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三章 我有南海四千裡 天章南海,人文三沙! 在南海,為三沙紀念館題寫這八個字時,內心非常詫異! 迄今為止,母語中的“海”字,寫過無數次,真正麵對這與人類相生相伴的關鍵景物時,卻沒有寫一個字。與自己相關的這個秘密,曾長久埋藏在心底,不僅不想對彆人說,甚至都不想對自己說。我理解山,即使是青藏之地那神一樣的雪山冰峰,第一眼看過去,便曉得那是用胸膛行走的高原!我見過海,在北戴河,在吳淞口,在鼓浪嶼,在花蓮,在高雄,在泉州,在**,在澳門,在青島,在三亞,在葫蘆島,在海參崴,在仁川,在芭堤雅,在赫瓦爾島,在大突尼斯,在紐約和洛杉磯,麵對海的形形**以及形形**的海,心中出現的總是欲說還休難以言表的空白! 這個夏天,到南海的永興島、石島、鴨公島、晉卿島、甘泉島、趙述島,再到滿天星鬥的琛航島,漫步在長長的防浪堤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隨著既流不儘也淌不乾的周身大汗彌漫開來。分明是在退潮的海水,絲毫沒有失去固有的雄性,那種晚風與海濤合力發出的聲響,固然驚心動魄;那些綿綿不絕,生生不息,任何時候都不會喘一口氣的巨浪,才是對天下萬物的勇猛!包括誰也摸不著的天空!包括誰也看不清的心性!包括大海以及巨浪本身!天底下的海,叫南海!心靈深處的海,叫南海!防浪堤是一把伸向海天的鑰匙,終於開啟了一個熱愛大海的成年男人關於大海的全部情愫! 擁抱大海或讓大海擁抱,這是夢想,更是胸懷。 七月四日正午,從隻有零點零一平方公裡的鴨公島上,縱身躍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開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躥入腹中。哪有海水能暢飲?隻是咽下這牡丹花的那一刻,心情很爽快。這世上最清澈的海,這海裡最美麗的藍魚兒,這魚兒中最柔情蜜意的彩色親近,這親近中最不可言說的沉醉!因為高興,就必須承認,這是自己喝過的最可口的海水! 可口的南海,總麵積三百五十萬平方公裡,屬於中國領海的有二百一十萬平方公裡。四千裡長的中國南海,每一朵海浪都懷有千鈞之力,每一股潮水的秉性都是萬夫不當之勇。偏偏還有一處獨一無二的任誰都會覺得可口的泉水井。橘紅色的衝鋒舟將一行人送上甘泉島灘頭,走幾步就能從沙礫中踢出西沙血戰時擊爆過的機槍彈殼,看幾眼就有老祖宗生命印記的陶瓷殘片躍上眉梢。待到從老水井裡打起一桶,呼呼啦啦喝個痛快時,那種渴望宛如想痛痛快快地飲下萬頃南海。我是喝過了,喝過了還難解心中焦渴,便抱起那隻桶,將整桶水澆在頭上,那一刻真個是水往身上,心往天上。偌大的南海,上蒼竟然隻有這丁點的賜予,再多一點的淡水也不肯給。 曾經寫過好水如天命,這一刻又明了,天命亦可成為好水。 多年前,偶然讀過一段文字,說是在解放軍兵種係列中,除了陸海空和二炮之外,還有“第五兵種”。身處南海才曉得,這兵種的最高統帥是一名下士,所率領的士兵隻有屈指可數的四名。下士和他的隊伍被稱為雨水兵,其唯一使命就是在彆人盼望風和日麗時,蓄意反其道而行之,盼望老天爺天天來一場暴風驟雨。風刮得越猛,雨下得越大,他們越是高興。這些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雨水兵自成立之日起,十五年間,用儘各種辦法,在永興島上收集上蒼賜予的雨水一百二十萬噸。依照水庫容積規定,裝下這麼些水,需要一座中型水庫。在中國人的眼裡,南海再大再深,每一滴海水都不是多餘的。在南海的雨水兵心裡,更是抒寫成南海天空上的每一滴雨都不是多餘的。 麵對這樣的甘泉,一個人的情感會因豐富到極致而將其當作天敵,懷恨的理由當然是抱怨其太少。南海的天敵是什麼?那個風高浪急的暗夜,我們在前往永興島的“三沙一號”上熟睡時,有賊頭賊腦的艦船正在我船航線附近遊弋。對此惡行當可同等鄙視嗎? 在趙述島卻有一種明目張膽的天敵。向南的岸線上,礁盤像是有半個海麵大,下水才走兩步,就撿到一隻疑為天物的彩條球體貝殼。事實上那是海星鈣化後極薄的外殼。赤著腳小心翼翼地淌過海水中密密麻麻的海星,在天敵橫行的海底,仍舊生長著一叢美麗如琥珀的珊瑚,偏西的太陽照著海水,被陽光透露的海水浸潤著珊瑚,仿佛神話的珊瑚反過來用一身的燦爛,還南海以漫無邊際的霞彩。 珊瑚燦爛,珊瑚的天敵海星也燦爛,同樣從海水中捧出來的海星的天敵大法螺也一樣的燦爛。美是醜映襯出來的,愛是恨打造出來的,南海所有的燦爛無比,命中注定要由天敵激蕩出非凡的審美格局。就像琛航島上十八烈士大理石浮雕的壯麗,是與天敵的西沙之戰所匹配。 此刻,南海星鬥遙遠。太過遙遠的南海,反而不似任何時候都是遙不可及的彆處。隻需站在海邊,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顆星,都會是世上最深情的人正在家門口深情佇望遠方。