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張老舊的照片。淩亦風盯著照片中那張笑得無邪的臉孔,久久地沉默。當年,火紅的夕陽下,蘇良辰將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麵有她親手寫上去的字。我的良辰。她的臉色緋紅迷人。她挑著眉反問,除了你,良辰還能是誰的?她說,這張照片很珍貴,一定要收好!……淩亦風閉了閉眼,嘴角不自覺露出譏諷的笑容。曾經,他確實以為蘇良辰隻會是他一個人的。這張照片,自從被她親手塞進錢包最裡層之後就再也沒挪過位置,數年如一日,他一直將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後。可是現在呢?想起上次一起吃飯時,突然打進來的那個電話。坐在燈火通明的餐廳裡,蘇良辰微低著頭,與對方細聲輕語地交談,臉上表情柔順溫和,語氣親昵。很顯然,現在的她已經不屬於他了。早就不屬於了。這麼多年過去,她獨自一人開心快活,愛情事業風生水起,就隻有他,還像個傻瓜般沒辦法擺脫那些已經成為曆史的東西……淩亦風,你真的就隻是個大傻瓜!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伸手去接,裡麵傳來平靜溫和的聲音。“阿風,什麼時候回家裡來?”淩母問。“最近比較忙,前期準備工作太多,有些應酬也免不了。”淩亦風一一解釋。末了,又問,“媽,最近身體好嗎?”“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淩亦風聽了沉默了兩秒,而後才問:“爸怎麼了?”淩母那邊還沒來得及接話,一道不甚清楚的聲音便透過聽筒傳進淩亦風的耳裡:“……我的事告訴他乾嗎!讓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勞他多操心……”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太過熟悉,幾年來都是同一個腔調。淩亦風苦笑一下,果然聽見淩母輕聲說:“老頭子氣我又給你打電話,唉……”“我知道,媽。”每次都這樣,早已經習慣了。“程今快回國了,”他接著說,“到時讓她回去看你們。”“那你呢?和你爸賭氣也有這麼多年了,他最近身體不好,你就……”話沒說完,又被一陣隱約傳來的怒吼打斷。中氣很足嘛,看來老頭子體力還好得很。淩亦風揉了揉眉角:“等忙完這陣子就回去。”淩母又交代了兩句,才掛了電話。淩亦風推開椅子站起來,桌上的照片擺在燈光下,他低頭看去,身著藕荷色長裙的少女有一瞬間竟顯得遙遠而模糊。蘇良辰,為了你我什麼都做了,可你卻拍拍手說離開就離開,走得那麼輕鬆……在我決定並已經放棄一切的時候。蘇良辰,讓我怎麼能夠不恨你……時間不知不覺進入十二月。年底,公司進行工作總結,開完大會開小會。良辰因為終於順利拿下之前那單化妝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時一貫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板和上級的一致稱讚。部門會議結束之後,在這一年之中有優秀表現貢獻突出的員工都得到嘉獎,良辰也從經理辦公室裡領回一個紅包。下班之前,大家商量著請客的事。按照往年慣例,六七位同事,一個個輪流做東,請在不同的飯店。打完卡,良辰她們正準備趕赴第一撥飯局,淩昱卻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彆,聲稱自己已有約會。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門的他,笑道:“急著投胎怎麼的?跑這麼快!女朋友有約?”“哪有?”淩昱照舊擺出一副坦誠的陽光笑容,“為一個哥們兒在酒吧慶生。”唐蜜看他一眼,鬆了手:“去吧去吧!少喝點酒,彆玩瘋了,明天一早還有重要客戶要見。關鍵時刻誤了事,當心大劉拿刀剮你!”大劉是他們的經理,平時不苟言笑,獎罰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級人物,有獨立聘用或解雇員工的權力。曾經就有同事在年終的時候酒醉遲到耽誤了正事,第二年開春便不得不卷著鋪蓋走人。在大劉看來,懶惰和對工作不負責任,這兩種行為都是不可饒恕的。“知道了。”淩昱出電梯擺擺手,聳了聳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媽!”“……什麼!”唐蜜氣得跺腳,無奈那道年輕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出大門。良辰在一旁扶著她的肩膀笑個不停,理所當然地換來一對白眼。晚上一群人去吃“沸騰漁鄉”。此時天氣已經明顯轉冷,因此這類飯莊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久居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隻有良辰倒了飲料陪著。吃完飯後,又一起去KTV,繼續喝茶喝飲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幾個屬於麥霸級彆,於是良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窩在裡麵,看唐蜜和幾個男同事搶話筒,情歌對唱,玩得不亦樂乎,看來早把之前教訓淩昱的那番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良辰隻覺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飽,中途出去上洗手間時,突然接到淩昱的電話。