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馭風者血洗善金局(1 / 1)

神探狄仁傑4 錢雁秋 14228 字 4個月前

西市是洛陽最大的商業街,位於厚載門旁,街市繁華,買賣鋪戶,街頭攤檔鱗次櫛比。如燕在軍頭張環的陪同下,在一個攤檔前買了些頭繩、絨線之類女孩子的什物。攤主將東西包好交到她的手中,如燕接過來,看了看天色道:“張環,未末了,咱們找個茶館喝碗茶就回去吧。”張環點頭道:“是,小姐。”如燕一指街口處道:“看,那有個茶館,走。”二人快步向茶館走去。未末時分,茶館裡很清淨,沒有人。店小二趴在櫃台前打盹。如燕和張環走進來,張環用手指敲了敲櫃台。小二一下子驚醒道:“哎,二位客官,裡邊請。”如燕道:“煮一壺茶,拚四色點心。”小二道:“好嘞!”如燕和張環揀副安靜的座頭,坐了下來。張環笑道:“小姐,您可真能逛,從北市遛到西市,還不買光看。”如燕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麼,這才叫逛街。否則不就變成買東西了!”張環笑道:“是,是,您說得對。不瞞您說,您是逛得挺美,小的這兩條腿都遛細了。”如燕笑道:“一個大男人,走這幾步就叫累,真夠丟人的!行了行了,回家請你吃燉肉怎麼樣?”張環喜道:“真的?”如燕笑道:“瞧你那樣兒,好像八百輩子沒吃過肉似的。”張環笑道:“聽李將軍說,小姐燉的肉一流兒,小姐,那可就這麼說定了。”如燕道:“行,這有啥問題。”正說話間,小二將茶點送了上來,二人邊吃邊聊。忽然,門口人影一閃,一個人竄進店來。如燕好奇地扭過頭去,隻見一個頭戴八角羅帽、身穿戲台上武生服色的人閃身出現在店內,隻見他懷抱鋼刀,目光四下瞟著,似乎在觀察動靜,那動作就好像唱戲的一般。如燕和張環對視一眼,“撲哧”一聲笑出了聲。武生猛地回過頭來,不是彆人,竟然是郡主武元敏。她怒氣衝衝地望著如燕道:“你笑什麼?”如燕趕忙收起笑容。張環不忿地道:“怎麼,笑也不行?這是你們家的地方啊!”郡主一聲冷笑,身體猛地一轉,卻險些滑倒,她趕忙用手撐住桌子……如燕又笑了出來,張環剛要諷刺她兩句,卻被如燕用眼色製止了。郡主穩住身形,一回手笨拙地拔出鋼刀,架在張環脖子上:“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張環強忍笑容,目光望向了如燕。如燕趕忙賠笑道:“對不起啊對不起,我們沒有笑你。”郡主看了如燕一眼,慢慢收回刀,滿宮滿調地道:“這位小姐如此有禮,倒叫本俠不好意思了。我們俠客是最講道理的,從來不欺負人。”如燕伸手讓道:“是,是。您請坐吧,站著多累呀。”郡主點了點頭,回手想將刀插進鞘中,她裝作很熟練的樣子,看也不看,刀直接插在了握刀鞘的左手虎口上。疼得她“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她趕忙看了如燕一眼。如燕強忍笑容假意扭回頭去。郡主鬆了口氣,坐在桌旁,拍了拍桌子道:“店家!”小二從後麵跑出來,一見郡主,登時停住腳步,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俠,您又來了……”郡主道:“今日有什麼不平之事嗎?”小二道:“還真沒有。再說,您在這兒,哪個歹徒敢造次呀!”郡主點了點頭道:“那倒是。”說到這兒,她長歎一聲,淚水流過麵頰。小二吃驚地道:“喲,大俠,您這是怎麼了?”郡主搖搖頭道:“今日,本俠心中不快。”小二趕忙道:“喲,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您這麼大俠客,還能遇著不開心的事,那我們這樣的小人物,還不都得上吊去不是。”郡主擦了擦淚水道:“還是老樣子吧。”小二應了一聲向後麵跑去。此時,張環已經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來,如燕看了看郡主,給了他一腳,輕聲道:“彆惹事,喝完茶就走。”張環抬起頭,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低聲道:“這家夥失心瘋了!”如燕趕忙衝他擺了擺手。雖說張環壓低了聲音,但郡主還是聽見了,她猛地站起身來,以俠客的口吻冷冷地道:“今天本俠心情不好,請你不要激怒我。馬上向本俠道歉!”如燕一拉張環嗔道:“讓你彆惹事,快走!”說著,二人站起身向門外走去。郡主猛地轉過身怒道:“我說過了,向本俠道歉!”如燕拉著張環向門口走去。郡主一聲大喝,拔出鋼刀,衝上前來。如燕右腳勾住板凳輕輕一踢,板凳像長了眼睛一樣,滑到郡主腳下,郡主踉蹌兩步,一個嘴啃地,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鋼刀飛了出去。如燕一看郡主摔得重了,趕忙跑過去攙她,誰知郡主卻不領情,一把甩開如燕,撿起鋼刀衝到張環麵前,刀尖兒對準張環前胸道:“再說一遍,向本俠道歉!”猛地,張環閃電般伸出右手,將鋼刀奪了過來。如燕一聲大喝:“張環,不得造次!”耳廓中隻聽得“啪啪”兩聲,郡主的左右臉頰各挨了一記耳光,她登時驚呆了。張環緩緩舉起郡主的刀,左手抓住刀身,雙臂一較力,鋼刀登時彎了過來,變成曲尺一般。郡主傻了,渾身顫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張環冷笑一聲,將破刀扔在地上道:“怎麼樣,大俠,還想試試嗎?”猛地,郡主號啕大哭,口中喊道:“你,你打人,你打我!你敢打我,我讓我爹抓你……”這回輪到張環傻了,他張口結舌地呆在原地,郡主越哭越傷心。如燕跑過來道:“還不快走!”說著,拉著張環奔出門去。已是深夜,南平郡王府內傳來一陣陣呼號。武攸德怒氣衝衝地在房中徘徊,口中不停地咒罵著:“孽障,孽障啊……”側廳傳來皮鞭抽打聲和女人的慘叫聲。夫人坐在椅子上,低聲抽噎。猛地,武攸德轉過身衝夫人厲聲喊道:“哭,哭,有什麼可哭的,這等陷父母於死地的孽障,死有餘辜!”夫人嚇得捂住了嘴。武攸德連喘幾口粗氣,就在此時,堂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十幾名家丁風一般衝進正堂道:“王爺!”武攸德踏上一步,急切地問道:“怎麼樣,找到了嗎?”家丁道:“都搜遍了,連影兒都沒看見!”武攸德罵道:“廢物,一群廢物!”猛地,他轉頭對側廳喊道,“把那個賤婢給我拉上來!”幾名仆人把遍體鱗傷的丫鬟春紅拖進了大堂。武攸德踏上一步厲聲喝道:“你這賤人,再不說實話,本王便將你碎屍萬段!”說著,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寶劍,抵在春紅喉頭。春紅抬起頭,斷斷續續地道:“王爺,王爺,婢子真的不知道郡主哪裡去了……”武攸德一聲怒罵,舉劍便刺,夫人撲上前來,抱住他的手喊道:“老爺,你不能殺春紅啊,殺了她,還有誰知道敏兒的下落……”武攸德一愣,緩緩放下寶劍。夫人轉頭對春紅喊道:“你這傻丫頭,事到如今再不說實話,武家就要滿門抄斬了!”春紅猛吃一驚,抬起頭來,隻見武攸德長歎一聲,坐在榻上。春紅道:“王爺,我真的不知道。可,可小姐平素經常會扮成俠客的模樣,跳窗跑到外麵去玩兒,到,到很晚才回來……”武攸德猛地站起身道:“哦,她都去哪裡玩兒……”春紅衰弱地應道:“她,她沒有具體說過,從話裡聽著,好像是在西市附近。”武攸德轉向家丁吼道:“傻站著做什麼,沒聽到嗎?!就是把西市翻過來,也要找到郡主!”已是醜初,所有買賣鋪戶早已關張,街道一片寂靜。忽然間,遠處傳來一片嘈雜之聲,緊跟著,燈球火把亮子油鬆由遠而近,南平郡王府的家丁在武攸德率領下衝進街市。武攸德勒住跨下馬高聲喊道:“給我搜,一塊磚一塊瓦都不許放過,一定要找到她!”家丁們高聲答是。這是街拐角處的一座破舊的茶棚,屋簷下的陰影中躺著一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遠處人聲鼎沸,那人飛快地坐起身來,正是穿著戲服的郡主武元敏。她睜大眼睛,四下傾聽著,人聲越來越近。她倒吸一口涼氣,跳起身來,拔腿就跑,轉眼間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與此同時,武攸德率人轉過街角來到了茶棚前。武攸德喊道:“給我仔細搜!”家丁們分散搜索。武攸德四下觀察著。忽然,茶棚地麵上一頂八角羅帽跳入他的眼簾。武攸德跑過去,撿起羅帽看了看,又放到鼻端聞了聞,臉色登時變了,衝家丁們喊道:“她剛剛還在這兒,一定往那邊兒跑了,快追!快,快!”家丁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郡主武元敏跌跌撞撞地衝進廣利坊,她辨認了一下方向,轉身奔進右手的一條胡同,靠在牆上連喘幾口粗氣,側耳傾聽者,家丁們的聲音越來越近,她焦急地回過頭,想在胡同中找一個藏身之所,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西牆根兒下。牆根兒下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似乎曾經有人在這裡留宿過。稻草旁還扔著一件補丁落補丁的百結鶉衣,一看就是乞丐之物。郡主的眼睛亮了,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飛快地脫下身上的戲服,將鶉衣穿在身上,一股惡臭襲來,她腦袋一暈,急忙屏住呼吸,從地上抓了兩把灰抹在臉上,而後,翻身躺在稻草上,臉衝牆,身體向外。就在此時,腳步聲響,家丁們衝進胡同,舉起火把四下照著,登時看到了躺在草堆上的郡主。一名家丁快步走來,拍拍郡主道:“嘿,朋友……”郡主粗著嗓子哼了一聲。家丁一把將她的身體翻了過來,舉起火把向郡主臉上照去。一張塗滿黑灰的醜臉映入眼簾。家丁皺了皺眉,放開郡主,對旁邊的人道:“是個叫花子,走吧。”眾人向胡同外跑去,聲音越來越遠。郡主翻身跳起,跑到胡同口,探頭向外看了看,外麵已恢複了寧靜。郡主深吸一口氣,衝出胡同。