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蕊珠貝闕(1 / 1)

挽雲歌 流舒 6659 字 1天前

雲倦初正式入主方家產業是在他十八歲那年,而那一年,他遇到了她——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女子。她便是蘇挽卿。蘇挽卿是方明權的外甥女,父母去世後,她便來到了方家,那一年,她剛滿十六。雲倦初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女子,這樣一種綻放的美麗。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鬥篷,豔麗得像朵紅梅,而他那時正在雲樓前的梅海中駐足——他一向很少走出雲樓,一來是身體的緣故,二來是他自己本就不願沾染上紅塵。他在樓外停留最多的時節,通常是在冬季或是初春,因為那時外麵人少,而梅花卻多。他一向對梅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白梅——那一片片冰琢一般的花瓣總會讓他感到種莫名的悲哀與歎息,這讓他覺得熟悉得如同自我。有不大的雪,落在了梅樹之上,覆蓋住了或紅或白的嬌嫩,他信步走到一株白梅之前,伸出手去,輕輕撣著枝上的一層薄雪。忽然身後有個悅耳的聲音響起:“你此刻撣了,明日卻還會有雪落的。”他沒有回頭,隻淡淡說道:“能得一時綻放也好。”雪地上響起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那悅耳的聲音又響起,在他的右邊不遠處:“你看!”他本不是很容易就為人左右的,此時卻也忍不住轉向右邊——她站在一株紅梅之旁,但他可以打賭,他是先看著了她——因為她實在要比那紅梅耀眼許多。看到他轉過臉來,她明豔的粉頰上便像染上了春水一般,流瀉的眼波在他的俊顏上驚鴻一瞥,隨即化為盈盈的一笑,柔媚過她手中拈著的紅梅,隻聽她說道:“你看,還是這些紅色的花好,即使雪再大,也掩不住它們的鮮豔光彩!”眼前豔光一閃,心內漣漪微漾,他卻隻是一笑無言。見他不語,她又笑道:“我知你心裡還是喜歡白色的多一些吧。可是,既蒙上天厚賜,它們又為何偏要選擇將美麗掩藏在白雪之下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著仿佛是醇酒似的**,勾勒出醉人的倒影。雲倦初的心仿佛漏了一拍,不知是為她的話,還是為她的眼。心念雖動,聲音卻一如往常的平靜——他一向都是很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的:“這是你的想法,花可不一定——它們肯開放,卻未必就代表它們願爭奇鬥豔。”“不願意?”她顯然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不禁疑惑,“那豈不可惜了這樣的美麗?”他聞言微笑,順手摘下一朵白梅,白色的花瓣映著微雪,散發出清淺的透明光澤,就好像他此刻的眼神般無定閃爍,他回答:“也許美麗正是它們的悲哀,它們倒寧願自己是平凡無奇的。”“所以,它們才不在乎身上的雪,它們寧願被掩蓋,因為這樣,美麗才不是罪過,它們才能融入世界,對嗎?”她看著他,問得極認真,瞳心的波光仿佛已照見了他的悲涼。 雲倦初的眼中不自覺的升起一種淡淡的無奈來,輕輕笑道:“也許是的。”她點點頭,目光膠著在他手中的白梅之上,半晌才歎道:“可是這樣深的隱藏,這樣冷的覆蓋,不是太痛苦,也太悲哀了嗎?”雪蕊在手中微顫,他的眼波流連在梅旁那抹絕美的身影,竟覺難以離開:她的清眸藏著太多的關懷,她的朱唇含著太多的憐惜,多得讓他甚至分不清這份深沉的感歎與心疼究竟是為了這花,還是為了……這世上難道竟會有人懂他?他在心中低問,眼神之中不覺流露出一種柔和的光來,隻是此時這種光澤隱在他一向清淺的眼波中,連他自己也未曾覺察。麵前的芙蓉靨卻忽然又紅了,像是晚空繾綣飄過的一抹霞色。她不自禁的低下頭去,好像是驀然想起了要去凝視手中的梅花。空氣中隱約有了種雲倦初並不熟悉的熾熱,這使他的呼吸開始有了些窘意。“公子!”——幸好有一聲呼喚闖入了這方天地,讓院中尷尬的氣氛終於有所緩解——方熾羽走了進來。“挽卿?!你怎麼也在這兒?”一走進來,方熾羽便看見了那女子,故意沉下臉來,向那女子道,“我爹正到處找你呢——還像小時侯一樣,剛來就亂跑!”“表哥,我隻是迷路了而已。”被喚作“挽卿”的女子頑皮地笑道,長睫之下有閃閃的靈光妖嬈地跳躍著。見她一笑,方熾羽也笑了,因為實在沒有人能在這樣一個絕色女子麵前總板著臉。“表哥,你一笑起來,還是像個孩子!”她咯咯嬌笑。方熾羽瞪了她一眼,可又無計可施——誰讓他長了張長不大的“娃娃臉”呢?於是假慍道:“公子麵前,你可彆太放肆!”說著,便向雲倦初介紹道,“這是我姑母的女兒——蘇挽卿。”“這便是你家公子?”明明是問句,她語氣中卻仿佛很肯定。“在下雲倦初。”雲倦初微微頷首,第一次不等方熾羽搶答,便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公子。”蘇挽卿福了一福,“久仰大名。”她的眼又一次直視著他的眼,眼中卻沒有一般人慣有的崇敬和仰慕,隻有一種淡淡的歡喜——是他所不懂得的少女的心波。