“……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聲線夾雜在鬨哄哄的音樂聲中傳過來。良辰趕到指定的酒吧時,隻見滿目狼藉。淩昱站在一堆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中間,無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讓良辰幫忙墊錢埋單。看著賬單上那個龐大的數字,良辰隻慶幸今晚自己帶的錢足夠多。剩下的體力活,酒吧的服務員倒是有條不紊地乾脆解決了。將那些醉生夢死滿口胡話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計程車,本來就是他們駕輕就熟的事。出了酒吧,淩昱仍在感謝,良辰不在乎地擺擺手,轉頭盯著他好一會兒,笑道:“不錯嘛,眼神還挺清醒的。”“嗬嗬,總得有個人留下善後吧。”淩昱揚眉笑了笑,“況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不知怎麼的,良辰突然想起淩亦風喝酒時的樣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遺傳的?兩人沿著熱鬨的街道走著,淩昱開始解釋:“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個是今天的壽星,本來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電話來提分手,半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生日分手?嗯,是夠慘的。”“就是埃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著他,越喝越鬱悶,時不時又來一兩個湊熱鬨的,把自己以前的傷心事一起倒出來,還沒來得及埋單,就全部醉倒了。”良辰笑著搖搖頭。淩昱完全把良辰當姐看待,於是索性把前因後果一股腦兒倒出來:“那群家夥,平時習慣刷卡消費的,又不好把他們身上的現金都搜出來湊錢埋單,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媽管製……”良辰這才知道原來淩昱正為某事和家裡鬨彆扭,信用卡和車子之類的早被沒收,而他平時大手大腳慣了的,壓根沒想到存錢,如今才會覺得窘迫。還是個大孩子埃。“良辰姐,那錢等明天就還你。”“沒關係,不急。”良辰莞爾笑道,“我也有話想勸你,隻怕你又說我也像你媽。”“嘿嘿。”淩昱摸摸後腦勺,也笑,“唐蜜姐不會真生氣了吧?我的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反正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錢方麵,以後我會儘量注意的。”良辰點頭:“那就好。”兩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樓下。分手之前,良辰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問:“那你現在住哪兒?”“我堂哥家。”她一怔,半天才點點頭,隻是叮囑道:“路上小心。”淩昱一笑:“知道了。”第二天,果然還是出了差錯。良辰上午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衝杯咖啡,桌上的電話便催命般的響起來。淩昱的聲音低沉沮喪,帶著少見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煩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幫忙!”話音沒落,那邊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正罵罵咧咧急得跳腳。良辰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一早去見大客戶。原本準備了兩套方案供對方斟酌挑選,可偏偏前天預先演示的時候,發現細節需要變動,於是光盤被淩昱帶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門卻忘了收進包裡。真被唐蜜的烏鴉嘴說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歎氣。如此至關重要的東西,淩昱怎麼就這麼糊塗呢?“……時間來不及了,還囉唆什麼!快讓良辰去你家拿了送來—……”暴戾的女聲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毫不客氣地衝擊良辰的耳膜。“我家的地址是……”淩昱直接報了淩亦風的住址和自己房間的位置。“我哥不在,否則就直接找他了。窗台下有備用鑰匙。我們這邊先拖著,良辰姐拜托你去拿了立刻過來,就在電腦桌上。”