“轟隆”一聲三仙觀的大門推開,郡主一頭撞了進來,回手關門,扒著門縫向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靜,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家丁們的吆喝聲。郡主長出一口氣,拍了拍胸脯,抬起頭四下觀察,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處身在一座破敗的道觀之中,四周垣殘壁斷,門窗朱漆剝落,到處懸結蛛網,地麵落滿灰塵,隻有殿正中的須彌座和神龕還算完整。郡主緩緩走到神龕旁。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郡主猛吃一驚,四下看了看,縱身跳上須彌座,閃身躲在神龕後麵。“吱呀”一聲,觀門打開,一個身穿套頭黑鬥篷的人緩緩走了進來,正是北山。他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有人嗎?”神龕後的郡主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北山在觀中緩緩走著,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確定無人之後,才回到大門前。郡主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向外望去。隻見北山站在大門前等待著什麼。腳步聲起,一條黑影飛快地閃進觀中,躲在大門後。北山叫了一聲:“南山。”黑影南山道:“怎麼樣?賀魯沒有招供吧?”北山道:“沒有。我命人給他傳信,讓他挺住,隻要計劃成功,我們就有機會救他出來!”南山長出一口氣:“我一直擔心此事。多虧你行動及時,否則落入內衛手中,就是鐵人也會開口的。”神龕後的郡主驚得張大了嘴。北山長歎一聲道:“狄仁傑真是個可怕的人,我中了他的詭計,若不是烏勒質及時趕到,恐怕連我也落入李元芳手中了。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憑著柳條巷那幾副屍骨,判斷出賀魯身份的……有時我甚至覺得,是不是我們內部有他的臥底。”南山悵然道:“能他人不能之事,這就是狄仁傑。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高手栽在他手中了。”北山道:“他通過善金局的馬車直接查到了鐵勒,真玄呀,幸虧我下手早,否則計劃便功虧一簣了。南山,而今賀魯被捕,姓狄的又盯上了善金局,我決定,計劃提前展開。”“什麼時候?”“今夜!”南山吃驚地道:“今夜?是不是太倉促了?”北山緩緩搖了搖頭:“遲恐生變呀!”南山問道:“你都準備好了嗎?”北山哼了一聲道:“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南山道:“你要小心在意。切不可粗疏大意!”北山點了點頭。神龕後,郡主屏住呼吸眼中儘是恐懼之色,她的身體輕輕抖了起來。善金局大門前戒備森嚴,全副武裝的監門衛禁軍呈梯次排列,將承福門通往善金局的夾道把守得如同鐵桶一般。範鑄坊內燈火通明,善金局合衙僚屬齊集於此,看樣子眾人已經等待多時了。承福門的譙樓上響起了子時三刻的梆鈴聲,眾人輕聲議論著:“已是子時三刻了,銀車怎麼還不到?”“就是啊,等了一個時辰了。真不明白,沙大人為什麼要局內所有人都聚集在此等候。你看,連車夫和雜役都來了。”“善金局差不多每個月都要接數次府庫的銀車,好像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真是怪事。”議論聲中,堂門打開,沙爾汗快步走了進來。眾人趕忙停止議論,躬身施禮道。沙爾汗點了點頭:“剛剛接到快報,銀車馬上就到。諸位準備迎接!”車輪滾滾,蹄聲如雷,南衙禁軍押運著府庫的銀車緩緩開來。善金局大門轟然打開,車隊緩緩駛入。禁軍押解著銀車停在範鑄坊大門前。沙爾汗率掌固迎出大門,立於階上。負責押運銀車的掌庫官跳下馬來快步上前,躬身道:“沙大人,製器用金銀已解到!”說著,他衝身後一揮手,禁軍抬著十一隻盛滿金銀的木箱快步走來。掌庫官道:“沙大人,這裡是白銀十箱,一百萬兩。黃金一箱,十萬兩。是否運至善金局材庫,大人再行驗看?”沙爾汗微笑道:“不用了,在此交接即可。”掌庫官一愣道:“這……大人,這可有違定例呀!”沙爾汗道:“運進材庫一進一出便要幾個時辰,而今時間緊迫,交接後便要馬上開工。”掌庫官道:“那……也罷,既然沙大人如此說便這樣吧!”他衝後麵的禁軍揮了揮手,禁軍們將十一隻木箱放在地上,打開了箱蓋。沙爾汗衝身後擺了擺手,兩名掌固快步走上前去,打開箱蓋驗看了一遍回稟道:“大人,可以了。”沙爾汗點了點頭,對掌庫官道:“簽庫單吧,你可以回去了。”掌庫官猶疑道:“沙大人,這,這能行嗎,萬一……”沙爾汗微微一笑道:“庫出金銀從來不會有錯,這點我絕對相信。”掌庫官咽了口唾沫,點點頭:“是。”他打開手中的庫單,遞上前去,“請大人簽押。”沙爾汗點點頭,簽上名字,按了手印,將庫單遞回。掌庫官看了看銀箱道:“銀箱就放在這兒?”沙爾汗微笑道:“放心,你們去吧。”掌庫官點點頭,翻身上馬,率一眾禁軍疾馳而去。善金局大門轟然關閉。沙爾汗長出一口氣,身旁的掌固道:“讓雜役將銀箱抬進範鑄坊吧?”沙爾汗點了點頭。兩名掌固快步向範鑄坊走去,猛地,黑暗中寒光閃過,一名掌固的人頭帶著標出的血箭疾飛而出,緊接著,寒霧陡起,轉眼之間變成一團光影,“砰”的一聲,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光霧也在瞬間消失。兩名掌固已變成白骨,“嘩啦啦”散落在地。一個身穿套頭黑鬥篷的人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掌中的彎刀映出陰冷的寒芒。沙爾汗張大了嘴,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他身後的掌固被徹底驚呆了,渾身上下篩糠似的抖成一團。黑鬥篷緩緩走到沙爾汗麵前,舉起了彎刀。沙爾汗的眼中儘是恐懼的光芒。善金局眾僚屬在坊內低聲議論著,猛地,門外傳來一聲慘叫,在靜夜中顯得分外淒厲。眾人吃了一驚,齊齊扭頭向外望去。說時遲,那時快,“砰砰砰”幾聲巨響,範鑄坊大門關閉。眾僚一陣驚叫。幾乎是與此同時,堂中燈火驟然熄滅,坊內登時伸手不見五指,頓時一片大亂。一道道黑影閃電般從房梁上、鑄台下竄出,衝入僚屬之中,範鑄坊內騰起片片寒霧,頃刻之間,人頭翻滾,血肉飛濺……大屠殺開始了!靜夜中傳來一陣陣淒厲的慘叫聲。守門的禁軍隊長側耳傾聽者,一名軍士道:“隊長,肯定是出事了!”隊長深吸一口氣,拔出腰刀,厲聲喝道:“打開大門!”軍士們一擁而上,推開了厚厚的大門,隊長長刀一揮,率五十名守衛軍士衝向範鑄坊。範鑄坊內殺聲四起,慘叫連連。禁軍隊長率眾撲到坊前,就在此時,坊兩側寒芒閃爍,二十多名手持彎刀的黑袍人如鬼魅一般無聲地飛到近前,寒光陡起,兩名軍士轉眼間血肉橫飛,變成兩具白骨。禁軍隊長一聲驚叫,顫聲道:“你們,你們是人是鬼……”話音未落,身後人影一閃,他的頭箭一般飛了出去,鮮血狂飆而出,緊接著血霧陡起,寒光四射,隊長的身體瞬間變為白骨,倒落在地。人影揭下頭戴的風帽,正是烏勒質。他四下看了看,五十多名禁軍在馭風者一輪輪快刀的攻擊下,已所剩無幾。烏勒質獰笑一聲,掌中彎刀抖動,撲入戰團,他的加入令本已死傷大半的禁軍更是雪上加霜。但見一團團寒霧湧起,隻聽一陣陣鋼刀劈骨的哧哧聲,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所有禁軍全部被殺。烏勒質一抖彎刀,二十名馭風者迅速集合。腳步聲響,沙爾汗快步走了出來。他四下看了看,用突勒語讚道:“馭風者果然名不虛傳!”屠殺仍在繼續,馭風者的鋼刀狂劈在手無寸鐵的掌固和工匠的身上,慘叫之聲不絕於耳……牆上濺滿模糊的血肉;地麵血流成河;一具具白骨倒了下去。一雙腳緩緩走到白骨前停住,坊內的屠殺已經結束,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好,非常好。抬走銀箱,將這裡燒為一片白地!”範鑄坊外,堂內傳來轟轟兩聲巨響,刹那間烈焰飛騰……善金局被烈火吞噬。狄府大門前,一雙手拚命敲擊著門環。狄公、李元芳、曾泰疾疾走入正堂。狄福衝進堂中道:“老爺,宮中力士前來傳旨!”隨著話聲,傳旨力士衝進門來,滿麵惶急地道:“國老,出大事了!”狄公道:“不要急,慢慢說!”力士急道:“今夜,不知是何緣故,善金局突然著起了大火……”狄公脫口驚呼道:“善金局!”“正是!而今火勢蔓延已無法遏止,聖上詔三位大人火速前往承福門!”狄公倒吸一口涼氣,與元芳、曾泰對視一眼:“我們立刻出發!”善金局已變成一片火海,周圍人聲鼎沸,南衙禁軍將承福門四周團團圍住。救火隊的數十條水龍噴向火場,卻無法壓製騰飛的烈火。武則天站在承福門的譙樓上,望著下麵被烈火吞噬的善金局,麵色沉重。身旁站著張柬之、武三思等宰輔閣臣,眾人的麵色都有些惴惴不安。站在一旁的內侍省監路正和押運銀車到善金局的掌庫官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狄公、元芳、曾泰快步登上城樓,來到皇帝駕前,躬身道:“參見陛下!”武則天擺了擺手。狄公與閣卿們點頭為禮。張柬之指了指善金局方向,狄公轉頭望去,隻見濃煙滾滾,烈焰萬丈,燒紅了半邊天。他看了看身旁的元芳、曾泰,二人已被驚得目瞪口呆。狄公的目光望向內侍省監路正道:“路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善金局怎會無故起火?”路正顫聲道:“國老,卑職也不知呀。昨日善金局監正、將作大監沙爾汗移文省中,說今夜將開工趕製盂蘭盆節的金銀法器,卑職循例批複。可誰成想,醜末之時忽然來報,說善金局燃起了大火。”狄公道:“本閣聽沙爾汗說起,今夜有製器使用的金銀要送到善金局,此事是由誰負責?”掌庫官趕忙上前一步,哭喪著臉道:“是,是卑職負責。”狄公問道:“你是府庫的掌庫官?”掌庫官道:“正是。卑職於今晨子時三刻率南衙禁軍將十箱白銀、一箱黃金運抵善金坊。”狄公點了點頭:“你到善金坊的時候,那裡有什麼異樣嗎?”掌庫官道:“沒有。