘沒說要見你們,我出來,是來傳話的,待說完了,你們立刻打道回府吧,不必在這裡礙事。”賈母料不到她竟會如此冷淡,臉上露出大受打擊的神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寶玉含怒指著雪雁,大聲道:“你這丫頭胡說什麼?林妹妹怎麼會不願見我們?你再胡說,我可是要罰你的。”雪雁哼了一聲,輕蔑之情浮上眉梢,呸道:“罰我?你有什麼資格罰我?寶二爺不要忘了,這裡可不是賈家,我也不是賈家的丫頭,你要耍威風,隻管回家去,至於我,你卻是沒資格管的。”寶玉素來嬌生慣養,哪裡聽得來這樣的話,登時大怒道:“好好,你這死丫頭敢這麼跟我說話,不讓人打你一頓,我心裡這口氣難消。”說著便喚小廝茗煙,嗬斥道:“沒聽見爺的話嗎?還不快動手?”雪雁哪裡懼他,冷笑不語,春纖卻是變了臉色,拂袖道:“這裡姓林,不是姓賈,寶二爺若是要胡作非為,今兒個我可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雖是一個丫鬟,但發起怒來,也是彆有一番威嚴的。寶玉見一個丫頭也敢與自己叫板,哪裡按捺得住,聽了她的嗬斥不退反進,將手一擺,命茗煙立刻動手。眼見著要大亂,到底還是賈母沉得住氣,出麵道:“寶玉彆胡鬨了,我們來,是有正事的。”將寶玉喝退了,方轉頭看著雪雁,轉而露出笑臉來,問道:“玉兒為什麼不見我們?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雪雁不理她的和善,淡淡道:“內中緣故,老太太自己不清楚嗎?賈家如何對待姑娘,姑娘心中可是一直沒忘記,你們既不念血緣之親,姑娘何必再與你們來往?”賈母呆了一呆,臉色有些發白,皺眉道:“上次見玉兒時,明明已經將話說開了,玉兒不但原諒了我們,還有意嫁給寶玉呢,怎麼如今到了你嘴裡,一切似乎都變了似的?”春纖臉上如罩寒霜,冷笑道:“我們姑娘如今可是郡主,少來攀關係,玉兒是你叫的嗎?”她態度這般惡劣,賈母心中早就火了,卻並沒有露出來,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我一時喚錯了,的確應該喚郡主的。”她說到這裡,和善笑了一下,方才斂聲道:“其實我今兒個過來,的確是有要事的。上次郡主已經說了,願意嫁給寶玉,我回去之後,特意進宮見了元妃,想讓元妃求一道旨意,不想元妃將事情稟告了,皇上竟執意不允。我心裡煩惱得很,又想不出法子,這才過來見郡主,盼著她能出麵,解決這件事情,免得耽誤終生大事。”紫鵑此次也跟了過來,眼見著春纖、雪雁這次換了裝束,卻都是極華美精致之物。雪雁穿夾金線繡百蝶的短襖,配著鵝黃色的百褶長裙,發髻上一支纏絲點翠金步搖,微一側頭,步搖上的玉珠和金葉子便輕輕搖動,盈盈光轉,格外明媚。至於春纖,則是茜紅色絲綃輕羅襖,繡著纏枝花羅的式樣,下麵是長及曳地的合歡裙,以碧玉簪挽發,另有幾支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托出著如雲的秀發,清秀之外倍添嬌豔。至於手腕上,則也戴了玉鐲,耳環則是桂圓大的珍珠,甚是華貴。兩人身上穿的,皆是鼎鼎有名的顧繡,首飾也極不凡,價值均不下數百金。反觀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上次來時穿過的,頭上的發飾,也是用過多次的,與雪雁、春纖一比,簡直相差好幾倍。紫鵑心中又恨又妒忌,但到底沒有忘記來意,聽見賈母開口,忙幫腔道:“正是呢,郡主與寶二爺情投意合,若是能早些成緣,就皆大歡喜了。”春纖聽說他們果真是為此事而來,唇角不由露出諷刺的弧度,哼道:“你希望我們姑娘出麵,那你且說說,依照你之意,我們姑娘該如何行事?”賈母聽了這話,不知她的心思,隻當她回心轉意了,忙道:“事情呢,卻也不難,據元妃娘娘說,皇上之所以不肯下旨,是覺得郡主之前在賈家受了冷待,必定不情願。