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艱難 3(1 / 1)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 孔太平真的惱火了,生氣地質問洪塔山,你是不是還想我為養殖場當乾爹,拉皮條! 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鎮上龍頭企業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麵收場。 孔太平說,你彆拿這個來要挾我,我不吃這一套! 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正好有理由去乾個體。 洪塔山又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複,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否則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脖子的幾個客戶,實際上也在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彆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三十六計中的連環計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 孔太平要洪塔山在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 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彆無他法。 西河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隻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估計洪塔山快將那幾個客戶領上山時,孔太平事先將黃所長叫到身邊,名義上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意外,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這事剛說好,洪塔山他們就走攏來了。幾個客戶嚴肅的麵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向黃所長說,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年紀稍大一些的姓馬的客戶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造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元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位姓馬的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表示,不多不少都捐一萬。說了不算,還當場寫了一張欠條,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回去後馬上將錢彙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當然是滿口答應。 見事情完全按照自己預計的方向發展,孔太平心裡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還大聲對現場四周的乾部群眾做了宣布。受了災的那些人更是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大家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 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悄悄地說了一句話,其實,這些人心裡也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儘管這幕戲隻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說,王八案子取消,放他們一馬。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給黃所長。幾個客戶也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麵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到派出所去將身份證拿走,口供材料當麵在派出所毀掉。 一行人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呆呆地站在樹蔭下。 黃所長先找到話題,他說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彆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了說效果反而更好些。 孔太平連忙解釋,說自己這樣做也是窮怕了,明裡是一級政權,其實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候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 黃所長說,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隻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 孔太平歎氣說,我也說實話,哪個狗東西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乾,可人總得爭口氣,不乾了也得有個體麵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 黃所長說,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乾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 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個分上,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 黃所長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裡有個底。 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剩下一分你可不要找我。 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了。 黃所長又問孔太平,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 孔太平想了想說不用查,彆的問題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 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他後麵的話是在試探,所有有問題的領導人,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的人探聽,以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連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麵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 黃所長告訴他,許多案子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 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 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彆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彆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做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做界限。失去彆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 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裡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災民總算基本得到安置。資金緊巴巴的,也還能對付。孔太平沒有讓洪塔山墊付客戶們的捐款。那幾個客戶回去後,怕郵寄出問題,包了一輛出租車親自將錢送過來。孔太平讓小趙將錢分文不動地存進銀行,還是不許動用。他想著冬天,那時才是真正的困難,得提前預防。 孔太平剛剛鬆口氣,又馬上擔起心來,因為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麼樣努力奔波也隻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一半稍多一點。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財政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後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鎮委會的會計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勢,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會計提出先將小趙存的那筆救災款子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撤誰的職,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孔太平心裡早就料到了這一著,他估計這是趙衛東他們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 他不動聲色地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裡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彆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慍怒起來,他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裡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三五天就抽光了。 