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這番動作要將人完全蒙在鼓裡,談何容易,更何況還有彆有用心之人,於是,很快,流言蜚語已經是漫天飛,衛文冀的營中自然也不例外。“聽說衛公子通叛,已經被萬歲下獄了。”“不會吧,怎麼能出這樣的事兒,衛家可是一門英雄,大大的忠臣。”“這個誰不知道,可咱們信有什麼用,萬歲爺信才行。”“唉,也是,朝廷的事,倒也是說不得,今天說你是忠的你就是忠的,明兒臉一變,說你是賊人,你就得是賊人。”“可是這麼說來,咱們老將軍這不是卻還沒事麼,是謠言也說不準。”“哼,你傻了,這樣的時候,當然是要穩住老將軍,萬一老將軍一生氣,撂了挑子,對麵嘩啦一下子衝過來,這江山可就不穩當嘍。”幾個校尉一邊私語一邊走著道,不想一抬頭迎麵便撞著了一個人,頓時變了麵皮,噗通跪倒:“將軍!”麵前站著的人,年過古稀,清臒矍鑠,身量不高,卻腰杆挺直,正是有不敗將軍之稱的衛文冀。此時,他將巡營回來,一身镔鐵鎧甲披掛齊整,仍是威風不減,可是,畢竟年高的人,連日的征戰,難免有些疲態,鬆弛的眼皮之下,一雙厲眸掃過眼前幾個人:“這幾個人,拉出去各領五十軍杖。”“將軍,饒命……”幾個校尉臉色頓時蒼白,一疊聲的告饒。這五十杖下去,不死也是半殘。“你們如今在我麾下,就該知道本將治軍最忌諱的是什麼。”衛文冀冷冷道:“過則罰,從來沒有討饒的一說,帶下去。”聲音擲地有聲,不容人違抗,幾個校尉麵若灰土,被帶了下去。衛文冀目光環過圍上來看熱鬨的人:“以後,再有妄傳謠言者,同此例。”麾下一眾俱答是,再不敢有彆的話說,這裡衛文冀即掉頭離開,流言蜚語是奪對方軍心的常用伎倆,他當然不會輕易的相信,可是,眸中卻掠過一絲疑竇,問跟隨的親隨將領道:“金陵府中可有消息傳來。”“將軍,暫時沒有任何消息,公子也未令人傳信!”家將道:“將軍不必擔心,也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衛文冀籲了口氣:“但願吧。”“不過……”“不過什麼?”“不過,伴君如伴虎。”手下直言不諱。這一句話說中了要害,也說中了衛文冀心中的隱憂。其實,他這一把朽骨早已不問朝事許久,這一次,本來也不該再出來趟這個渾水,隻是那位年輕的皇帝,三番四次至府上勸說,言辭懇切,若再不應,便是不忠不仁,無奈之下,時隔十幾年,重新披上了戰甲。隻是,事情似乎並不是他想的那樣,手底下的這乾人與他曾經一手調教出的嫡係,無論是行軍布陣,操行演練都是無法可比,其中一部分還是久居京城的安逸之師,之前的郭杞又治軍不嚴,令事事鬆散,他一接手,就不得不費心費力的扭轉,隻是靠他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縱然是渾身是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前番聊州之敗,雖然是刻意為之,但是或多或少也有不得已而為的因由,好在裴兆並未識破自己的計策,一切都在按照他預期的方向進行。聽聞聊州之敗,那皇帝雖然沒有說什麼隻是下旨切責,令十日之內拿下聊州。那年輕的皇帝,看起來疑心頗重,否則也不會執意將若蘭留在京裡挾製自己, 若不快些將山東穩下來,事情將不堪收拾。那流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可是症結卻隻有一個,也是皇帝最想要看到的,那就是,將北軍驅出山東,以專心的平定南亂。沉吟良久,衛文冀皺了皺眉斷然道:“一切,按計劃行事。今夜,我會親自帶人突襲平縣,務要拿下德城!”“是,將軍!”一切,都在今夜。但願不會有變化。