他們人在城東,而光盤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棟房子裡,一來一回確實要耗不少時間。在效率第一的時代,當然是用現成勞動力最好。良辰握著聽筒朝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熱火朝天,似乎最閒的就是自己。於是,她點頭:“好吧……你們等著。”良辰從出租車上下來,環顧四周,頗有故地重遊的感覺。大白天光線充足,明顯可見這一樓盤開發商的眼光獨到之處。房屋結構,周圍景致,美不勝收。在門邊窗台下順利找到鑰匙,良辰輕鬆開門進屋。房子裡靜悄悄的,卻有一陣暖意撲麵而來。奢侈!良辰頗有些不以為然。雖說已經入冬,但沒必要在沒人在家的大白天都開著暖氣吧!房子是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良辰顧不得多看,直接小跑著上樓去拿光盤。可是,一腳剛踏上樓梯,身後便傳來乒呤乓啷一陣亂響!免不了一驚。良辰的心怦怦跳了兩下,停下轉身。聲音是從敞著門的小房間裡傳出來的,剛才小跑路過也沒多看,現在突然來這麼一下,良辰的第一反應:該不會是小偷吧?心裡是真有些緊張,她抓緊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越過門框,隻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側對她半彎著腰,額前烏黑的頭發垂下來,一半的臉孔被遮住。麵前的地上,一片狼藉。然而,良辰心頭反倒一鬆。手臂不經意地擺到身側,皮包拉鏈扣碰到門框,發出輕微的響聲。淩亦風一手撐著梳理台,立刻側過頭,這才發覺良辰的存在。什麼時候進門的?怎麼進來的?他卻連開門聲都沒聽到。直起身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皺眉。不過想倒杯水,沒想到眼前突然一黑,連帶水壺水杯一起打破。“你怎麼在這裡?”他掉轉視線看去。“……幫淩昱拿東西。”良辰頓了頓,“沒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來了。淩昱那小子,謊報軍情。淩亦風靠在梳理台邊,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麵無表情,不說話。良辰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兒,才指了指樓梯,說:“我上去……”話沒說完,挺拔的身形已經動了。淩亦風穿過廚房門,從她身邊越過,徑自朝樓上走去。良辰不說話,很自覺地跟在後麵。如果說之前房子裡還是安靜的,那麼現在雖然多出了一個人,但空氣卻似乎都冷凝起來。兩個人踏在樓梯上的聲音,一重一輕,卻仿佛聲聲都直接敲進心裡。為什麼?明明每次分開的時候,都以為是最後一次見麵,可偏偏不論再隔多久,又總會在無意之中碰到?良辰低頭隻顧著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麵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幾乎一頭撞上去。淩亦風停在一間臥室門外,微微側開身。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心口微微抽了一下。上樓左拐第二間,淩昱的房間。是這裡吧。良辰回頭確定了一下,伸手推門進去,一眼便望見夾雜在雜誌和煙灰缸之間的光盤。取了東西,良辰立刻要走。說不清是因為淩昱那邊著急,還是因為怕再待下去自己會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到窒息。走到門外,這才發覺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時正閉著眼背抵牆壁,消瘦的臉上顏色蒼白。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卻觸到驚人的熱量。“你發燒了……”下一秒,卻被他狠狠甩開。淩亦風睜開眼睛,側過臉看她,不懂她怎麼還會露出驚慌的神色。心頭有一刹那湧過一片暖意。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覺,此刻竟那麼的不真實。他側頭凝視她,而後微微嘲諷地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良辰語塞。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來,算好了時間一般。唐蜜親自上陣,催她快一點,又說那邊客戶不好應付,快要頂不住了,急得三字經在嘴邊溜了好幾趟。良辰一迭聲應著,眼見淩亦風冷著臉從自己身旁擦過,走進另一間房間。手上,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熱度。唉,沒辦法!良辰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著包扭頭跑下樓梯。終於將救命的東西送到唐蜜手上時,良辰才鬆了口氣。透過會議室的門縫,隱約可見客戶代表臭著一張臉,十分不耐煩的樣子。不過,總算來得及,他們回去不至於真被大劉生吞活剝。重新坐上出租車,良辰隻覺得渾身冒汗。司機師傅看了看她緋紅的臉頰,嗬嗬一笑,問:“小姐,您要去哪兒?”良辰坐著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原路返回。