身處星星散落一樣的小島甚至是小小的小島上,用這個世上最清純海水洗過的目光,與同樣用這海水洗過的 水洗過的星星相互凝視,譬如美濟礁居委會的八十二歲老人與美濟礁的相望,誰也不覺得對方渺茫,誰也不覺得對方垂老。用能看清三十米深海的目光,看什麼東西都是美妙,看任何人事都是天職,看每一朵浪花都是神聖。所以,在最黑的夜,隻要有一絲雲縫,南海的星鬥們也絕不會錯過,即便那雲縫隻夠容納一顆星,那就用這顆星來閃耀整座南海。 真的不想再提那些熱門的太平洋島嶼了!南海的海灘潔白如塞外瑞雪,又像故鄉豐收的白棉花。這樣的海灘隻能是白雲堆積起來的。即便是用腳踏了上去,再用胸膛撲了上去,也不願相信,這是海水與海沙隨心所欲的造物。除了天堂,無法想象還有哪裡的比得了,這一片連一片,每一片都令人不忍涉足。一灣接一灣,每一灣都比另一灣美不勝收的海灘。哪怕是隻有零點零一平方公裡的鴨公島,隻要開始行走,就會沉醉於撲麵而來的萬般美妙,絲毫感覺不出自己的雙腿正在圍著隻夠隱藏一對,最多兩對情侶隱私的小島繞行。或許天堂建築師的靈感,正出自對南海諸島的複製。或許乾脆放棄什麼天堂,對於人的想象來說,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超越南海的恩典呢?對人的情懷來說,還有什麼比南海更能使人心性皈依呢? 還有那海水,這世界所有現成的話語,都不足以用來表現她的氣韻與品質,唯有那漁民平平淡淡地說,做一條魚,不用奢求做一條青花魚,也不用奢望做一條紅花魚,能在這海水裡做一條奇醜無比的石頭魚便是前世修行的福報。毫無疑問,南海就是一門宗教,唯有使自身回歸普通與平凡,儘一切可能不出狂言,不打妄語,不起邪念,不生貪欲,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那海天之下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沒有如此宗教,哪怕變成一隻醜陋的沙蟲,也會無顏麵鑽進沙土之中。 神聖之於天下的意義,不必徹底理解,但不可以沒有敬畏在心頭飄揚。 一頂竹編帽就能倍感蔭涼的恩情。 一棵椰子樹就能消解生存的絕望。 礁石再小撐起的總是對大陸的理想。 水霧再輕實在是甘霖對酷旱的普降。 用不著太多,隻要看見一隻玳瑁在南海中翩躚的樣子,就會明白幸福是為何物。隻要看見一隻手從南海中悠然伸起來,將一件物什放進水麵漂著的容器裡,就會懂得如何得幸收獲。一道雷電與一隻海鷗在南海上的意義是不同的,雷電是肆意暴虐,海鷗在抒發自由。一隻小小舢板與一艘航空母艦在南海的地位是相同的。航空母艦再龐大,也由不得其耀武揚威。舢板雖小,尊嚴無上。 一九九二年發表的中篇《鳳凰琴》,以及隨後的長篇《天行者》,寫了深山小學校,用笛子演奏國歌升起國旗。一直以來,此景象都是鄉村教育的經典寫照。曾是趙述島上僅有的那對夫妻居民,對著大海一邊唱著國歌,一邊升起國旗。這樣的畫麵沒有成為南海的經典,夫妻倆作為**手,將自己鍛造成一根鋼製旗杆,十六點八級的超強台風“蝴蝶”也不能吹倒,才是神聖中的神聖。三沙的人,真個是出海如同出征,安家就是衛國。在中國的南海,被越南人非法關押一年的這位丈夫說,做漁民的,有時候就像一條魚,海才是我們討生計最好的去處。他說的其實是一種詩情:我在天涯我就是天涯!我在三沙我就是三沙!我在南海,我就是中國的南海! 用一把漁網向著最寬闊的海麵,哪怕它是唯一一把漁網,南海的漁民也會美滋滋地撒下去,即便那海麵視漁網為無物,也要用這漁網來打撈南海的曆史與現實。 用一根釣線釣起最深的海溝,隻要有一根釣錢,南海的魚鉤就會墜入其中,即便那水深不可測,那魚重達千斤,也要用這一頭連著大海,一頭連著人心的絲線傳達南海的靈魂。 在最猛烈的海浪下,隻要有一絲踏實,南海的海沙們就會勇敢落地,即便那地方隻能安放一粒細沙,那就用這粒細沙來界定茫茫海天。 一個人來到南海,不隻是做每一粒海沙和每一朵海浪的主人,也不隻是做一座海島和一片海洋的主人,而是為了與每一粒海沙,每一朵海浪,每一座海島,每一片海洋,成為兄弟。如此才有趙述島上那座兄弟廟,其傳說與道德的主旨是:船上沒有父與子,海上不分叔與侄,上了船,出了海,所有人都是患難兄弟。海有海的哲學與審美,海有海的敘事與傳奇。不進入大海,就無法理解一滴水。理解了南海的一滴水,才有可能胸懷祖宗留下的南海。 流火的七月,歹毒的台風即將襲來,卻暫借船頭一片平靜。南海之事,一天也耽擱不起。南海之美,每一樣都刻骨銘心。如是寫下這詩句: 長城長到天姿幾? 永暑永興永樂知。 我有三沙四千裡, 不負南海漢唐旗。 二〇一六年七月五日初稿於琛航島 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一日定稿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