一切都很正常。隻是,隻是……”狄公雙眉一揚追問道:“隻是什麼?”掌庫官道:“往常是由我們將金銀運至善金局的材庫中,才與沙大人交割。可今天,沙大人卻執意要在範鑄坊門前交割。”狄公雙目中精光一閃:“哦?”掌庫官渾身一抖:“卑職勸說沙大人,此舉有違定例,沙大人卻說時間緊迫,趕著開工,因此……”“好了!”身旁傳來一聲大喝,狄公愕然回頭。正是皇帝武則天,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掌庫官厲聲道:“明明是爾等無能,玩忽懈怠,貪滑躲懶,致使善金局起火焚燒!爾身為掌庫,財資之責,責無旁貸,怎敢在此巧言令色,大言不慚,將責任推在將作大監沙爾汗的身上,真是豈有此理!”掌庫官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武則天轉向路正罵道:“路正身為內侍省卿,善金局正歸爾該管,禦製法器是何等大事,爾竟不到場!真真是懶惰之極,似此等庸才怎能敘用!來人!”承旨力士趕忙上前候命。武則天道,“傳旨,著即免去此二人正職,交三法司嚴辦!”路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陛下,微臣冤枉!”武則天鐵青著臉道:“你還有臉喊冤,好好的一座善金局,就因爾等玩忽職守而化作火海,你,你簡直是該死!”路正嚇得渾身發抖。狄公上前奏道:“陛下,此二人無罪!”武則天猛轉過頭道:“你說什麼?”狄公道:“陛下,掌庫官雖身係財資安全,然位在八品,官卑職小,方才他言道,他曾多方勸諫,可沙大人卻執意不聽。他怎敢與沙爾汗這位四品大員爭執?”掌庫官連連磕頭。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氣,沒有說話。狄公接著奏道:“路正大人雖為內侍省監,卻無權知善金局之事。善金局事,由將作大監沙爾汗一體監理。這是陛下親自給吏部畫下的旨意,陛下應該還記得吧!”武則天登時語塞。狄公道:“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今善金局出事,究其責,也該問將作大監沙爾汗,掌庫官和路大人何罪之有啊?”張柬之也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狄公言之有理,望陛下三思!”武則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將作大監沙爾汗已經葬身火場了!”狄公猛吃一驚:“沙爾汗死了?”武則天長歎一聲點了點頭:“如此熊熊的火勢,他怎麼能夠逃出?剛剛救火隊來報,火場中無一人生還……”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望向元芳和曾泰。武則天恨恨地看著路正和掌庫官道:“可恨這二人,眼見天威降責,卻將責任都推在死人身上!真真是豈有此理!你們以為朕可欺嗎!”路正和掌庫官搗蒜般叩頭道:“臣不敢,臣不敢!”狄公諫道:“請陛下息怒。而今善金局火事原因不明,應先查清起火原委。而後再論責行罰。倉促處置非責任官吏,恐群臣不服。”張柬之道:“陛下,此論甚善,請察納雅言。”武則天深吸一口氣,看了看狄公,強壓怒火道:“也罷。懷英,此事便由你全權負責調查,一定要追查到底,對肇事官吏嚴加處分,絕不可姑息養奸!”狄公領命。武則天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向譙樓下走去。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仍在熊熊燃燒的善金局,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把火,燒得甚是蹊蹺啊……”曾泰道:“恩師,您說什麼?”狄公緩緩搖了搖頭,回神對李元芳道:“元芳,命救火隊抓緊時間將火撲滅。”李元芳答應一聲轉身奔下譙樓。狄公轉向曾泰吩咐道:“曾泰,立刻調洛州刺史府下所有仵作趕到善金局火災現場。”曾泰道:“是。學生立刻去辦!”狄公慢慢地說道:“我想,現場一定會告訴我們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善金局已被燒成了一片白地,四處斷壁殘垣,瓦礫成堆。此時,大火已撲滅,廢墟中煙霧騰騰。南衙禁軍用擔架將一具具燒焦的白骨抬出火場。大門前橫陳著數十張驗屍台,幾十名仵作緊張地忙碌著。禁軍們將屍身從火場中抬出放在這裡等待檢驗。狄公、李元芳、曾泰在內侍省監路正的陪同下,走進善金局大門。狄公環視四周,隻見屍骨遍地,房舍儘毀。內侍監路正道:“國老,您看看吧,真是造孽呀。善金局自將作大監沙爾汗起,共一百四十六員,南衙守軍五十員,總一百九十六人,無一生還。從範鑄坊直至後巷班房,六坊十四所,三百餘間房屋,全部被烈火焚毀。”狄公不禁歎道:“善金局自太宗朝起始經營,曆百年,誰料想今日竟會付之一炬,浩劫,真是浩劫呀……”狄公轉向路正問道,“路大人,依你之見,此次火災起自何因?”路正答道:“回國老,善金局內多置炭火,粗算下來,僅熔銀用的火池便有四十多個。以卑職看來,定是火工不慎令大量火炭外泄,引著易燃之物,這才釀成慘禍。”狄公道:“你的意思是,這場火災是個意外?”路正道:“是啊。國老也知道,善金局起火已不是一次兩次了,龍朔二年和顯慶四年的兩次火災,便是因火工玩忽懈怠,致使大火蔓延,善金局因而關閉一年之久。”狄公緩緩點了點頭:“不錯,本閣時任地官侍郎,當年,重修善金局的款項還是本閣撥下的。”路正感慨道:“是呀國老,這一次燒得更慘,重修是不可能了,怕是要重建嘍。”狄公點了點頭,說話間,幾人已來到範鑄坊前,放眼望去,四麵一片瓦礫焦土,煙霧騰騰。狄公深吸一口氣,仔細觀察著。不遠處的瓦礫間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狄公趕忙走過去,定睛一看。是一段燒焦的襆頭殘片。狄公彎腰拾起,仔細觀察著。殘片是襆頭側麵的襯邊兒,依稀可見上麵繡有金花銀邊兒。一旁的曾泰道:“襆頭上有金銀之繡,乃秩四品上的官襆。”狄公點了點頭。曾泰道,“恩師,這襆頭應該是沙爾汗的。”狄公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忽然,李元芳手指不遠處道:“大人,您看,那是什麼?”狄公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不遠處的廢墟中閃爍著一點點金光。狄公一揮手,幾人快步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塊金製腰牌,狄公俯身拾起,腰牌上鐫著:“將作大監沙爾汗,內侍省製。”狄公抬起頭來,將腰牌遞給一旁的路正道:“路大人,你看看這個。”路正接過腰牌,仔細看了看:“國老,這是內侍省監製,出入善金局的腰牌。卑職也有一塊。”說著,他從自己腰間解下腰牌遞給狄公。狄公接過來看了看,果然,兩塊腰牌一模一樣的,隻是這一塊刻著路正的官職和名字。曾泰道:“看起來,沙爾汗果然葬身火海了。”元芳點點頭:“可惜這位金銀器巨匠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實在是令人惋惜呀。”狄公長歎一聲也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迎麵兩名軍士抬著一副燒焦的骨殖走過狄公身邊。狄公像是發現什麼猛轉過身道:“等等!”兩名軍士趕忙停住腳步。狄公走到擔架前,仔細觀察著燒焦的骨殖,良久,他抬起頭靜靜地思索著。曾泰與元芳對視一眼,輕聲問道:“恩師,您發現什麼了?”狄公若有所思地道:“被烈火焚燒致死之人,通常情況下,都是先被濃煙窒息而亡,其後才為大火所焚,這種死法無外乎兩種情況,第一種,全身被火焚為灰燼。第二種,被列火燒成焦炭模樣,雖然麵目全非,身體萎縮,卻是可以看出人形的。”曾泰點點頭道:“不錯。”狄公指著眼前這具屍骨道:“可你看看這具屍體,隻剩下一副白骨,連人形都看不出來了。火不是毒藥,沒有腐蝕作用,它怎麼可能把人的肉都燒沒了,隻留下乾乾淨淨的骨頭?”元芳湊上前接道:“不錯。一般情況下,如果肉燒沒了,骨頭也就化成灰燼了。”曾泰恍然道:“恩師,您這麼一說還真是的,這廢墟裡的屍體似乎都是如此。”狄公緩緩點了點頭:“說得很對。這善金局中的人,似乎是先變成白骨,之後才遭烈焰焚燒。”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此事確實有些蹊蹺。”狄公緩緩走上台階,廢墟中,幾柄燒得烏黑彎曲的鋼刀映入眼簾。狄公快步走了過去,拾起一把仔細看了看,而後將手中的鋼刀遞給元芳道:“元芳,你看一看這把刀。”李元芳接過鋼刀看了看:“大人,這是十六衛禁軍統一配發的青鋼腰刀。”狄公點點頭:“也就是說,此刀應該屬於那些守衛善金局的南衙禁軍。”元芳點點頭道:“正是。”狄公轉向身旁的路正問道:“路大人,平素,守衛善金局的禁軍應該在何處值勤?”路正道:“在善金局大門外。”狄公點點頭:“我們現在所站的位置應該是範鑄坊門前吧?”路正道:“正是。”狄公點了點頭,指了指善金局大門,對眾人道:“這就是了。你們看一看,善金局大門與範鑄坊相距有一箭之遙。路大人剛剛說過,禁軍是在善金局大門外值守的,既然如此,他們的腰刀怎麼會出現在範鑄坊門前?”李元芳愣住了:“這……”狄公的目光望向路正:“你說呢,路大人?”路正搔了搔頭皮道:“這,確實有些奇怪,卑職想不出。”曾泰道:“恩師,會不會是守門禁軍前來救火被燒死在範鑄坊門前……”路正一聽也忙道:“有道理。”狄公緩緩搖了搖頭:“救火不需要腰刀。如果禁軍們是因救火被燒死在門前,難道腰刀不應該在刀鞘之內嗎?”說著,他從廢墟中拾起一隻燒焦的刀鞘緩緩舉了起來。元芳三人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元芳道:“大人,那您說是為什麼呢?”