孔太平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上主要乾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彆的,隻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裡的工作暫時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麵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裡儘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安安靜靜地休養一陣。 孔太平從這話裡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裡,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後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裡。後來,他清點起口袋和抽屜裡的錢,連毛票子一起,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裡很熱,鎮上又停了電,隻靠自己用扇子扇風。他想起家裡空調的舒適,妻子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裡忽然有了幾分期盼。 這時,表妹田毛毛敲門進來了。 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鏈,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反問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將甲魚苗按數給她了。 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麼?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到時你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你父親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乾了一仗?想必身體沒有什麼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那個樣,一天到晚都在那一畝半田裡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 孔太平說,怎麼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裡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甲魚苗取了什麼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來。 田毛毛說,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沒聽清,隨口反問了一句。 田毛毛說,現在小家電等商品不是流行什麼迷你型嗎,這甲魚苗不就是迷你型王八嗎? 孔太平笑得差一點將手中的茶杯丟到地上。田毛毛得意時,那種嬌態特彆讓人喜愛。田毛毛將一隻紅絲線係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她還搬出賈寶玉做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乾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三十幾歲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乾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並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閒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裡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一畝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麵積後,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乾什麼,一邊在心裡做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想不出根由,也就不肯表態幫忙說服舅舅。惹得田毛毛噘著嘴氣衝衝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她連頭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大聲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這才回一句話,她說孔太平這個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又到辦公室裡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區日報上有一篇消息,說西河鎮黨委**高度重視教育,然後將孔太平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全部補發了等幾個例子舉出來。 孔太平一看文章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本地的業餘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力爭在每一個字上都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隨後他想起孫萍同自己打過招呼,回地區領工資去了。孔太平讓小趙將這張報紙剪下來,貼在會議室裡的榮譽欄上。 小趙隻將報紙剪下來,但沒有上樓去貼。 小趙說,辦公室剩下的最後一點糨糊已徹底用完了,趙鎮長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乾部職工工資。孔太平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糨糊。 小趙不再作聲,拿上鑰匙趕緊去了。 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對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個徹徹底底,乾脆下午去養殖場看看,再順便看看舅舅,處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農藥的問題。 養殖場占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幾十個水泥池子裡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從前這兒規模很小,隻能從彆人那裡買來甲魚苗自然喂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洪塔山來了以後,第一年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不讓甲魚冬眠,一隻甲魚苗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規模,並創出了西河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當當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進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隻見成千上萬隻甲魚苗像一朵朵印花一樣趴在池邊的沙地上,那種嬌小玲瓏的樣子實在有幾分可愛,孔太平想著田毛毛給這些小家夥取名“迷你王八”,忍不住獨自笑起來。某一時刻裡,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隻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們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遠處和更遠處,悄無聲息地騷動一陣後,印花般的“迷你王八”們都不見了,池邊隻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圍牆牆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孔太平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自己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彆人到養殖場裡胡來,還規定鎮裡的乾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辦公室出具的通行許可證。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後來因為工作上的事,直接或者間接牽涉到養殖場,而同趙衛東摩擦了幾次,他也不願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擴大化。正走著,圍牆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就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牆角上的瞭望塔,就在眼皮下麵,養殖場圍牆呈現出一個“凹”字形。 在凹字的凹處,有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田。 一個老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老人抬頭看了一眼塔棚,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聲,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這次連頭也沒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無益。 他走下塔棚,來到養殖場辦公室,正好碰見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說著什麼。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就問洪塔山怎麼帶頭違反規定,隨便放人進來。洪塔山分辯說田毛毛是養殖場的客戶,田毛毛也說自己在同洪塔山談一筆生意。