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是丁巳年,陽曆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節,一大早,垸裡家家戶戶的枕頭上就回旋著一個陌生嬰兒的啼哭。 啼哭聲好弱。 大家就想到,這定準是個早產兒。 大家都是心中有數,垸裡幾個懷孕的女人,還沒有到解懷的時候:也都明白,所有懷孕的女人,從沒有像現在這幾個懷孕的女人賣力,一天到晚都在憋著氣用力往下掙,想趕在臘月三十以前將那一團細皮嫩肉生下來,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歲不好,陰曆沒有立春,是個無春年,生的孩子,日後大小前程好歹運氣都要受到好幾成的折損。 垸裡的前輩中,四聾子是無春年生的,都到了胡須拖雞屎的年紀,還沒有哪個女人肯上他的門。四聾子過去時常蹲在門口大聲叫罵:“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貧雇農,你們箱子底下有幾個錢的家夥可得當心點,你們連一次土改關也過不了,到時候老子就算七十歲了,也要將你們家的黃花閨女分一個回來做老婆。”現在四聾子依然在叫罵,但次數日見稀少,中氣也不大如從前足了。 不知是哪個能乾女人,到底如願提前將胞衣屙下來。那啼哭聲一落到枕間,便惹起不少誇獎、羨慕和誇獎羨慕之後男女之間的那種勾當聲。 等到有天明起床第一個出門撿糞的人吆喝起來時,大家又明白,哭聲好弱不一定就是早產兒。凍極了、餓極了、病極了的嬰兒哭聲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門撿糞的是四聾子。 四聾子不論冷熱天,早晨決不賴床,一覺醒來,就迅速穿衣下地,出門做事。幾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組老是評他為勞動模範。四聾子得了獎狀,回頭就送給肯讓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樣。四聾子其實最想與彆的勞動模範一樣四處做報告介紹經驗,在外麵開會吃好的不說,晚上睡覺還有女服務員幫助掖被窩。工作組卻不讓他去。這全怪四聾子頭一回做報告時,將工作組教的話全忘記了,說自己每天起早下地乾活,是因為一個人睡覺沒意思,守著空被窩想女人,特彆難熬,隻好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不然,又會像年輕時那樣,睡在床上打自己的手銃。那樣會傷元氣,會短陽壽的。工作組氣得當即就將他攆回家,無論他怎麼背誦毛主席語錄也無益。 嬰兒啼哭是強是弱四聾子一點也不在意。他一邊走一邊用糞鋤將躺在薄霜中冒著熱氣的豬糞鏟進箢箕。這時,山頂上透出鋸齒一樣一帶有亮的天空來,垸子的裡裡外外也一下子亮堂起來。大部分窗戶仍是黑洞洞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四聾子想,這是女人的香氣將男人迷住了,摟住那一團暖和的嫩肉,誰還願意早點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來了,朦朦朧朧地,四聾子看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有團花花綠綠的東西。那模樣乍一入眼,讓四聾子以為是剛從山那邊嫁到垸裡來的靜文。垸裡女人中,隻有靜文的穿戴,讓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聾子說:“喂,你也起這麼早?抵不住你家男人的***了?” 沒人答應。四聾子愣了愣。 四聾子又說:“你要獎狀做鞋樣麼?” 見無人理睬,四聾子走攏去才看清,那隻是一件花棉襖。四聾子用糞鋤撈一下,想將花棉襖勾起來。不料,一聲響亮的啼哭騰空而起,四聾子猝不及防,失手弄潑了剛剛撿到的半箢箕豬糞。 四聾子過去聽人說鼓書時,總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個螺螄精或狐狸精變成女人,來替他洗衣做飯做老婆,今天一早,這願望眼看就要實現了,卻在轉眼之間變成了花棉襖,又變成了嬰兒。 心裡一驚一氣,四聾子就像盼望再來一次土改那樣吆喝起來。 “喂——這是誰家的野種嗬!” 四聾子一咋呼,滿垸的人都趕過來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嬰兒。 & 男人都看那花棉襖。 女人議論嬰兒長得好模好樣,看那黃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後是個風流種。 男人嘮叨,花棉襖像隻騷狐狸的皮。一邊說一邊輪流用鼻子嗅,然後,一致同意,說這種味道,隻有城裡的風**人身上才會有。 四聾子聽到女人的誇獎,忍不住一陣淒涼從腳底往上升,便有意掃女人們的興,說:“看模樣頂屁用,得看八字。這孩子呀,十三歲時若無貴人搭救,一生便無出頭之日。” 見到女人們都怔怔地聽自己說,四聾子高興極了。 四聾子又說:“冬至節的早晨讓女人衣物罩住了頭,一百二十歲也彆想翻身轉運。” 書報上,電台廣播裡,成天到晚都說算命的話不可信。而這說算命不可信的話,山裡人總聽不進去。所以,四聾子的話一出口後,這孩子就注定歸他所有了。幾個想收養的年輕寡婦便立刻打住了念頭。 這時,靜文的丈夫打雷似的吼了一句:“都給我上工去,誰走慢——步,就扣誰的‘三基本’。” 靜文的丈夫是生產隊長。 垸裡人中,沒有敢不聽隊長的話,連四聾子也從未聽漏過他說的一個字。 人都開始離去時,靜文在背後叫起來:“都走了,這孩子怎麼辦?得有個人養呀?” 隊長聽了忙說:“都彆走。誰家願意再養一個孩子?” 四聾子說:“兄弟,這事你可不能強迫命令包辦代替,得自願囉!” 隊長說:“我可以給他增加‘三基本’。” 四聾子說:“那就讓你妻子抱回去吧!” 靜文這時款款地走了幾步,四聾子看到她的胸脯像兩塊水豆腐在不停地顫悠,靜文對丈夫說,這事得大家做主,不該**出麵乾涉。隊長立刻不吱聲了。 靜文扭頭對垸裡人說:“我有個主意,像撿東西一樣,誰先發現就歸誰養。” 垸裡人都說好:“四爹,你不娶妻子就得個兒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聾子的尊稱。 四聾子這時急了,看到靜文那一臉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罵,就轉向靜文的丈夫。 四聾子罵道:“你這個狗卵子將來不得好死。” 隊長說:“那你說我怎麼個死法?” 四聾子聽出這話裡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話:“像林彪一樣,坐飛機摔死。” 垸裡人哄地笑了,說:“不管是誰,能攤上這麼個死法,太值得了!” 隊長也笑了,說:“四聾子,你也值得,連扒女人褲子的力氣也沒費,就白落得一個養老送終續香火的兒子。” 四聾子說:“又不是我舍不得費力,我是有力無處使喲。” 靜文剛滿十八歲,四聾子的話撩得她滿臉通紅。 隊長一見,忙說:“這孩子的歸宿就這麼定了,日後讓他做牛做馬,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他怎麼報恩就怎麼報恩。” 大家都散去時,四聾子卻極其惡毒地罵了一句。 靜文聽見了,轉身說:“隊長是黨員,你敢罵黨?” 四聾子一手拎著花棉襖裡的嬰兒,一手拎著箢箕回答:“誰叫你們將我撿的糞全弄潑了!” 這時候,山那邊射過來的第一道陽光,刷地照在嬰兒的臉上,如同傳說中的真命天子轉世那般光景。四聾子抱著嬰兒站在一大堆冒著白氣的豬糞前,陽光和白氣恰似那瑞氣和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