剛才走得急,鑰匙還放在口袋裡,這次直接熟門熟路地走進淩亦風的臥室。床上的人閉著眼睛,衣服未脫,被子沒蓋。良辰走近一點,一時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見那雙透著冷意的黑色眼眸。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淩亦風還是安靜地睡著。良辰見他光滑的額頭上覆著薄薄一層冷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顯然是感覺到冷。皺了皺眉,她走過去,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而後伸手試了試,依舊很燙。她開始輕輕拍他。這樣下去不行,雖然回來的途中去買了些藥,但在沒確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隨便給他亂吃。可是,任憑她怎麼打攪,淩亦風卻像是抱定主意不起來一般,隻不過在起初微微睜眼看了看她,然後便皺著眉繼續睡。良辰卻覺得他的眼神已經有些迷糊了。更加著急,由拍改為晃,扶著他的肩頭一直晃:“淩亦風,快起來,跟我去醫院—……”最後,實在氣急,差點就要將他拖起來。這時候,床上的人輕輕哼了聲,模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麼,眉頭卻皺得更緊,也不知是燒得難受還是被她吵得難受。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良辰的手還搭在淩亦風的肩上,表情卻微微僵祝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又回到了從前。剛才,淩亦風皺著眉說:“良辰,彆吵我睡覺……”隔了這麼久,她曾以為永遠都聽不到了。他叫她“良辰”……重遇以來的第一次。沒有冷漠,沒有嘲諷,親昵熟悉得讓人心痛。最終,還是找了醫生直接到家裡來。做了簡單檢查,打了針退燒針,一切才仿佛令人安下心來。良辰卻還是不敢就這麼離開,畢竟記憶中淩亦風很少生病,於是索性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半天的假。生著病的淩亦風,總算讓這房間裡少了幾分壓迫尷尬的氣氛,良辰也覺得自在不少。在房子裡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發現隨處可見淩昱的痕跡。至少,她就不認為淩亦風平時會玩客廳裡那台PS2。初冬的陽光溫暖柔和,房子的采光又極好,坐在鋪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陽光的溫度,實在是件悠閒愜意的事。良辰開了電視,連上插頭,從遊戲盒中隨意選了隻碟,放入PS2中。淩亦風醒過來,隱約聽見樓下有動靜傳來。走下樓梯,才看見端坐在電視機前的女人。她側對著他,發絲微微淩亂地貼在頸邊,在溫暖的光束中泛著金色。那張臉,幾乎沒施什麼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還帶著點柔軟的純真。她的手中正握著遊戲操縱杆,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一驚一喜全都表現在臉上,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卻純潔美好得令人心動。淩亦風發覺自己幾乎陷在這種觀望中無法自拔,如此放鬆天真的表情讓他以為坐在眼前的還是那個大學時代的蘇良辰。他站在樓梯最下沿,卻遲遲不肯發出一點動靜,不願打破這樣的局麵。過了一會兒,良辰臉上出現失望又無奈的神九九藏書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動作,顯然一局結束,而她,失敗了。淩亦風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遊戲,生化危機。……他略帶興味地挑了挑眉。一局終了的音樂響起來,良辰活動了下僵硬的頸脖,正考慮要不要接著挑戰這類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冒險動作類遊戲,完全沒察覺身後有人靠近。等到反應過來,淩亦風已近在身側。“……感覺好點了?”她迅速抬頭問。淩亦風卻置若罔聞,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來,反問:“好玩嗎?”良辰轉頭看了看,屏幕上那位強悍的女人仍舉著槍等待她的選擇。想到幾個小時的嘗試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淩亦風也微微一笑,是啊,她從來都缺乏運動神經,連跳舞滑冰都學不好。隻不過,沒想到還會延續影響到遊戲上。也許是剛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許是此刻她笑起來的樣子過於自在輕鬆,淩亦風心中一動,不禁問道:“再試一次?”良辰回頭看他,不太確定地點頭。莫非燒糊塗了?怎麼和之前判若兩人?可是……她發覺,這樣的氣氛,她竟無比的懷念。又怎麼忍心去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