孔太平不準他們之間再搞什麼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隻能到此為止。田毛毛說她也不想再做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現在同洪塔山談判的是有償租借土地的問題。 孔太平馬上想到那塊被養殖場圍牆圍了一半的充滿農藥味的棉花地,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 洪塔山說,希望孔書記能支持這項交易,棉花地的問題不解決,萬一被客戶發現,有可能危及整個養殖場的生存。 田毛毛說,那塊凸進來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事操作起來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親人雖好,但涉及土地,恐怕是不會讓步的。 田毛毛說,我才不怕他,那地本來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說,你難道不了解土地是你父親的命根子! 田毛毛說,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孔太平說,這個險可不能隨便冒。我看還是將圍牆再加高一些吧。 洪塔山說,行不通的,田細伯連現在的圍牆都要推倒,說是擋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風。 田毛毛大咧咧地表示,一切都包在她身上。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思緒紛亂,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洪塔山以為是辦公室裡太熱了,就要領他去客房,打開空調涼爽一下。 孔太平拒絕了,並婉轉地告訴洪塔山,鎮裡有人沒安好心,總在想方設法要從養殖場挖走一坨油,自己從明天開始休假,鎮裡又等著錢發工資,沒人撐腰時希望他能巧妙對付。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說,他也來個三十六計,走為高,出去躲一陣再回來。 孔太平沒有說這樣做妥不妥,隻說沒事時,洪塔山可以去自己家裡坐一坐。 孔太平轉而問起那幾個客戶的情況。洪塔山回答說,那個姓馬的昨晚還給他打電話,讓轉告對孔書記的問候。孔太平知道這是賣乖,卻不戳穿他,依然接著客戶的話題,問洪塔山,對那些人的做法如何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沒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讓他各方麵都收斂一點,特彆要注意彆撞在公安局那些人的槍口上,見洪塔山有意不正麵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說了。 隔了一陣,他還是放心不下,就換了一個方式,告訴洪塔山,自己有意讓他當縣****,最少也要爭取當政協委員,關鍵是這段時間裡不要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抹屎,若是又臟又臭,就無法提名讓他當候選人。 洪塔山趕緊表態說,一定要管好自己從頭到腳的每一個器官。 孔太平又叮囑了一些話,便起身往外走。 洪塔山將他送到養殖場大門口後,人已轉了身,又回頭對孔太平說,鎮裡的司機小許,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機過不去,總是將吉普車攔在路當中,不讓他們的桑塔納舒舒服服地走。前天傍晚,他們又在路上遇上了,小許的車故意在旁邊慢慢地擠,弄得桑塔納差一點掉進小河裡。孔太平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說回去後問一問小許,看看到底是他的車出了毛病,還是人出了毛病。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邊上。 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來家裡,早就在門口守候著。 孔太平進屋時,舅舅正在後門外用水衝洗腦袋,屋裡的農藥味,被孔太平開玩笑說成是田毛毛身上的化妝品味道。舅媽泡了一杯茶端上來,田毛毛要孔太平彆喝這燙人的茶,自己進房拿了一杯涼茶給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涼茶,拿起熱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興,說他也守著老規矩,一點開拓思想也沒有,這熱的天,放著涼茶不喝,而去喝熱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過來,找了張凳子坐下,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煙,自顧自地抽起來。 屋子裡忽然沉靜下來。 孔太平趕緊主動開口問,棉花長勢很好吧! 舅舅磕了一下香煙煙灰說,不怎麼樣。 孔太平說,能這樣已經夠不錯了。 舅舅不高興地說,你不要一當乾部就忘了本,同前幾年比起來,這棉花要遜色好幾分,連我自己都不敢看,看了就覺得自己可恥。他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孔太平說,大外甥,你能不能讓洪塔山將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說,為什麼呢,全鎮上的人都指望靠它發家致富。 舅舅說,你這話不對,我就不指望它。 舅媽插嘴說,你彆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什麼事都要以你的意誌為轉移。 舅舅默不作聲低頭吸煙的模樣讓孔太平生出許多感慨來。他說,舅媽,不要緊,我就是想多聽聽舅舅的想法。 舅舅將一支香煙抽完後,站起來,拿上一把鋤頭,帽子也沒戴便往門外走。 舅媽說,太陽這麼毒,你光著頭去哪? 她沒有等到回答。 孔太平說,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熱浪逼人,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出許多彎彎扭扭的光線,像是正在燃燒的火苗。舅舅在前麵緩緩地走著。一隻狗趴在屋簷下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連叫也不願叫一聲。幾頭牛在一片小樹林裡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蟲,發出一聲響,卻不驚人。炎夏的午後鄉村,比半夜還安靜,半夜裡可以聽見星星在微風中唱歌,可以聽見悠遠的曆史,在用動人和嚇人的兩種語調,交叉著或者混雜著講述著一代代人的過去故事。驕陽之下,淳厚的鄉土隻能在沉默中進行積蓄。孔太平跟著舅舅走過一壟壟莊稼時,心裡都是一種無語的狀態。 兩個人終於來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問,你怕農藥嗎? 孔太平說,不怕! 棉花葉子被太陽曬蔫了,白的花朵和紅的花朵也都變得軟綿綿的,垂著花瓣,頗像女孩子那絲綢的裙邊。 孔太平說,這地能產多少棉花? 舅舅說,從來沒有少過兩百斤。 孔太平心裡一算賬,也就兩千幾百元收入。 他正要說種棉花比養甲魚收入低得太多,舅舅指著養殖場的圍牆說,你的愛將洪塔山,將這麼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毀了,也將這兒的好男好女給毀了。過去村裡一個二流子也沒有,現在遍地都是遊手好閒的人,等著天上掉麵粉,下牛奶。他還想要我這塊田,沒門。 孔太平說,有些人隻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說,吃喝玩樂也是分工?我不大出門,可心裡明白,這圍牆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什麼角色。大外甥,彆看洪塔山現在給你賺了很多錢,可你的江山也會被他毀掉。 孔太平說,我哪來什麼江山。 舅舅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大河裡乘涼時,半夜裡有人喊狼來了嗎? 孔太平說,記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舅舅說,還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人是從小看大,小時候大人都說洪塔山不是塊正經材料。 孔太平說,大人們說過我嗎? 舅舅說,說過,說你能當個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災多難。 孔太平輕輕一笑。這時,從旁邊的稻田裡爬起來一隻大甲魚。舅舅上前一腳將其踩住,再伸手抓起來,一揮臂就扔到圍牆那邊去了。 孔太平說,這兒經常有甲魚? 舅舅說,這畜生厲害,叫它王八可真沒錯。過去除非病急了,醫生要用王八做藥,人才吃它,不然就會遭到大家恥笑的。真沒料到世事顛倒得這麼快,王八上了正席,養的人當它是寶貝,吃的人也當它是寶貝。 孔太平說,事物總是在變化。 舅舅拍拍胸脯說,這兒不能變。 這時,瞭望塔上出現一個人,大聲問誰往水池裡扔東西了。 舅舅沒有好氣地說,是我,我扔了一瓶農藥。 孔太平忙解釋說有隻甲魚跑出來,被扔了回去。 那個人認出孔太平,客氣兩句後又隱到圍牆背後去了。 舅舅說圍牆裡的那些家夥,總將周圍村子裡的人當賊,其實他們自己是強盜,將最好的土地強占去了。 孔太平還在想著那個喊狼來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識到,怎麼現在沒人喊狼來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裡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從頭到尾地陪他,四點半鐘左右就離開了,太陽太厲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鐘,為的是等出門到朋友那裡借美容雜誌的田毛毛。舅媽不在場時,他鄭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執意將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轉給洪塔山,很有可能會親手毀掉自己的父親。 天黑後,小許開車送孔太平回縣城休假。 一出西河鎮,一輛桑塔納就從背後追上來,鳴著喇叭想超車,小許占住道死也不讓。孔太平隻當沒看見,仿佛在一心一意地聽著錄音機播放的歌聲。壓了二十來分鐘,桑塔納乾脆停下不走了。小許罵了一句臟話,一加油門,開著車飛馳起來。這時,孔太平才問小許為什麼與養殖場的司機過不去。小許振振有詞地說,他這是替鎮領導打江山樹威信。孔太平要他還是小心點為好,開著車不比空手走路,一賭氣就容易出問題,心裡卻認同小許這麼做,有些人不經常敲一敲壓一壓,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腰裡彆一隻豬尿泡就以為可以平步青雲。 進縣城後,小許主動說,隻要不忙他可以隔天來縣城看看,順便彙報一下彆人不會彙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