雲倦初又一次覺得氣氛尷尬了起來,他不露痕跡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視著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隻聽蘇挽卿對方熾羽道:“表哥,你說舅舅他找我?”方熾羽道:“是啊,他已經給你準備好了繡樓,讓我帶你過去看看。”“好啊,在哪兒?”“就在對麵!”方熾羽指指不遠處。她的目光正好對上不知何時也抬起眼來的雲倦初的雙眸,不覺臉又緋紅,紅得像她手中的梅花。於是,她轉過臉去,對方熾羽道:“表哥,你帶我去看看吧。”“公子,那我……”方熾羽向雲倦初請示著,並沒有意識到此時院中的氣氛微妙。“請便。”雲倦初好像是剛回過神來,有些不自然的微笑。“告辭了。”蘇挽卿也回他一笑。望著她與方熾羽並肩離去的背影,雲倦初隻覺心中仿佛有些悵然。正在此時,剛走到門口的她卻轉過身來,眼中燃著四溢的柔情,向雲倦初道:“我還是覺得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不然上天乾嗎要將它們創造出來呢?”她漸漸遠去的紅色影子耀眼得像火,燃燒著梅海的每一個角落,滿院的梅花竟也開得分外奪目,隻是這奪目之下依然隱藏著種淡淡的淒涼,淡得不露痕跡,就像雲倦初此時又重歸平靜的眸光。“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雲倦初將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著那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微微苦笑。雪,不知何時又從天上飄落了下來,紛紛揚揚,遮蓋住了剛剛展露出美麗一角的雪骨冰肌。雲倦初這回沒有再去撣拂些什麼,因為他知這一切都是徒勞——生就是白色,生就不該耀眼。如果非要拚得一時盛放,那隻有換來一世的悲哀——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教訓,他不能,再錯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那頭盛放的鮮豔,她曾站過的地方有一朵紅色的梅花,應該是她剛才折下的。他想將那朵花揀起來,但最終,他沒有。他隻是轉過身去,走向雲樓。冰樣的花朵從他指間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聲輕輕的歎息。紅色的花朵則在它的不遠處靜靜地注視著它,好像是一滴燃燒的眼淚。一陣風吹來,紅色的花朵借力飛旋,飄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纏綿膠著,雙雙化為春泥。隻是不知,來年的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橫斜疏影究竟會是紅色,還是白色的花蕊?漸緊的寒風和紛飛的玉屑又在催動著看似靜默的梅海隱藏了一整年的躍動心情——三季的沉睡,隻為一冬的盛開。雲倦初知道冬天又來了,梅花又要開了。他不自覺地回想起初春時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紅梅更明媚的笑靨。抬頭看著對麵繡樓上她曾時時向他敞開的窗戶,此刻卻已緊閉,他真希望心也能像這窗一樣封鎖住一切,可往事卻悄悄的湧上心頭,如同夢的碎片,情的點滴……從不知一見鐘情並不是神話,更不知道相處的時光會像是上癮的毒藥。相識一年,他們似乎永遠在相遇,又永遠在失之交臂——當疏淡的梅英飄飛如雪,淡粉的希望揚瀉枝頭,空中不時傳來的燕語鶯歌,糾纏著西湖之旁如絲的春柳,蘇挽卿的美便化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隨著江南纏綿的細雨,悄悄綻放在他的心頭。這樣的春天總是令人心醉的,因為那漫天的緋色就像是滴不儘的相思,拋不完的纏綿,纖纖十指輕撫的旋律訴著少女初開的情竇:“蓮絲長與柳絲長,歧路纏綿恨未央,柳絲與郎係玉臂,蓮絲與儂續斷腸”。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跟著琴吟唱著,攪得他一向平靜的心湖竟洶湧得像片汪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葉小舟,忽然遇見了一道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飛濺的水珠浸潤了小舟的內外,教他不自覺地朝著那道銀河似的**飄近。可他偏又清醒的知道那醉人**下麵藏的是無底深淵,隻要踏進一步,便會無止儘地淪陷。這種淪陷會讓他永無休止的給予,可他知道自己什麼也給不起。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孤獨,因為那道與生俱來的枷鎖早已鎖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絢爛的水華?因為他的一切其實隻是虛幻,他的懷抱隻會是她的深淵,所以,他的眼眸隻能依舊平靜,平靜得仿佛映不出她越來越熾烈的雙瞳。於是,夏的豔陽便在他靜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隱沒成風卷的落葉裡一聲聲班駁的歎息。