隻要郡主親自上書請旨,求皇上賜婚,那她與寶玉的婚事,自然就成了。”言語雖然平和,但其中蘊含的期盼,卻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春纖聽罷,冷笑道:“老太太算盤打得很精,想得也很美,隻可惜,我們姑娘對寶二爺並無心思,絕不會為了寶二爺上書。”說著一拂衣袖,絕然道:“我言儘於此,老太太若是聽清了,可以回去吧。”她一番話說完,眼眸便凝在賈母身上,想要看清,在得知了這樣的噩耗之後,賈母深受打擊之下,到底會是怎樣的神色。卻見賈母唇角的笑容登時凝固,身子晃了晃,方才勉強穩住,口中急急問道:“你這是什麼話?上次郡主明明不是這樣說的,你不過是個丫頭,怎麼敢假傳郡主的話?”春纖冷笑道:“什麼假傳,我是實話實說,我老實告訴你,上次,姑娘偶爾來了興致,想看你們如何做戲,才讓你們進門,由著你們胡說八道。這次,姑娘已是厭極了你們的嘴臉,連看你們一眼都不情願,這才讓我與雪雁姐來打發你們。”賈母聞言,登時臉色蒼白,泛出一絲青紫,唇動了兩下,想說話卻是說不出。寶玉那邊,聽說黛玉對自己無意,登時臉漲成了豬肝色,伸手指著春纖,怒聲道:“你這死丫頭,竟敢在這裡胡說八道,上次林妹妹聽了我的話,明明很感動,還答應嫁給我,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就變了心?”雪雁含怒瞪著他,拂袖道:“上次,我們姑娘什麼事情都沒應承,何曾答應過嫁給你?寶二爺說話仔細些,彆破壞我們姑娘的清譽。你若還當我們姑娘是大觀園裡的弱女子,可以任你們欺辱,那就大錯算盤了。”春纖接口道:“什麼變心,我們姑娘於你,早就沒有心思,變心從何談起?”寶玉聞言往後退了幾步,滿臉的無法置信,叫道:“怎麼可能?林妹妹與我青梅竹馬,怎麼會對我沒心思?”春纖瞥著他,聲音中俱是不屑:“你當自己是誰,我們姑娘為什麼要對你有心思?哼,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德行,不過是個到處留情、沒有擔當的公子哥兒罷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凡事都要人伺候,比尋常的女子還要嬌貴些,若是離了賈家,你隻怕連街上的叫花子都比不上。你這樣的人,我都是看不上的,我們姑娘瞧不起你,又有何奇怪?”春纖早看不慣寶玉,以前在賈家時,是沒有法子才忍耐,如今有了機會,又聽到寶玉言語中滿是自大,心中更是厭惡,故而才會趁機數落一番,稍稍消解心中的不屑。寶玉隻是不信,臉色有些扭曲,連連搖頭道:“你在說謊,林妹妹怎麼可能這麼對我?我不信你的話,我要親自去見林妹妹,找她問個清楚。”春纖拂袖道:“你這人真可惡,我已經將話說得明明白白,你竟聽不進去,哼,你要發瘋,我管不著,愛怎麼樣隨你,不過,姑娘你是彆想見了。哼,我們姑娘可是郡主,身份比你高貴得多,她不見,你能勉強不成?”雪雁抿唇,那笑容卻極淡,聲音中也滿是不在乎之意:“春纖妹妹何必跟他們這些人浪費唇舌?話都說儘了,我們一起回去陪姑娘是正經。”雖然她一心想來看賈家人麵如死灰的神色,但賈家人的嘴臉,雪雁見多了隻覺得惡心,故而不願多留。春纖與她素有默契,聽了這話,自是明白她的心思,加上心中也不願再與賈家人相對下去,便點頭道:“雪雁姐姐說的是,我們回去吧。”兩人言罷,看也不看賈母、寶玉,徑直轉了身,進了莊子。雪雁喊來守門的老仆,讓他合上門時,寶玉卻突然衝上來,口中冷笑道:“你們這兩個賤丫頭,膽敢編出話來騙人,待我找著林妹妹,讓她來懲罰你們!”事到如今,他仍舊不肯信黛玉對自己無意,一定要找黛玉問個明白,故而見老仆要關門,連忙衝過來,一邊說一邊用力要擠進來。那老仆年老體弱,吃不得年輕小夥兒用力擠,竟被推得一個踉蹌,連退了幾步,方才穩住身形。春纖見寶玉如此行徑,自是大怒,生氣道:“寶二爺竟敢擅自闖郡主的住處,膽子不小呢!”一麵說,一麵連連冷笑,走上來攔住寶玉。