狄公道:“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善金局起火之前,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戰鬥……”路正吃驚地道:“戰,戰鬥……善金局發生戰鬥?”狄公輕輕噓了一聲,路正趕忙捂住了嘴。李元芳道:“大人,您說這裡發生過戰鬥?”狄公指著李無芳的手中的刀說道:“元芳,看看你手裡的鋼刀,刀鋒之處,有很多小口子,很明顯是兩刀刀刃相撞留下的痕跡。”元芳翻過鋼刀,向刀刃處看去,曾泰和路正也湊了過來。果然,刀刃處有幾個小缺口。元芳點點頭道:“果然。”路正驚懼不已,道:“可,可國老,善金局位在皇城之側,怎,怎麼可能發生戰鬥,這也太匪夷所思了……”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讓事實說話吧。”說著,他緩緩走進範鑄坊的廢墟。隻見禁軍們來來往往清理著地麵上燒焦的屍骨。狄公緩緩走著,一雙鷹眼四下搜索。他發現焦土與瓦礫的縫隙間,隱藏著一些黑紅色的東西。狄公蹲下身,用手撥開焦土和瓦礫,露出了地麵。地麵上漬著一塊塊黑紅色的斑狀物,有的大如拳頭,有的小如指蓋兒。狄公兩指在斑狀物上摸了摸,而後在指尖輕輕搓了幾下,放在鼻端聞了聞。曾泰輕聲問道:“恩師,這是什麼?”狄公深吸一口氣道:“你們自己看看。”曾泰和元芳對視一眼,蹲下身仔細驗看著,猛地,元芳脫口喊道:“是血!”曾泰道:“不錯!是鮮血被大火燒成了焦黑色。”李元芳伸手撥開四周的瓦礫,登時露出下麵一片片血跡。曾泰倒吸一口涼氣道:“這裡怎麼會有如此大量的血跡?”李元芳驚道:“這絕不是一次意外的火災,大人說得對,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鬥。”路正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狄公道:“這廢墟之中還有一般奇怪之處,不知你們發覺了沒有?”元芳三人麵麵相覷,搖了搖頭。狄公道:“昨夜,由府庫送到善金局的一百萬兩白銀和十萬兩黃金在哪裡?”一經提醒,元芳大悟,喊道:“對呀,一百多萬兩金銀就是被大火熔化成水,也會流得遍地都是。可火場中卻沒有絲毫的蹤跡。”狄公道:“說得對極了!這些金銀到哪裡去了,難道會不翼而飛?”曾泰顫聲道:“恩師,您的意思是,有人突襲善金局,劫走製器用的金銀,而後放火將這裡燒成一片白地!”路正失聲驚叫:“什麼……”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並不是我的意思,是現場告訴我們的。”曾泰咽了口唾沫,緩緩點了點頭。路正輕聲道:“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善金局守衛森嚴,僅次於府庫,怎麼可能有人攻得進來?”狄公緩緩搖搖頭道:“你說錯了,歹人並不是從外麵攻入的,而是早就隱伏於此了!”路正登時目瞪口呆,連退兩步,結結巴巴地道:“早,早就隱伏在,在善金局內?”狄公道:“正是。”路正看了曾泰一眼,不以為然地道:“國老,這就更不可能了,就連將作大監沙爾汗進入局內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就不要說歹徒們了。他們是不可能進到這裡的。”狄公笑了笑,沒有說話。曾泰道:“路大人,就在幾天前,有四名假車夫便化裝潛進了善金局,盜走了清運渣土的馬車。”路正徹底驚呆了,目光望向狄公道:“國老,這是真的?”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雖然目前我們還並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潛入的,但事實確實如此。”路正聽了此話隻驚得瞠目結舌。狄公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路大人,主觀的臆斷會欺騙你;積習會欺騙你;甚至你的眼睛也會欺騙你。因此,不要相信任何你看到、聽到的東西。”路正連連點頭。狄公轉過身,目光一瞥之間,忽然發現身旁殘存的斷壁上糊著一層糊狀物。狄公雙眉一揚,快步走到殘牆旁,仔細觀察著。糊狀物已被火燒得焦黑,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狄公低頭向地麵望去,殘牆下扔著兩具屍骨。狄公靜靜地思索著,猛地,雙眼一亮,低頭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瓦塊,將糊狀物刮了下來,遞給曾泰道:“曾泰,你立刻將此物送與仵作,讓他們查一查,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曾泰接過瓦塊快步離去。狄公又轉問路正道:“路大人,命仵作嚴格檢查廢墟中的屍骨。尤其要仔細檢查骨殖之上有沒有硬傷的痕跡。”路正答應著小跑著奔出範鑄坊。狄公看了看元芳,搖了搖頭慢慢向牆邊走去。廢墟中倒著幾張散碎的桌椅,狄公拾起桌椅的碎片仔細看了看。由於靠牆比較近,這幾張桌椅並沒有被完全燒焦,可卻散成了碎片。狄公緩緩站起身,靜靜地思索著,良久,他抬起頭觀察著周圍的位置。元芳望著他問道:“大人,這裡有什麼奇怪嗎?”狄公點了點頭:“你看看這幾張桌椅,位在牆邊,由於牆麵擋住了火頭,因此,並未完全燃燒。然而它們卻都變成了碎片,你不覺得奇怪嗎?”元芳接過狄公手上的碎片仔細看了看,點點頭道:“倒像是被火藥炸散的。”狄公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說得好。”元芳愣了:“大人,真,真的是被火藥炸散的?”狄公反問道:“否則怎麼會出現如此奇怪的現象?”話音未落,曾泰和路正飛奔而來。狄公、李元芳迎上前去:“怎麼樣?”曾泰氣喘籲籲地道:“恩師,恩師,仵作檢驗的結果,牆上的糊狀物,是,是人的血肉!”元芳驚道:“血肉?”狄公長長地吐了口氣,緩緩點了點頭道:“與我所見,完全一致。”路正顫聲道:“剛剛驗屍官對卑職言講,所有檢驗完畢的屍骨上,都有明顯的刀劈痕跡。他說,他說……”狄公不等他說完緊接著催問道:“他說什麼?”路正咽了口唾沫道:“他說這裡的人都是被殺死並且剔成白骨之後,才縱火焚燒的。國老,事情與您所說絲毫不差!”狄公思索半晌轉頭望向李元芳和曾泰:“一具具白骨,飛濺的血肉……現在你們應該明白,突襲善金局的凶手是什麼人了吧?”李元芳猛地抬起頭,脫口喊道:“賀魯的衛隊,那支神秘的騎兵!”曾泰:“不錯,不錯,能將人瞬間剔為白骨,定是這些殘忍之輩!恩師,昨夜我們還談到這個問題,您說北山和這些神秘的騎兵定會在神都有所動作。想不到這句話今天就應驗了!”狄公蹙眉道:“然而我們卻沒有想到,他們的目的竟然是要突襲善金局,劫奪製器用的金銀!”元芳、曾泰不住點頭。一旁的路正聽得如墜五裡霧中:“國老,什麼神秘騎兵,你們在說什麼?”狄公略笑了笑道:“路大人,這裡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你立刻趕回內侍省處理善後事宜。尤其是治喪、優撫諸項,頗為繁雜,一定要事無巨細。”路正道:“是。卑職馬上去辦。”說著,他快步向外走去。狄公對元芳和曾泰道:“我想事情一定是這樣的:昨夜,沙爾汗及善金局內所有僚屬全部集中在範鑄坊內,待押運金銀的衛隊離開後,早已埋伏在坊內的神秘騎兵突然現身,殘忍地殺害了手無寸鐵的眾官屬。這一點,地上燒焦的白骨以及飛濺在牆上的血肉可以證實。”元芳和曾泰點了點頭道:“不錯。”狄公接著道:“守衛大門的禁軍聽到局內的廝殺聲,打開大門衝到範鑄坊前,然而,他們根本沒有進到坊內就被埋伏在周圍的神秘騎兵全部殺害。這一點從落在範鑄坊外的腰刀以及坊外的屍骨可以得到證實。殺死局內所有人之後,他們用炸藥點燃了範鑄坊,燒毀善金局!”元芳道:“大人,有幾個問題。第一,看現場的狀況,埋伏在善金局內的突勒騎兵最少有四五十人,如此眾多的殺手是怎麼能夠潛入善金局的?”狄公點了點頭道:“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出了,那四名假車夫是如何潛入的,北山又是如何能夠來無影去無蹤的?”元芳道:“可車夫和北山畢竟隻有幾人而已,說他們能夠想辦法潛入還有可能。襲擊善金局的殺手卻多達數十名,卑職真的想不出,這些人要通過什麼辦法才能夠進入善金局,而且還要在局內埋伏起來。”狄公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呀!”元芳、曾泰異口同聲地道:“有內奸!”狄公望向二人道:“你們說呢,如果沒有內奸引領,這些突勒騎兵走在街市之上恐怕都會迷路,就更不要說潛入善金局了。”曾泰點點頭:“有道理。恩師,學生以為,這個內奸一定就是北山!”狄公轉過身來對他道:“與我所想一致。”元芳不解地自問道:“這個北山究竟是誰,他為什麼總圍繞在善金局周圍?”狄公道:“問得好。也許此人就是內侍省或善金局的某位大員。哦,元芳,你繼續說,還有什麼問題?”李元芳點點頭:“第二個問題,昨天夜間,不過是府庫送來製器用的金銀,又不是什麼大型典禮,為什麼善金局所有僚屬要齊集範鑄坊內?”狄公用讚許的眼光看著他道:“問得好。”曾泰也應和道:“剛剛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會不會是因為盂蘭盆節將近,局內馬上就要開工,所以沙爾汗才會命全員等候。”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那隻需召集工匠即可,又為何要將車夫及雜役人等也集中起來,這豈不是多此一舉?”曾泰疑惑地道:“有道理,這一點確實奇怪。”狄公道:“還有,沙爾汗為何不循定例,將金銀運往材庫,而要在範鑄坊的大門前進行交接?”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兩人點了點頭。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曾泰,命洛州刺史府下的衙役捕快,清理火場時要仔細搜查,一塊磚、一片瓦也不要放過!”曾泰道:“是。學生立刻動手!”說著小跑著向外奔去。