歎息聲中,繡樓的那扇小窗終於關閉,窗後的倩影也再難尋覓——她開始綻放於高牆之外。正如雲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飾不住的——隻一個秋天的時間,她已成全臨安公認的第一美人。她愛笑,笑得灑脫,笑得彆有情致,以至於臨安文人筆下描繪她傾城一笑的詩詞多得都足以編一本集子;她偶爾也哭,哭得毫不掩飾,每到動情之處,便是梨花帶雨,傾倒眾生。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孫公子,下至書生乞丐:她可以與三五知己結伴交遊,揚鞭策馬;也可以靜坐一天,一動不動,隻為讓一她認為才華橫溢的無名畫師照她畫一幅仕女圖。她恣情地生活在紅塵之中,將一切凡規俗矩拋諸腦後。方明權自然對這樣一個不顧禮教的外甥女十分頭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讓她與那些朋友斷絕來往,甚至將她禁足在繡樓之內。但此時,他總會去為她說情。重獲“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複雜,每次也不道謝,隻輕輕地問:“為什麼?”他記得自己總是一笑:“因為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說罷便走。他卻不知蘇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後便流出淚來。因為此時,他已走得很遠。他以為小舟這樣飄開便可以避開那個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擁有的美麗水幕,卻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渦的邊緣,命運的手心裡早有悲劇在悄悄鋪展……剛剛等開滿園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趙桓為催繳稅款而親下江南。“五年不見,你變了許多。”趙桓說。雲倦初隻是笑,笑麵前的大哥變得更多,舉手投足王氣自露。“怎麼,長大了便不愛說話了?”趙桓笑道。“見到大哥的帝王之氣,臣弟哪敢多言?”“你也這麼說?”趙桓的眼中流露出種無奈來,“在宮裡,我便找不著一個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宮,你也……也許,真不該當這個太子的。”“不,大哥,怎麼能這麼說?”雲倦初忙道。趙桓苦笑:“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是不喜歡去爭些什麼的。”雲倦初低眉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無語。他很清楚大哥的本性,他其實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擁有皇室中人爭權奪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來,他的確心太軟了,也太懦弱了,當一個肩負天下的儲君,其實並不合適。趙桓又接著道:“朝政紛亂,兄弟之間更是鬥角勾心,我真的很累。”說著,他拍了拍雲倦初的肩,又歎了口氣。雲倦初抬起頭來,深邃的眼睛淡然的望向遠方:“大哥,這便是權力的代價。”他的聲音真冷,冷得不帶一縷感情,冷得已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於權力的旋渦之外。趙桓怎會聽不出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於是他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雲倦初搖頭。“你還在怪父皇?”雲倦初又搖頭。趙桓自嘲的苦笑:“是啊,當初你好不容易才出來,還怎肯回去?”“不,是我……”雲倦初動了動唇,可最終隻說了一半。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趙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雙平靜得沒有生氣的眼睛,心裡一軟,忙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體不好。”他的體貼讓雲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麵對著這樣一個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絕他的求助?於是他道:“大哥,我雖無意朝堂,卻也可助你於泉林之中。”趙桓笑笑:“那也好。現在強敵環伺,民心不穩,我這個太子是真不好當啊。瞧瞧這次,還要我親自催稅。”“大哥,江南雖富,這樣的收法也……”雲倦初試探著說。趙桓打斷他:“不然怎麼辦?金國又來催貢了,議和來議和去,議的可不都是錢?!”雲倦初目光一凜:“難道就不能一戰?”“一戰?”趙桓笑了,忽然加快了腳步。