一場雪將過,夜裡的平縣分外安靜,滿月反著積雪,一地清輝。衛文冀立在馬上,望著此時的平縣城,這個縣不大,在高坡上便可以覽儘全貌。時辰已經近了亥時,這個時候這樣的小縣,人自然早已經睡下,安靜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是這衛文冀畢竟是帶兵帶久了的人,這一番觀察下來,心中卻生出一點疑惑。太安靜了,根本不像是重兵駐紮的所在。就算自己帶了精兵暗潛突襲的,那北軍也都是精銳,斥候探馬尤其厲害,總不該一點聲息都聽不到,現在看來,根本是聲息也無。難道是……空城計幾個字在心頭一閃而過,眸中精芒閃動了一下,衛文冀立刻揮手道:“注意,小心行事。”密林中射出了密集的箭雨,萬箭齊發,令人無法喘息,箭過之後,便是一陣猛衝猛打。刀光劍影,血,落在雪地裡,更顯的猙獰。衛文冀早有準備,立刻排開陣勢應對,卻是暗暗的鬆了口氣,有伏兵勝過無伏兵,這些伏兵早早現形,強過自己的人到了平縣腹地再現形。這個裴兆是個急性子,沉不住氣。想到這裡, 心下又鬆了幾分,也許這一仗並不如之前預期的那樣難,因為看這勢頭,隻有後勁不足,才會將前鋒做的聲勢浩大。接下來局勢的變化,也印證了衛文冀的猜測,撕開口子之後,就發現北軍的人數並不多,而且越是接近平縣,便就越是薄弱,最後,根本是手到擒來。預期要用一夜來奪占的平縣,等他們攻入縣內,卻還不到兩個時辰。這樣的速度,令衛文冀微微皺起了眉,更令他隱隱不安的是,越接近平縣的城門,卻是鴉雀無聲,儼然空城一座,手下的人查探一番後急急來報:“將軍,縣內已經肅清!百姓並無異狀。”衛文冀詫然,他征戰多少年,每每拿下一道縣城,安撫百姓是頭一件難事,可是這個平縣太過安靜,這樣的殺戮之下,幾乎沒有聽到一聲百姓的驚呼哭救。冰冷沉邃的夜色裡,迷霧重重,無止無境。思忖一下,衛文冀果斷道:“不對,先撤出去!”“撤出去!”手下啞然。“聽不懂麼,撤!”衛文冀道:“不可進城。”他雖然看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可是這個平縣有問題卻是毋庸置疑,所謂兵者詭道也,誰知道這裡麵會有什麼!正在這時,一個輕輕鬆鬆的女子聲音響起:“老將軍,請留步!”衛文冀愕然,循聲看去,城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子,看起來像是個侍女,而且隻看步態絕對不是習武的人,於是鎖眉道:“你是什麼人!”女孩很年輕,樣貌清秀,神態卻是坦然平靜,毫無驚慌之態:“我家主子請衛老將軍入城一敘。”衛文冀冷笑一下:“你的主子是什麼人!”女孩道:“待老將軍見過之後自然知道。”衛文冀道:“你的主子有什麼把握我一定會去見他。”女孩淡然自若,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我家主子說了,如果衛老將軍看到這塊表記,一定會願意一見。”月下,女孩手中的玉佩散發出溫潤平和的光芒,一如當年這塊玉佩的主人風采神俊。衛文冀緊緊的盯著那塊玉佩,眉緩緩的舒展,旋即又鎖起,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沒了剛才的敵意:“小姑娘,你的主子到底是什麼人。”女孩神色誠懇:“老將軍,主人的姓名實在不方便說,若是老將軍願意,不妨隨我進城,當然主子說了,若是老將軍不放心,不妨多帶些人一起去。”衛文冀嗬嗬一笑:“你的主人很懂得激將法!不過衛老頭子見的多了,不會這麼容易中他的計。”下了馬:“分出一半的人,跟我入城。”女孩微微笑了一下:“老將軍這邊請。”