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處,雲霧繚繞,梧桐山頂的白玉高台宛若仙人居所,陽光照射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反射出微微霞光。整座台地上,練氣士與凡俗之人交織混雜,卻井然有序,既有從各大山頭前來送彆的修士,也有仙家眷屬帶著孩子閒逛其間,仿佛這不是登船遠行的渡口,而是一場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何時終了的盛會。
方知寒隨魏檗緩緩而行,目光所及,一切都帶著幾分不真實的意味。高台上空,懸掛著五條精鐵所鑄的大旗,皆是各大仙家世家的旗號,每一麵旗幟都隨著山風獵獵作響,其上篆字沉重威嚴,法意悠長。那些裝束考究的中年修士或老者,一看到魏檗,幾乎沒有例外,都是麵露笑意,或是拱手施禮,或是主動寒暄。
魏檗始終帶著溫和笑意,不卑不亢,仿佛即便身為北嶽山神,也隻是個性情溫雅的鄰家長兄。他對每一位上前寒暄之人都記得名字,甚至能說出其門派掌門或祖師的過往事跡,說到關鍵處,總能引起會心一笑。
方知寒看在眼裡,心頭默然。他知道這些修士,不是對“魏檗”這兩字畢恭畢敬,而是對眼前這位真正能替人解難、替世間守秩序的“北嶽正神”,心懷敬畏。這種敬,是靠歲月與作為堆積而來的,而非權勢壓人。方知寒忽然生出些羨慕——能像魏山神這般,把威望與人心兼得,真不容易。
但這些念頭很快被高呼聲打斷。
“鯤船來了!”
幾乎是一瞬之間,所有人都停下腳步,目光朝著雲海深處望去。
一頭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它並非舟船模樣,而是一條通體墨青、隱隱散發寒光的巨型異獸。那身鱗甲排列整齊,每一塊都足有磨盤大小,頭頂有角,尾部如山巒曲折蜿蜒,背脊之上赫然建有層層樓閣,飛簷鬥拱,宛如一座活著的空中城池。
“真是活的鯤魚……”方知寒低聲自語,聲音裡滿是震撼。
這就是北俱蘆洲煉器諸流派、符籙流、墨家機關術與控獸術的巔峰之作。每一艘鯤船的煉製都堪比煉製一件仙兵,哪怕放在中土神洲都能占據一席之地。其龐大身軀壓得周遭雲海翻騰,而在它緩緩下沉之際,竟毫無一絲煞氣,反倒帶來一股令人心安的氣息,仿佛哪怕是煉氣士,登上此船,也會變得與天地更親近幾分。
鯤魚背脊之上,中央樓閣處有一塊巨大銅鏡,映照下方人群,那是用以記錄登船名單與靈氣簽注之用。接著,在它腹部某處,“哢噠”一聲脆響,沿著機關軌道,一道宛如小街般寬闊的階梯緩緩下降,其底端準確嵌入了梧桐山高台上的凹槽機關中,恰到好處,分毫不差。
階梯之上,首先出現的是一撥衣著整齊、麵容肅穆的中年修士,手中執有銘牌、冊籍,一一核對渡口登記在冊之人,而在他們身後,一位錦衣老者緩步而下,身形並不魁梧,卻極具威儀。
正是“打醮山”的船主代表。
這位老者麵容慈祥,掃視一圈之後,笑眯眯說道:“諸位道友,本次鯤船渡行三洲,依舊由我打醮山出麵承運,若有行李、靈物或是法器要托運的,需在半個時辰內完成交接。誤了時辰,誤了發船,不論是誰,都要受罰。”他說著,還不忘朝魏檗方向遙遙抱拳,“想必這位便是北嶽魏山神?”
魏檗微笑點頭:“正是。”
老人神情立時鄭重許多,笑道:“魏大山神大名,如雷貫耳,早就想登門拜訪,隻可惜一直未有機會。今日能在此一見,算是幸事。打醮山雖小,但規矩不小,凡是乘坐我山鯤船之人,若有身份尊貴者,皆有額外照應。魏大山神若是有故人同乘,便是我山之人。”
魏檗拱手笑道:“那可真是托福了。”他轉頭看向方知寒,“這位是我至交好友,名喚方知寒,此番要南下送劍,還望你們多加照拂,船上大小事務,開銷全記我魏某賬上。”
錦衣老人擺擺手,哈哈笑道:“魏大山神何必言重!我這條船哪兒還敢讓山神破費?知寒小友既然是你朋友,那就是我老朽的朋友,這船上但凡不妥,我立刻修書一封,讓人把我請下船去!”
魏檗笑而不語,隻是輕輕拍了拍方知寒的肩膀。
方知寒抱拳低頭,“多謝前輩。”
老人笑著點頭,又望了魏檗一眼,這才轉身領人返回鯤船。
遠處,許多修士望著這邊的互動,不由得心生感慨。能讓“打醮山”主動示好,能讓北嶽魏檗親自送行,那個其貌不揚、年紀輕輕的方姓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
方知寒對此毫不在意,隻是背著那柄新鑄的長劍,踏上階梯前,最後一次回望。
回望這座高台,回望梧桐山,回望剛才那一陣人聲鼎沸、神光閃耀的盛景。
而魏檗依舊站在台邊,雙手攏袖,身影挺拔,輕輕向方知寒點頭。
二人之間,一禮一應。
“走好。”魏檗沒有開口,但那一眼,便是萬語千言。
方知寒不再回頭,大步走上那階梯,背影漸漸融入鯤魚背脊上的流光樓閣之中。
陽光灑落,風拂雲海,白玉高台之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少年,即將離開東寶瓶洲,踏上真正屬於他一人的修行之路。
無人知曉前路如何,唯有他自己知曉,這一去,便是風雨兼程,不問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