狄公又對元芳道:“元芳,你馬上去請大將軍王孝傑,請他率麾下前來幫忙。”李元芳道:“是。卑職馬上就去。”禦書房裡,狄仁傑向武則天回稟剛才發現的一切,隻見武則天一聲驚呼,跌坐在龍椅中:“什麼,襲擊善金局!”狄公回奏道:“正是。襲擊者便是突破涼州振遠隘口,潛入洛陽的突勒太子賀魯麾下的神秘騎兵。”武則天道:“能夠確定嗎?”狄公道:“證據確鑿。”說著,他將手中的奏折遞上前去,內侍接過,呈到皇帝手中。武則天打開奏折,飛快地瀏覽了一遍,抬起頭道:“善金局戒備森嚴,突勒人怎麼能夠進去?”狄公道:“聖天子天縱聰明,真是一語中的。此事必有內奸作祟!”武則天猛地站起身來,雙眉一揚道:“內奸,是誰?”狄公答道:“這個內奸代號為北山,他便是賀魯進京要見的人。然此人身份目前還無法確定。”武則天將奏折狠狠摔在桌上:“這些惡賊,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地襲擊我天朝腑臟之地,殺人搶劫,致使沙爾汗四品大員葬身火海!真真是死有餘辜!死有餘辜!”狄公道:“陛下,不光是沙爾汗,善金局內總一百九十六員,無一生還。”武則天厲聲道:“如讓這些逆賊的奸謀得逞,朝廷的威嚴何在!天子的威嚴何在!懷英,朕著你立刻經辦此案,清查內奸,緝捕凶手,奪回府庫金銀!”狄公躬身道:“遵旨!臣定當竭儘全力。”武則天點了點頭。狄公道:“陛下,臣以為,歹徒得手之後,必定會將劫奪而來的黃金白銀轉運出城,然上百萬兩金銀沉重之極,因此,他們不會走得太快。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請陛下即刻傳旨,命左右衛出城追趕,嚴查洛陽四周官道上的往來車輛,絕不可令其遁逃。”武則天點點頭揮手道:“準奏!”狄公道:“還有,命洛州刺史府會同南衙禁軍全城搜查突勒人的蹤跡,發現有大批聚集者,立刻抓捕!”武則天道:“準奏!”狄公再奏道:“再請陛下傳旨南衙,在洛陽八門加派禁軍,嚴格盤查出城車輛,一旦發現大批突勒人出城或有人夾帶大量金銀,立刻扣押。”武則天道:“準奏!懷英,朕將此事全權於爾,爾即可行便宜之權,在京各部、院、諸軍、諸使、諸衙、台、監、司一體聽調。聖諭即刻下達!”狄公深揖領旨道:“謝陛下!”狄公手托聖旨快步走出提象門,早已等候在此的李元芳和曾泰快步迎上前來:“大人。”狄公問道:“你們怎麼來了?”曾泰忙道:“剛剛衙役們清理火場,隻找到了一百九十五副燒焦的頭顱和屍骨,而善金局全員應為一百九十六人。”狄公猛地抬起頭道:“少了一個!”曾泰點點頭。元芳道:“大人,昨夜火勢如此之大,會不會將人燒成了灰燼?”狄公緩緩搖搖頭道:“那就絕不會隻少一副屍骨。換句話說,如果有一個人被燒成了灰燼,就會有兩個、三個,十個甚至二十個。烈火不長眼睛,怎麼可能隻追著一個人將其燒成灰燼,而其他人都留下了頭顱和骨骼。”狄公不禁沉吟自語,“這也太匪夷所思了,說不通啊!”元芳點點頭道:“也是啊!”狄公接著說道:“再有,骨殖是人體最堅硬的部分,要想將頭顱和骨殖焚化成灰,必須要砌好專門的爐膛,圍住火勢,再燒上十幾個時辰,才可能徹底焚毀。而昨夜大火不過燒了五六個時辰,而且火勢上躥,主要燒的是建築。據我在現場觀察,如果善金局僚屬們不是事先被突勒人殺死,肯定有人能夠逃出火海。”元芳看了曾泰一眼兩人都點了點頭。狄公道:“少了一副屍骨……這個人會是誰呢?”曾泰道:“一定就是那個內奸!”狄公審慎地道:“目前還不能如此肯定,也許是某人因故未到,因此躲過了這一劫。”元芳道:“也有這種可能。”狄公回神揚了揚手中的聖旨,道:“而今龍顏震怒,聖上與我便宜之權,查察大案。事不宜遲,元芳,曾泰,你們立刻去辦幾件事。”二人躬身道:“是!”狄公道:“元芳持聖旨至南衙宣諭,第一,加派兵力,嚴守洛陽八門,凡遇載大量金銀及大批突勒人的車輛,即行扣押!第二,命左右衛騎兵即刻出城,嚴查官道之上的來往車輛!”李元芳接旨而去。狄公又向曾泰道:“曾泰,你立刻趕往內侍省,著路正按善金局花名冊查找,看看昨夜有沒有人因故未到善金局。”曾泰道:“是。”“第二,前往各城門訪查,看看昨夜火災發生後,有沒有車輛出城。”曾泰道:“學生馬上去辦!”說著,快步離去。狄公望著他的背影,長長出了口氣,陷入沉思。管家狄福走到身旁輕聲道:“老爺,回府嗎?”狄公抬起頭來,沉吟片刻道:“去沙爾汗府。”洛陽城裡立刻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切與善金局絲絲相連的線索都被狄公控製起來。隻見長刀如雪,馬蹄翻飛,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左右衛騎兵縱馬奔出上東門。又見守衛厚載門的禁軍設置路障,堵住城門,分隊盤查出城的行旅客商。洛州刺史府下衙役與南衙禁軍則挨門挨戶搜查突勒奸細。已是深夜,狄公在堂中緩緩踱步,靜靜地思考著這所有的線頭怎麼才能接上。門被輕輕推開了,狄公停住腳步轉身見是元芳,問道:“元芳,怎麼樣?”李元芳答道:“左右衛騎兵已奉諭出城追查。”狄公點了點頭。元芳道:“大人,剛剛您在想什麼?”狄公道:“我在想,近日圍繞著金銀這兩字連發的幾樁大案之間有沒有聯係。”元芳問道:“大人說的聯係是指什麼?”狄公道:“先是善金局馬車案,緊跟著便是銀匠失蹤、善金局被劫,這幾案之間雖然看似相互獨立,並無關聯,實則卻緊緊地圍繞著金銀這個核心。善金局是金銀器製作之所;失蹤的銀匠則是善於製作金銀器的巧手工匠;而昨日發生在善金局中的劫案,則更是直接,製器用的一百多萬兩金銀乾脆被歹人全部搶走。我隱隱感覺到,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將銀匠失蹤案與善金局劫案緊密地且順理成章地聯係在一起。”李元芳仍是不解:“什麼紐帶?”狄公道:“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兩個案子之間有著緊密的作用關係嗎?”李元芳愈發困惑,道:“作用關係?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狄公深吸一口氣道:“銀匠是要靠金銀作為生產材料來做活的,而善金局劫案失去的正是金銀……”元芳道:“不錯。”狄公道:“假如綁架銀匠,與搶劫善金局的是同一夥歹徒,而我們用這條線索將銀匠失蹤案與善金局劫案串連起來,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這一切是早有預謀的:首先,歹徒們先綁架了洛陽城中的二十多名銀匠。而後,在內奸的安排下搶劫善金局,得到大量金銀。得手之後,命早已等候的銀匠替他們處理那些搶劫得來的金銀。”李元芳拍掌道:“對啊,有道理。”狄公道:“我們剛剛說到幾個案件圍繞著同一個核心——金銀,而在金銀這個核心當中還隱藏著另一個核心。”李元芳道:“哦,是什麼?”狄公道:“善金局馬車案與誰有關?”元芳道:“鐵勒。”“銀匠失蹤案呢?”“還是鐵勒。”狄公又問道:“鐵勒又與誰有關呢?”元芳沉吟片刻,猛地抬起頭:“沙爾汗!”“不錯。鐵勒是善金局的屬下官吏,當然與沙爾汗有關。你還忽略了一個與這兩案有重大關聯的核心人物——北山。”元芳道:“不錯,是卑職粗疏。”狄公道:“你沒有發現嗎,北山的所有行為也是圍繞著善金局進行的。這可真說得上是無獨有偶啊,而與善金局有關,便是與沙爾汗有關,你認為呢?”元芳道:“這是當然,沙爾汗乃善金局之主。”狄公道:“而昨夜發生的善金局劫案,雖與鐵勒無關,卻恰恰又與沙爾汗有關……總此,你可以發現,這幾案當中貫穿著一條隱秘的線索,那就是沙爾汗。所有人,所有事,都與其有著密切的關聯。”元芳倒吸一口涼氣道:“大人,您的意思是……”狄公搖搖頭:“我並沒有什麼意思,隻是將幾宗大案的核心擺放出來加以分析,得出了剛剛的結論。”元芳緩緩點了點頭。狄公道:“昨日我們突訪沙爾汗府,他似乎顯得有些局促,當時,他說自己正在房中收拾行裝……還有在他帶你如廁的時候,我發現他坐過的地方有塊紅色的黏土,你想一想,一個在房中收拾行裝的人,腳下怎麼會粘上泥土?”李元芳點了點頭道。“剛剛你進來之前,我突然想到昨日一探沙府後,你對我說起的幾句話……”元芳憶起當時的情形:“我當時跟您說,那個矮子走進後堂,裡麵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在等他,矮子說‘辦妥了嗎?’管家說‘還差幾個,但天黑前就能完工。剛剛老爺來看過了’。矮子說‘抓緊點兒,今夜就要開工’。”狄公道:“當時我問道那個矮子說的是‘開工’嗎?你答是的,那個矮子和管家是這樣說的吧?”元芳道:“正是。”狄公道:“那位管家說‘……老爺剛剛來看過了’,我想,他所說的老爺,指的便是沙爾汗。”元芳道:“卑職也是這樣想。”狄公道:“沙爾汗一定是去視察了位於沙府某處的‘工地’,因此,腳上才會粘著紅色膠泥。”李元芳深吸一口氣道:“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狄公從桌案上拿起在沙爾汗腳下撿到的紅泥塊,尋思道:“那麼,他們究竟要在府中開什麼工?後堂中堆積的大量的木炭和紅土是做什麼用的?我剛剛讓狄福去請工部郎中許方慶大人……”話音未落,堂門一響,狄福快步走了進來:“老爺,工部郎中許方慶大人現在堂外等候。”狄公與元芳對視一眼道:“來了,快請。”狄福轉身出門,不一會兒,引著一位身穿綠袍的官員走進門來。官員雙膝跪倒叩下頭去:“參見國老、大將軍。”狄公趕忙將他扶起:“許大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許方慶站起身道:“國老,傳卑職過府有何訓教?”狄公將手中的紅泥塊兒遞過去道:“許大人方家法眼,請看一看,這種紅泥的出處和用處。”許方慶趕忙道:“不敢。”說著,伸手接過紅泥仔細看了看道:“回國老,此土名為紅膠泥,出產在洛陽附近的河南縣,因其黏和力強。所以,專門用來搭砌冶煉金屬所用的爐膛。”狄公雙眉一揚:“哦。那麼,搭砌熔銀爐,是不是也要用這種膠泥呢?”許方慶道:“正是。不管是善金局,還是民間的金銀器製作作坊使用的大小熔爐,都是灰磚混合這種紅膠泥搭砌而成。”狄公臉上露出了微笑道:“非常好。有勞許大人。”許方慶施禮道:“卑職告辭。”狄公衝許方慶一拱手道:“狄福,替我送客!”