雲倦初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悄悄一暗,隨即便跟了上去。不久,他們已走到了雲樓的梅海之前。梅海那頭立著一抹絕麗背影,雲倦初隻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蘇挽卿,雖然她已許久不曾在雲樓出現。她依舊穿著那件紅色的鬥篷,站在那裡,似在等人。冬日透明的陽光穿過滿院橫斜錯落的疏影,折迭成紗一般柔和的光暈,灑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種嫵媚的緋色,映襯著她那恣情綻放的嬌豔動人。雲倦初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站著——他一向都是這樣遠遠地守望著這份美麗,也守望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動——她來了,他便走,這似乎已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她是誰?”趙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來竟像是驚雷。雲倦初這才發現趙桓竟也和他一樣的停住了腳步,背影如此執著。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澀然:“她……她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裡麵的蘇挽卿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這裡的梅花……”真像是當日的情景,她依舊站在一棵梅樹旁,依舊笑得耀眼過一樹紅梅。眼前的景致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當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現實竟在雲倦初腦海裡重迭,教他分不清孰真孰偽。恍惚之中好像又聽見蘇挽卿在說:“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他聽見趙桓笑著喝彩,這才發覺今日的情景已換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場景之外。“今晚乃是月下賞梅的良辰,姑娘可願與本太子同樂?”隻聽趙桓問道,語調溫柔,卻不容抗拒。蘇挽卿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下意識地看向他身後的雲倦初,美麗的眼睛中充盈著無助。雲倦初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平靜的臉上一無表情,隻將目光定格在趙桓負在身後的雙手上,出神。於是,她的眼神逐漸空洞起來,漆黑的瞳仁有如長夜,無儘幽深。他的心便隨著她空無一物的眼瞳緩緩地下沉,一直沉到無邊的靜默中。“你看怎樣?”趙桓又問了一遍,身後的手掌悄然握緊。感到絕望已如滅頂的潮水,悄悄地淹沒了身心,蘇挽卿居然緩緩地笑了,笑得極輕,極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繡樓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竟答應了,更還將趙桓請去她的繡樓!她輕柔的笑聲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紮入了雲倦初的胸膛,讓他仿佛聽到了心碎的聲音——原來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拚命的敲打,隻要輕輕一碰,其中充盈的愛恨便能漫溢,讓它隻能選擇破碎,碎個徹底……雲倦初第一次覺得雲樓的燈很亮,很刺眼,將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連尖銳的棱角都那麼分明。雲樓也很空,空得讓方熾羽的聲音聽起來象在回**:“你為什麼不說話?”雲倦初苦澀地笑著:“說什麼?”方熾羽瞪著他:“你心裡明白!”雲倦初閉上眼睛,依舊微笑,笑得淒涼,笑得酸楚。方熾羽正在氣頭上,見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難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嗎?你怎麼忍心將她送上龍床!”“大哥……他比我好。”雲倦初的聲音低得讓人心痛。方熾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裡?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貴嗎?”雲倦初咬著下唇,一言不發:他能辯解些什麼?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辯解些什麼?