平縣不大,縱然是步行,也很快就到了地方,衛文冀看了看,這是一座尋常小富人家的宅子,不大,卻很是乾淨整潔,更無一人:“你的主子住在這裡?”女孩點了點頭道聲請,便讓了衛文冀先過了穿堂進了正房。這樣的地方,若是再令手下的人跟進來,卻就顯得他膽怯了,於是,衛文冀令人在外麵等著,一個人跟著丫鬟走了進去。才一入內,女孩便恭敬的道:“主子,衛老將軍到!”簾幕窸窣,衛文冀看時,一個年輕的婦人扶著丫鬟緩緩而出,因有了身孕而顯得身子頗重,可是那清麗的麵容依稀還能品度出幼年的影子,心中一怔,便下:“你是……”女子扶著丫鬟近前,緩緩的行了禮:“晚輩黛玉見過衛伯伯。”聲音是揚州女子獨有的軟糯,是誰,已經毋庸置疑。於是衛文冀歎了口氣道:“你是--小玉兒吧,如海老弟的那個女娃娃。”黛玉微微一笑:“先父正是姓林諱海。”衛文冀沉默良久:“小丫頭片子都,都漲這麼大了。那年見你的時候,才這麼點大……”說著他比了比自己的膝蓋位置:“那時候,如海總是把你扮作男娃娃,當時我還認了真,後來我才知道是個女娃娃。”“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爹爹都已經亡故五年有餘了。”黛玉歎息一聲,淡淡的笑著:“衛伯伯請坐。”“丫頭!”衛文冀捋冉道:“我知道你嫁給了北靜王,論理,老朽該稱呼一聲王妃,隻是你既然肯叫我一聲衛伯伯,我便少不得托一次大,不論我和如海當年的交情,單說眼下的情形,並不是敘舊的時候。”黛玉唇邊一痕淡笑:“難道衛伯伯疑心我埋伏了人,我一個婦道人家,會有那麼大的本事不成。”“有些事情我都聽說了,助夫固守燕都,百萬軍中色不改,還真是虎父無犬女。”衛文冀道。“那些,我也不過僥幸而已。”黛玉定定的望他:“這次,我是為衛伯伯而來的。”“這話怎麼說。”衛文冀也坐下來道:“難道你要勸我降了?”“勸不了,也不敢勸。”黛玉坦然道:“先父在時,曾和我說起過衛伯伯,說伯伯秉性耿直,千秋凜義,有雲長之風,當日爹爹尚且難勸住伯伯,更何況我一個晚輩。”衛文冀怔了怔,眯眸望著這明明羸弱纖婉,卻態度坦然的女子:“當年事,你知道多少。”黛玉搖頭:“爹爹鮮少和我說起當年的事情,我也隻知道,當年宮門之變,衛伯伯領兵助了燕王一臂之力,才有了後來的承平江山,這都是衛伯伯的功勞。”一句話,輕描淡寫,避重而就輕,卻令衛文冀臉色黯了一下,苦笑:“什麼我的功勞,是如海老弟的功勞。”黛玉似乎有些訝然:“此為何意?”衛文冀眸色深沉,回憶著道:“當年,我本來佐的人是當時的太子,而非燕王,如海老弟暗中勸我看清人心看清方向,我當日本是不聽他的,還和他起了爭執。”黛玉聽的很專心,卻又很是不解道:“那後來怎麼又會……”衛文冀歎了口氣道:“後來我才知道,燕王早已暗中派人盯緊了我,當時我的一舉一動都在燕王的視線裡。若當真佐了太子,便是滅頂之災,後果不堪設想,那時候我才知道大勢已去,順水推舟,助了燕王--什麼忠直,我根本就是個軟骨。”黛玉微微一笑道:“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識時務者方為俊傑,這也並不是衛伯伯的錯。”衛文冀似乎並未注意到她說的什麼,隻是繼續道:“燕王即位,號隆安,可是我這個臨時倒戈之輩,他怎麼可能信任,明裡暗裡試探,雖然留了我的命,到底是裁汰了我的兵權才罷,我也曾一度消沉不振,又是如海老弟一力禦前保薦於我,這才有了後來的衛文冀。如海老弟是世之奇才,學貫古今,似我比他癡長二十餘歲,他卻仍做得我師長。”呼嘯的風,滑入窗欞,撥亂燈影,如往事擾擾。衛文冀回過神來,皺了皺眉,若悟道:“小姑娘,你是故意引著我說這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