狄福將許方慶送出門去。李元芳興奮地道:“大人,我真是服了!您說得絲毫不差,紅膠泥是搭砌熔銀爐的,幾萬斤木炭是燒火之用。如果能夠在沙府找到失蹤的銀匠,那就完全可以證明,善金局劫案的幕後主使,就是沙爾汗!”狄公沉吟片刻道:“元芳,我們再訪沙爾汗府!”沙府中高搭靈棚,闔府舉喪。往來吊唁的王公大臣絡繹不絕。沙爾汗的夫人鐘氏薄施脂粉,一身縞素,雖然烏雲微亂,滿麵含悲,仍難掩其絕色天姿。她站在棺槨靈位旁,向祭拜之人回禮。腳步聲響,一名管家飛奔而來,在她耳旁低語幾句,鐘氏吃了一驚,輕聲道:“趕快迎接!”說著,疾步向靈棚外而來。狄仁傑在李元芳的陪同下站在靈棚外。鐘氏快步走來,嫋嫋娜娜地行下禮去道:“妾身不知國老、大將軍駕到,未及遠迎,望乞恕罪!”狄公趕忙道:“夫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鐘氏站起身來。狄公道:“沙大人一代巨匠,英年早逝,實是令人扼腕。請夫人節哀順變。”鐘氏低泣兩聲道:“謝國老撫慰。”狄公對元芳道:“元芳啊,我們去給沙大人上炷香吧!”元芳點了點頭。二人在鐘氏的引領下走進靈棚。狄公、元芳在沙爾汗的靈位前上了三炷香。狄公對鐘氏道:“夫人,請借一步說話。”鐘氏低聲吩咐了管家幾句,對狄公道:“國老,請到二堂。”狄公點了點頭,衝李元芳使了個眼色道:“元芳,你在府門前等我。”元芳會意。鐘氏引著狄公向二堂走去。後園中一片寂靜,五輛樣式古怪的馬車仍舊在後堂前一字排開。車身已經全部完工,從外麵看就像是個鑄造鐵器用的模子。後堂頂上人影一閃,李元芳身體倒躍,飛快地從屋頂滑了下來,雙腳勾住回梁,身體倒掛而下,舔破窗紙向堂內望去。原來堆積在東牆根下的大批木炭,隻剩下了一半;西牆根下的紅土也不見了。李元芳身體倒卷落地,將窗紙上的洞撕的大了一些,閃眼向裡麵望去。堂內空無一人。李元芳深吸一口氣,剛想轉身離開,忽然,堂內發出陣陣轟鳴。元芳吃了一驚,趕忙湊眼向堂內望去。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後堂的西山牆在轟鳴中緩緩打開,露出藏在裡麵的一條暗道,矮子率領幾名家丁模樣的人端著畚箕從暗道中衝了出來。矮子低聲催促著:“快,動作快點兒!”家丁們跑到炭堆旁,用畚箕盛滿木炭,轉身向回跑去。李元芳看到如此情形完全呆住了,想不到沙爾汗府裡居然有如此機關。這廂隻聽見鐘氏一聲驚叫道:“善金局大火不是意外!”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正是。一批神秘的襲擊者早已暗伏於善金局之內,他們先動手殺死了局內所有官屬,劫走製器用的金銀,最後,放火將善金局燒成白地。”鐘氏顫聲道:“也就是說,我丈夫沙爾汗是,是被人殺死的……”狄公深吸一口氣,未置可否地道:“而今,聖諭下達,此案由本閣負責辦理。”鐘氏望著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妾身明白了,您是有話要問妾身。”狄公笑了笑道:“夫人真是冰雪聰明,一點兒不錯。”鐘氏道:“請國老放心,妾身一定知無不言。”狄公點了點頭道:“沙爾汗大人的出身是哪裡呀?”鐘氏道:“國老可知西域三十六國有個大月氏國?”狄公道:“我知道,月氏國靠近波斯,其國王差斥與我天朝交好。”鐘氏道:“國老真是博聞。我丈夫沙爾汗便是月氏人。”狄公道:“哦,那他又是怎麼來到天朝的呢?”鐘氏雙眉微蹙緩緩憶起:“聽他講起,二十多年前,月氏國內大亂,刀兵四起,百姓無以寄托。當時他隻有十八歲,父母都在變亂中被殺,無奈之下,他背井離鄉漂泊在外,從一名大食銀匠學藝,因他心靈手巧,很快便乾出了名堂,沙爾汗這個名字在西域三十六國盛傳開來。後因仰慕天朝文明,他積攢了一些資財來到洛陽。當是時,洛陽城中金銀製器之技方興未艾,他開了一家金銀器作坊,製作精致的金銀器皿,深受洛陽城中王公貴胄的喜愛,沒過多久,他便被召入善金局,兩年後,得聖上眷顧擢升為將作大監。”狄公點了點頭道:“是這樣。那夫人也是波斯人嗎?”鐘氏道:“妾身就是洛陽本地人,是我夫到洛陽之後才嫁與他的。”狄公道:“難怪夫人是漢人的容貌。夫人,你仔細想一想,出事之前,沙大人有什麼反常的舉動嗎?”鐘氏望著狄公,似乎不太相信地道:“國老,您,您是怎麼知道的……”狄公雙眉一揚道:“看起來,沙大人的確是有些反常之舉?”鐘氏隻點了點頭,並未開言。狄公又道,“不瞞夫人,有跡象表明,發生在善金局的劫案,與沙大人有著某些關聯……然目前還不能確定。因此,本閣才有此一問。”鐘氏大感訝異:“國老是說,他,他參與了搶劫案?”狄公道:“而今,案情正在調查當中。夫人,你說一說,沙大人最近有什麼反常之處。”鐘氏道:“近幾個月來,妾身總覺得有一絲隱隱的不安……”狄公道:“什麼不安?”鐘氏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我覺得丈夫沙爾汗好像變了一個人。”狄公雙眉一揚道:“哦?”鐘氏道:“從前,我二人非常恩愛,可這幾個月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下值回來便一頭紮進後園之中。”狄公道:“後園?”鐘氏點了點頭:“後園是沙府的禁區,鑰匙全部掌握在我丈夫沙爾汗和大總管塔克手中,除了他二人,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去,連我也不行。”狄公道:“塔克,是不是身高不到五尺的矮個子?”鐘氏吃驚地道:“是呀,怎麼,大人見過他?”狄公輕輕咳嗽一聲道:“上次過府拜望,偶然見過一麵,因此記住了。”鐘氏點點頭:“啊,是這樣,我說呢。這個塔克就連在府中都是神出鬼沒,很少能夠看到他。”狄公暗自驚詫,問道:“夫人,塔克是不是雙手殘疾呀?”鐘氏道:“正是。他是個天生殘疾。”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道:“天生殘疾?”鐘氏答道:“正是。這個塔克是突勒人,從我丈夫沙爾汗在洛陽開店鋪時就跟隨他。”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道:“也就是說,塔克跟隨沙大人已經十多年了?”鐘氏道:“正是。”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是這樣。啊,對不起夫人,打斷你了,你繼續說沙大人吧!”鐘氏點了點頭:“我曾問過丈夫,他是怎麼了,為什麼不願理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他不高興,可他卻連話都不說,便拂袖而去。”狄公道:“這可真是怪了。”鐘氏歎道:“誰說不是呀。妾身天天獨守空房,以淚洗麵……而他呢卻整天忙忙碌碌,在後園之中不知搞什麼鬼。就是偶爾回到我這兒,也是板著臉一言不發,拿了東西便走。前些日子,妾身總是在夜半聽到後園中似有響動……”狄公聽得正專注,催問道:“是什麼響動?”鐘氏道:“妾身也說不上來,好像是敲敲打打的聲音。”狄公沉吟著,緩緩點了點頭。鐘氏繼續說道,“昨天夜裡,我又聽到了那種聲音,於是爬起來,悄悄來到後園……”鐘氏憶及昨夜的情形:她看見後園的月亮門緊緊關閉,裡麵傳來嘈雜的聲音。她偷偷趴到月亮門前,就著門縫向裡麵望去。隻見園中並排擺著五輛馬車,二十幾個人手托大瓢,從後堂中奔進奔出,將瓢裡的什麼東西倒在馬車上。她正在納悶,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鐘氏猛吃一驚轉過頭來,看見塔克站在身後。她驚恐地問道:“你,你要做什麼?”塔克陰惻惻地說道:“夫人,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去歇著了。”然後塔克命兩名家丁把她送回了房間。狄公問道:“你是說,他們在打造馬車?”鐘氏滿麵愁怨地歎道:“好像是的。真不明白,我丈夫究竟在做什麼!”狄公換了個話茬兒,問道:“夫人,你可曾看到,有很多城中的銀匠到過你府上?”鐘氏一愣:“銀匠?”狄公點了點頭道:“大約有二十多人。”鐘氏搖搖頭:“沒見過。就是那些打造馬車的木匠,妾身也是昨夜第一次見到。”狄公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夫人,感謝你提供的這些情況,對於我來說,它們非常重要。如果再發現府內有什麼異事,請即刻與本閣聯絡。”鐘氏道:“是。妾身記住了。”狄公起身道:“那本閣就告辭了。”鐘氏略一施禮道:“妾身恭送國老。”李元芳在狄府正堂上焦急地等待狄公回府,正在此時聽見堂外傳來一聲高唱:“狄大人回府!”元芳打開堂門,三腳兩步迎了出去,狄公快步走上台階道:“怎麼樣,元芳,有何收獲?”李元芳滿臉興奮:“大人,大有收獲!”狄公雙眉一揚道:“哦,快說說。”李元芳道:“卑職剛剛潛入後園之時,那裡一片寂靜。五輛馬車仍舊是一字並排列在後堂門前,看樣子已經完工了。那馬車樣式非常奇怪,兩層壁板間有一寸左右的空隙,不知是為了什麼。”狄公點了點頭:“沙爾汗的夫人鐘氏也說起,昨夜,她看到後園內十幾名木匠在打造馬車……”李元芳:“哦?”狄公道:“你繼續說吧!”元芳點了點頭道:“後來,卑職來到後堂外,舔破窗紙向內望去,原來堆積在東山牆下的幾萬斤木炭,現在隻剩下了一半……”狄公雙眉微蹙道:“哦,隻剩下一半了?”元芳道:“正是。而原本堆在西牆根兒下的一堆堆紅土都不見了。”狄公緩緩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奧秘。元芳道:“當時堂中無人,卑職正要離開,猛聽堂內一陣轟鳴,西山牆竟然緩緩打開,露出了裡麵暗藏的密道!”狄公驚道:“密道?”元芳道:“正是。卑職正自詫異,密道內響起了腳步聲,一探沙府時遇到的那個矮子,率幾名家丁衝了出來,用大畚箕盛滿木炭送入密道之中。卑職本想潛入密道一探究竟,又恐打草驚蛇反為不美。”狄公道:“你做得對。目前一切尚不明朗,絕不能打草驚蛇令對方有所察覺。據鐘氏說,那個矮子名叫塔克,是突勒人,天生的雙手殘疾,從沙爾汗沒到善金局之前就跟隨著他。”元芳道:“哦?