寶玉卻不將她看在眼裡,伸手將她一推,冷冷道:“憑你這丫頭,也敢來攔我,真是忒好笑了。”春纖也是一個踉蹌,竟被他推倒,雪雁花容失色,連忙趕過來扶住。春纖擺手,示意自己並無大礙,轉頭去看寶玉,見他正往莊子跑,不由冷聲道:“我再說一遍,姑娘不想見你,你若是就此罷了,我不計較,若是不退出去,彆怪我不客氣!”寶玉聽了這話,哪裡肯聽從,回頭冷冷一笑道:“對我不客氣?哼,隻怕你沒那個膽子。”春纖拂袖,冷哼一聲道:“你既不聽勸,我何必手下留情?”言罷站起身來,指一指寶玉,口中喝道:“大黑、二黑,咬他!”寶玉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不想她話音剛落,立刻有兩條大黑狗從遠處奔過來,威猛凶狠,不由嚇得手足俱軟。二黑一馬當先,奔到寶玉身邊,嗅了一嗅,尋著寶玉的屁股,似乎覺得好下口,立刻在左屁股上用力咬了一口。大黑遲得半步,卻不甘示弱,奔著寶玉的右屁股,也咬了一口。一時之間,狗吠聲,賈母、紫鵑的驚呼聲,雪雁、春纖的拍掌聲響成一片,甚是熱鬨。寶玉挨了咬,三魂不見七魄,竟忘記叫痛,直到狗退去,伸手摸摸屁股,一隻手掌都染得通紅,顯然傷口很深。寶玉哎喲哎喲叫起痛來,在兩隻狗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再不敢進莊子,而是沒命往賈母處跑。他受了傷,又素來嬌生慣養,跑動間不免有失靈動,奔到門口時竟摔了一跤,但他不敢停,竟手腳並用,爬出了門檻,醜態百出。春纖見狀,樂得嗬嗬大笑,指著寶玉道:“寶二爺這模樣,比那玩雜耍的還滑稽些,真真讓人好笑。”雪雁瞧著也是大樂,一麵拍手一麵笑,倒是忘了要回去。賈母將寶玉視如珠寶,眼見他如此狼狽,心中自是痛惜,忙讓人護著寶玉上轎,簡單處理一番,即刻回城去找大夫。待寶玉去後,賈母方才回過頭來,瞪著雪雁、春纖,眼中露出惡狠狠的凶光,聲音也乾巴巴的:“你們這兩個低賤的丫頭,竟敢放狗咬傷寶玉,可惡至極,我絕不會就此罷休!”依照她對寶玉的重視,本是該立刻跟著回去的,但賈母心中實在氣不過,故而才沒有離開。春纖絲毫不懼,冷笑道:“那你想如何?想動手打我嗎?你可彆忘了,這裡是我們姑娘的莊子,你若是敢叫下人動手,這莊子的人,必定叫你們有來無回!”莊子裡,除了做事的男丁之外,還有李明佑贈送的兩個侍衛,故而春纖有底氣說這樣的話。雪雁也是揚起下巴,一臉冷傲之色,哼道:“我們還算客氣了,已經警告了寶二爺,奈何他不聽,執意要闖進來,他自己放肆,吃了苦頭能怪誰?”賈母被她們嘔得血氣上湧,差點沒昏過去。正僵持著,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雪雁轉頭看去,卻是李明佑一馬當先,含笑而來,一襲月白衣衫,俊逸瀟灑,讓人為之側目。雪雁不由微笑,昨天才剛見了,今兒個又過來,李世子對自家姑娘,真是傾慕得很呢。正想著,李明佑已是行得近了,翻身下馬,見了一眾人等,目光中露出驚奇的神色。雪雁忙迎上前,笑吟吟地行了禮,三言兩語,便是將事情說清楚了。李明佑聽說寶玉被狗咬了,也是樂得大笑,拍了幾下巴掌,點頭讚道:“這事你們做得很好,那賈寶玉,該受些教訓了。”賈母聽了這話,臉上白一陣青一陣紫一陣,忍不住開口道:“丫頭胡鬨,世子竟還讚歎,實在不可思議。”李明佑回過頭來,眯著眼瞧著她,冷笑道:“我就讚歎了,老太太想要如何?”賈母被他的話噎住,登時說不出話來,畢竟,無論多不滿都好,李明佑的身份,並不是她能惹的。她便歎了一聲,悻悻沉默了半晌,慢慢轉身想要走。識時務者為俊傑,李明佑對黛玉的維護,賈母一直是知道的,雖然,賈母一心想為寶玉討個公道,但此人既然來了,必是會護著雪雁、春纖,自己無論想做什麼,都是不成的。此刻不行,不過賈母卻不打算就此罷休,她是想著,暫且退一步,待回去之後再想法子,一定要將雪雁、春纖懲罰一頓,方才能出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