那,他與鐵勒是什麼關係……”狄公搖了搖頭道:“怪就怪在這裡,塔克不是鐵勒,卻與鐵勒有著相同的身高,同樣殘疾的雙手,又同是突勒人,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嗎……”元芳道:“大人,以卑職看來,而今真相大白,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狄公注視著李元芳道:“哦,真相大白?”元芳道:“您想一想啊,那些堆在西牆根兒下的紅土是專為搭砌熔銀爐準備的,現在紅土沒有了,這就說明熔銀爐已經搭砌好了,隻待打劫的金銀一到便立刻開工!這就是前日一探沙府時,在後堂之中,塔克和管家說那幾句話的意思。”狄公看著元芳鼓勵道:“說下去。”元芳越說神情越堅定:“還有那些堆放在東牆根兒下的木炭,兩日前,後堂中還堆放著幾萬斤,今天便隻剩下一半,我親眼看到塔克指揮家丁往密道之中運炭,這就更說明問題了,密道之中定然隱藏著多座熔銀爐,而且,卑職可以肯定,失蹤的銀匠和被劫的金銀,一定就在那裡!”狄公沉思著,良久,他抬起頭道:“那五輛馬車又是做什麼用的?”元芳被問得一怔,旋即道:“這……大人,卑職以為那五輛馬車也許不過是為轉移彆人注意力的疑兵,或許與本案根本沒有關係。嗨,大人,難道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還不夠嗎?以卑職看來,隻要突襲沙府,必定會真相大白!”狄公擺擺手道:“可目前,我們卻沒有絲毫的證據,聖上對沙爾汗之死感到萬分痛惜,你們都看到了,今日在承福門險些當場處置路正與掌庫官。一旦我們突襲沙府卻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事情可就不妙了。”元芳一聽,諫道:“可大人,機會稍縱即逝,萬一我們因循遷延,令歹人脫逃,那……”狄公緩緩踱了起來,良久,他停住腳步道:“元芳,我看這樣,入夜之後,你與如燕三探沙爾汗府。我與曾泰、王孝傑率麾下部眾在沙府外等候。一旦你找到了確鑿的證據,便立即施放響箭,我率軍攻進府內,到那時人贓俱獲,聖上就是不高興,也說不出話了。”元芳雙掌一擊道:“妙計!大人,真有您的,就這麼辦!”初更梆子已打過,風吹來,發出嗚嗚的響聲。靜夜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隊隊衙役、捕快、右威衛軍士在狄公、曾泰、王孝傑的指揮下飛奔而來,轉眼間變將沙爾汗府團團包圍。狄公抬頭看了看天色,對曾泰和王孝傑道:“命眾軍斂跡隱伏,絕不可暴露行跡,等待元芳和如燕的消息。”二人低聲答是,分頭前去傳令。後園中靜悄悄的,五輛馬車一字排列在後堂門前。兩道黑影閃電般掠進院中,飄過後堂屋頂,落在後山牆側,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對視一眼,元芳做了個進去的手勢,如燕點點頭,元芳棲到後窗前,單掌一震,“哢”,後窗開了道縫,二人閃身而入。後堂內一片漆黑,元芳晃亮火摺,對如燕輕聲道:“咱們分頭尋找開啟暗門的機關。”如燕點點頭:“你找這邊兒,我找那邊兒。”夜幕中幾點燈籠晃動,幾個人沿後園外的小橋快步走來,轉眼便到了月亮門前。正是夫人鐘氏和幾名家丁。小橋旁的假山後人影一閃,塔克快步走出來道:“夫人。”鐘氏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嗯了一聲道:“把後園的門打開。”塔克笑了笑道:“對不起夫人,這裡不是您來的地方,請回吧。”鐘氏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我的丈夫沙爾汗去世了,這也就意味著你的靠山沒有了。在這個家裡隻有一個人可以發號施令,那就是我!”塔克的臉色變了變道:“嫂子,後園是府中的絕對禁地,這是大哥生前定下的,而今他屍骨未寒,難道您就要……”鐘氏怒道:“給我住嘴,誰是你嫂子,哪個是你大哥!我丈夫因你殘疾收留於你,他在世時有他撐腰,你真可以說是為所欲為!可現在他死了,你竟然還敢這般坐大,真是不自量力,可笑之極。你立刻開門還自罷了。否則立刻將你綁起來送交官府,定你個欺辱亡兄孀妻之罪,少也要判你發配五年!”塔克吃了一驚,腳下連退兩步,卻仍死死守在門前道:“不管怎麼說,後園絕對不能進!”鐘氏一聲冷笑,對身旁的家丁道:“將他給我綁了!”家丁們一擁而上,將塔克按倒在地,正在此時,假山後人影閃動,幾個穿家丁服色的人從黑暗中衝了出來,這些人各個武藝高強,轉眼間就將鐘氏所帶的家丁打翻在地。鐘氏氣得渾身顫抖,厲聲喊道:“來人呀,快來人!”黑暗中奔來了幾十名家人,有男有女,轉眼之間便將後園圍了起來。塔克率幾名手下擋在後園門前。鐘氏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這邊李元芳在後堂之中尋找機關,隻聽他低聲說道:“找到了!”如燕趕忙跑了過來,元芳指著西牆側,暗藏在壁柱之中的一隻小小的按鈕道:“如燕,你看這個。”如燕舉著火摺仔細看了看道:“一定就是這裡。”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叫罵聲,元芳一驚:“怎麼回事?”如燕道:“是不是叔父提前行動了?”元芳搖搖頭道:“絕不可能!”他側耳聽了聽道,“好像是有人在後園門外爭吵。好了,彆管這些了,打開暗門下去看個究竟!”如燕點點頭,按下了按鈕。隨著一陣轟鳴聲,西山牆緩緩打開,露出了下麵的密道。李元芳伸手拔出短刀,對如燕道:“走!”如燕拔出腿畔雙刀,隨李元芳衝入密道之中。李元芳、如燕沿著台階飛快地向下奔去,猛地,眼前豁然開朗,一座燈火通明的密室出現在眼前。李元芳做了個手勢,二人飛快地貼在牆邊,探頭向外望去。隻見密室中用紅土搭砌著五六個冶金爐,幾名工匠將已經熔成液體的金水倒入鑄模之中。李元芳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輕聲道:“如燕,放響箭!”狄公、曾泰、王孝傑率眾軍在沙爾汗府門外焦急地等待著李元芳與如燕的消息。猛地,一支火箭衝天而起,刺耳的“吱吱”聲在靜夜裡遠遠傳了出去。狄公猛地站起身道:“元芳得手了!曾泰、孝傑,傳令眾軍,衝進沙爾汗府!”鐘氏、塔克等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中的響箭。塔克驚叫道:“不好,有人闖進後園,快!”話音未落,府外殺聲震天,曾泰、王孝傑已率麾下衙捕、禁軍衝進沙府,轉眼之間,便將後園團團包圍。塔克驚得連退數步,渾身顫抖著靠在牆旁。鐘氏更是不知所措地望著身邊發生的事情。狄公、曾泰、王孝傑出現在眾人麵前,鐘氏沒有想到狄公這個時間能夠在此,她滿麵驚惶地失聲喊道:“狄國老,是您!”狄公道:“不速之客驚擾夫人,還請見諒!”鐘氏驚魂未定,問道:“國老,這,這是怎麼回事……”狄公道:“容後再向夫人言明。”鐘氏點了點頭。狄公轉向塔克道,“你就是塔克吧?”塔克麵如土色,點了點頭道:“正,正是。”狄公地吩咐道:“打開後園大門。”塔克笑了笑,緩緩閉上了雙眼。狄公冷笑一聲,對曾泰道:“將大門砸開!”衙役捕快一擁上前,三下五除二將月亮門砸開,蜂擁而入。冷汗順著塔克的麵頰流了下來。狄公對身旁的軍士道:“看好此人!”眾軍暴雷般諾了一聲,狄公大闊步走進後園。後堂的大門轟然大開,狄公、曾泰、王孝傑率人衝了進來,鐘氏也隨眾人走入後園。如燕迎上前道:“叔父!”狄公道:“怎麼樣,如燕?”如燕道:“元芳在地下的密室中找到了失蹤的銀匠和熔銀爐!”狄公道:“真的!”如燕興奮地點了點頭:“不光如此,密室中所有熔銀爐全部點燃,銀匠們還在做活兒。”狄公笑了:“好,做得好!走!”李元芳手持鋼刀把守在階梯入口處,工匠們望著他,麵帶恐懼之色。狄公帶著眾人走了進來,元芳迎上前去道:“大人!”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元芳,做得好!”說著,他放眼向密室中望去。密室中搭砌著五座紅土製成的冶金爐,爐膛中還燃燒著炭火。狄公快步走到鑄台前,定睛向鑄模中一看,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鑄模中的金屬液體並非黃金白銀,而是銅。狄公一一查看了鑄模,模具中都是銅水。狄公的目光望向元芳道:“你,找到銀匠們了?”元芳一指縮在牆角的幾名工匠道:“就是他們!剛剛我們進來的時候,這幾個人正在用金銀水範鑄呢!”狄公看了看周圍的人,輕聲道:“鑄模中的是銅水,並不是金銀。”元芳登時驚呆了:“什麼,銅,銅水……”狄公走到一名工匠麵前道:“你們是銀匠?”那工匠搖搖頭道:“不,我們都是木匠。”所有人登時傻了眼。如燕的目光望向了元芳。元芳走到那名工匠麵前道:“你,你們是木匠?”那工匠道:“正是。”元芳厲聲喝道:“木匠不用锛鑿斧鋸,為什麼要用銀匠的熔爐,又為什麼要範鑄?”工匠戰兢兢地道:“回大人您的話,我們在做馬車上的銅飾件,這些本就是我們木匠的活兒呀。”元芳登時語塞。狄公看了看鑄模中銅器的形狀,果然是馬車身上的銅飾件。他走到工匠跟前道:“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工匠道:“是沙府的人把我們請來的。”鐘氏道:“是塔克請你們來的吧?”工匠道:“正是。”狄公點了點頭道:“你家住哪裡?”工匠道:“洛陽西市六坊四號。”狄公道:“工錢多少?”工匠道:“管吃住,每日三貫。”狄公深吸一口氣,看了元芳一眼,此時,李元芳的麵色羞得通紅,如燕在一旁更是不知所措。狄公輕輕咳嗽一聲道:“我們出去吧!”狄公邁開步子走在前麵,李元芳、如燕、鐘氏、曾泰、王孝傑隨後相跟。狄公停住腳步對曾泰低聲道:“命衙役們仔細搜索,一根草、一塊磚也不能放過。”曾泰道:“是。”狄公指著堂前的五輛馬車對鐘氏道:“夫人,前天夜裡,你所看到正在打造的馬車,就是這五輛吧?”鐘氏上前略加辨認,答道:“正是。”狄公走到馬車前仔細觀察著。隻見五輛馬車隻是比正常的馬車多了一層板壁,兩層板壁間有一寸的縫隙。狄公接過燈籠,朝縫隙裡照了照,裡麵填充了一些黑糊糊的東西,不知是什麼。狄公放下燈籠,壓低聲音對夫人道:“我們接到消息,善金局被劫的金銀以及失蹤的銀匠都藏在後堂的密道中。”鐘氏吃了一驚:“哦?”狄公道:“現在看來,消息有誤。望夫人海涵。”鐘氏點點頭:“妾身明白。”話音剛落,隻聽後園門外傳來塔克的喊聲:“我要見你們領頭的,快帶我去見你們領頭的!”狄公皺了皺眉頭,衝外麵道:“把他帶過來!”衛士押著塔克快步走來。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何話說?”塔克冷笑一聲:“你身穿官衣,私闖民宅,卻問我有何話說!”鐘氏正色斥道:“你放肆,說哪個私闖民宅,狄國老是我請來的!”塔克登時愣住了,良久,他冷笑一聲道:“大哥生前定下規條,後園之中任何人不得擅入。而今,他屍骨未寒,嫂子不但違背老爺生前之命,竟還帶外人來此,哼,真真是個不賢之人!”鐘氏厲聲斥道:“我賢與不賢,自有公論,不用你來多嘴!你一個外人在我家中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又何曾將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裡?而今,我丈夫已死,你我之間便成陌路,可笑你竟還有臉站在這裡大言不慚,對我評頭品足,真是不知世間有羞恥二字!”塔克冷笑一聲:“不錯,我是外人,可大哥卻拿我當成親兄弟,他曾親筆契書,許我永居府內!這一點大嫂不是不知道吧?”鐘氏道:“我當然知道。有時我甚至懷疑,我丈夫沙爾汗定是有什麼把柄落在你的手上,這才對你言聽計從,許你胡作非為!”塔克哼了一聲道:“我雖是大哥的義弟,卻懂得忠心事友,不似某些人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實則做些喪門敗家之事!”鐘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塔克道:“你,你說誰喪門敗家……”塔克哼了一聲,雙眼望向天上,冷冷地道:“自己心裡清楚。”說著,他轉向狄公,嘲弄地道,“請問諸位官爺,你們衝進府中,一通搜查,都查出了什麼呀?”狄公輕輕咳嗽一聲道:“我來問你,你們為何要將熔爐放置於密室之中?”塔克冷笑道:“我們晝夜開工,恐怕影響四鄰。再說,這裡是我的家,我想把熔爐放在哪兒都行!不是嗎?”看著他那副小人得誌的樣子,李元芳氣得嘴唇顫抖,雙拳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一旁的如燕趕忙拉了拉他。狄公笑了笑道:“本閣問你話時,你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否則會惹禍上身的。”塔克狂聲大笑:“你私闖官宅,卻說我要惹禍上身,真是空言恫嚇,可笑之極!實話告訴你,今夜,你們不給我一個說法,我明天就把你們告上麟台,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道:“好一張利口啊。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塔克看了狄公一眼,輕蔑地道:“這句話難道不應該我來說嗎?”李元芳眼中放射著怒火,他猛地踏上一步。狄公看了他一眼,輕輕咳嗽了一聲。元芳隻得強壓下心頭的怒火,低下頭去。狄公走到塔克麵前,看了看他的臉,輕九*九*藏*書*網蔑地笑笑道:“塔克,本閣姓狄,名仁傑……”塔克猛吃一驚,連退兩步,登時麵入土色:“你,你是……”旁邊的曾泰一聲大喝:“放肆!一介布衣見宰相一不下跪,二不叩首,還敢倨傲回話,就憑這點,本州就要你粉身碎骨!來人呀,將此賊拿下!”眾軍暴雷也似諾了一聲,蜂擁而上。塔克登時麵無人色,連退幾步靠在牆邊。狄公一擺手,製止了眾人,他走到塔克麵前道:“本閣奉聖諭勘察善金局劫案,皇帝賦予我便宜行事之權。不要說搜查這座府第,就是將這裡所有人都關入大牢也在便宜之列。你想要個說法,是嗎?”塔克咽了口唾沫,身體不由輕輕顫抖起來。狄公道:“好啊,本閣就定你個阻攔欽差辦案,罪當斬首,怎麼樣!”塔克渾身亂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狄公道:“請聖旨!”話聲中,曾泰取出聖旨高高舉過頭頂。塔克登時傻了眼。狄公一陣冷笑,猛地,他大喝一聲道:“將此賊拖出去,砍了!”衛士們一擁上前,架起塔克拖向園外。塔克嘶聲號叫,高喊冤枉。狄公深吸一口氣,衝曾泰使了個眼色。曾泰大聲喊道:“刀下留人!”衛士們停住了腳步。曾泰道:“恩師,以學生看來,塔克雖態度倨傲卻罪不至死,況其乃沙大人義弟,親戚之屬。望法外施恩。”狄公哼了一聲道:“就憑他一個區區布衣,竟敢與本閣如此講話,就應坐黥配之罪,再加上阻攔欽差辦案,不死怎足抵罪!”曾泰道:“請恩師體上天好生之德。”狄公看了塔克一眼道:“拖回來!”衛士們將塔克拖了回來。此時的塔克已經完全失去了剛剛得意之態,渾身亂顫,體如篩糠,爛泥一般癱倒在地。狄公望著他冷冷地道:“還想要說法嗎?”塔克膽戰心驚地道:“不,不……小人不知欽差駕臨,狂言造次,望,望大人恕罪!”狄公哼了一聲:“下次再敢無禮,小心爾項上人頭。”塔克渾身一抖,連連叩頭道:“是,是!小人不敢了!”狄公對李元芳、曾泰道:“將所有人撤出府去。”二人點點頭,將命令傳下,衙捕、軍士迅速無聲地撤了出去。狄公對鐘氏低聲道:“多謝夫人解圍,狄某感激不儘。”鐘氏懇切地說道:“本來妾身也要到這園子來看看,他們究竟在搞什麼名堂!國老,幫您也是幫妾身自己呀!”狄公道:“夫人獨處府中,一切小心。”說著,他從袖中取出名帖遞給鐘氏道,“有事持此名帖到府,不管我在不在舍下,都會有人幫助你。”鐘氏接過名帖道:“謝國老。”眾人回到狄府,李元芳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一屁股坐在榻上,沮喪地道:“真他娘的窩囊,都怨我!”如燕撅著嘴道:“也怪我,跟著一通瞎起勁兒……”李元芳猛抬起頭瞪著如燕。如燕趕忙閉上了嘴,賠笑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狄公與曾泰對視一眼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自責了,自責於事無補。此事最大的責任在我,我應當儘早製止你們。”李元芳站起身道:“大人,怎麼能怨您呢。是元芳無能,讓大人、曾兄跟著我受這等奇恥大辱,我,我,唉……”曾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元芳,彆難受了。誰都難免出錯。”狄公長歎道:“是我們太心急了。背離了循序漸進這一斷案的基本法則。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全靠推斷采取行動,才招至今日之辱。這也警示了我們,在斷案過程中,腦袋不能熱,要時時保持清醒。”李元芳羞赧萬分地道:“大人,我……唉!”狄公微笑道:“好了。今夜之事未使不是件好事,至少我們對自己的對手有了更加深刻和清晰的認識。”曾泰道:“恩師說得對,我們的對手太狡猾了。在所有的行動中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對破案有用的線索,實在是令人撓頭啊!”狄公正色道:“今夜突襲沙府失敗,我們要回過頭來審視之前的所有推論和判斷,重新確定破案方向。”元芳點點頭道:“大人,卑職以為,目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到三更時分,卑職再次潛入沙爾汗府將塔克抓來,請銀匠的家人前來辨認,看他究竟是不是失蹤銀匠的雇主!”狄公笑了道:“元芳啊,我們是執法者,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能違法。不問青紅皂白將人抓到府中,強行審訊,如此做法與強盜何異呀?”李元芳芳長歎一聲,點了點頭。狄公道:“今夜,我們突襲沙府,什麼也沒有找到。這本來已經犯了大忌,皇帝對沙爾汗的寵幸,大家都是見過的。多虧鐘氏識得大體,不欲張揚,否則傳到皇帝耳中,我們就有麻煩了。”曾泰道:“不錯。上次在禦書房,恩師剛剛提到沙爾汗,皇帝立即變顏變色。”狄公道:“而且,鐵勒與塔克從身形外貌都極為相似,如果銀匠的家人認錯了怎麼辦?”李元芳愣住了,良久,他點點頭道:“卑職忽略了這一點。是我太性急了。”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元芳啊,莫急,莫急,欲速則不達呀。其實,目前有一條線索是我們確切掌握的……”元芳與曾泰對視一眼,急急問道:“是什麼?”狄公道:“銀匠李永留在北門的那塊銀片。”李元芳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它說明,銀匠們被雇主帶出了徽安門。”曾泰點頭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們是前天得到這條線索的,本來第二天要出城追查,誰料想當晚便遇到了善金局火災。”狄公點了點頭:“之前的錯誤來自於我們太多的相信了自己的判斷,而缺少證據。從現在起,我們要從紛亂龐雜的案件中理清頭緒,沿著銀匠失蹤案這條線索,循序漸進。我相信,對方的破綻會一點點顯露出來。”元芳和曾泰兩相對視,都點了點頭。狄公道:“事不宜遲,我們明日清晨便起程。”話音未落,門聲一響,狄福衝進門來道:“老爺,宮中力士前來傳旨,現在正堂等候!”狄公吃了一驚道:“難道今夜查抄沙爾汗府之事驚動了聖上?”李元芳一聽,又驚又急道:“大人,您讓我進宮對聖上陳明原委,說什麼也不能連累您!”狄公擺了擺手道:“不要慌,不要慌。我先去探探消息。”一名力士在堂中焦急等候著狄公,見狄仁傑走來迎上前道:“國老,陛下召您立刻進宮!”狄公試探著問道:“出什麼事了?”力士搖搖頭道:“聖上大發雷霆,咱家也不知究竟怎麼了。國老,咱們快走吧!”狄公深點了點頭:“力士請頭前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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