沉重與悲哀早在見她的第一眼起,就壓在心頭了,這一年以來,它們已將他的心淩遲了太多次,即使現在再加上方熾羽的斥責,即使現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絲毫不會再在意。方熾羽忽然停止了咆哮,兩眼緊緊的盯著外麵——對麵繡樓的燈滅了,而趙桓卻不見出來。心裡的最後一絲希望隨著隱滅的燈光而熄滅,他隻覺得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得粉碎。將蘇挽卿視同親妹的他此刻哪還管什麼主仆之儀,忍不住拉起椅中的雲倦初,將他拽到門口,指著對麵漆黑的繡樓,吼道:“你看到了?!你毀了她了!”雲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他直直地注視著繡樓上那扇漆黑的窗戶,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終於滅了……”“你怎麼這麼冷血?!”方熾羽被他的話驚呆了,他無法想象一個男人居然能在一個深愛他的女人委身於他人的時刻笑得出來,即使他不愛她,他也不該有這樣的反應,更何況憑直覺,他知道雲倦初並不是無動於衷。雲倦初依然在笑:“燈滅了,不好嗎?”他的聲音忽然顫得厲害:“難道你覺得夜夜看著她的繡樓孤燈長明,夜夜與她青燈相照是一件好事?你們從來就不知道,兩盞青燈,兩個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欞之上是怎樣的一種淒涼……”方熾羽愣住了,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因為他意識到雲倦初這是在向他訴說,而他一向不是個愛向彆人解釋的人:什麼話如果他不想說,他就會一直藏到墳墓裡,所以,他才更顯高深,更顯莫測,因為實在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而雲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還應再維持“雲樓公子”的一貫冷靜了。他並非是神,他並非不知道痛。更何況心已經缺了好大的一個口子,傷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樣汩汩地向外流著,讓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蒼天:“你們都在怪我,怪我在大哥要人的時候不發一言。可是,我真的,真的又能說些什麼呢?”方熾羽動了動唇。雲倦初搖頭阻止了他:“我知道你們想要我說什麼,你們要我說她是我的……畢竟大哥是在我的雲樓遇見她的。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若是這樣說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這樣不好嗎?”雲倦初苦笑:“不好,沒有比這更糟的了。”“為什麼?”“因為……我配不上她。”雲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繡樓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雪地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遠處一棵梅樹,一樹的鮮紅。“我活在這世上,已是一個錯誤。我身上有太多的苦,我一個人承受便罷了,怎能再教她來……”雲倦初沒有再說下去,這已是他所能傾訴的極限:當雪覆蓋住大地,有誰知道這滿眼的潔白下麵藏的是泥濘的黑土?就像是這世上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雲樓公子光鮮華麗的外表下麵藏的是怎樣一種深刻的自卑……“你原來……是喜歡她的?”方熾羽已漸漸沒有了剛才的怒氣:雲倦初的話他當然不可能完全聽懂,可是他卻知道能讓這樣一個人開口向彆人傾訴的該是怎樣一種悲痛,甚至絕望。雲倦初的停住了腳步,許久沒有回答。最終,他轉過身來,清清淺淺地笑著,隻是眼中有晶亮的東西隱隱約約地在閃爍:“下雪了?”方熾羽仰頭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說罷,他便走出院子,頭也不回。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的眼淚是不願被彆人看到的,更何況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淚?”雲倦初撫上自己的臉,果然有冰涼的水滴順著指縫流了下來,涼得徹骨,要不是它們泉湧似的不斷流淌,他還真以為是雪。他真的做對了嗎?看著她投入大哥的懷抱,便真的能給她幸福嗎?也許是的。心中確實沒有比大哥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帶給她一切:榮華富貴,錦繡江山,甚至美滿愛情。有了大哥,她便可以將他的影子從生命裡揮去,便可以開始另一段人生。他實在應為她高興。可心痛的感覺又為什麼如此地強烈呢?仿佛是被剝離了生命的一部分。淚水更加洶湧的從頰上滑落,連眼眶也無力再承載。這難道便是愛——他生來就不該擁有的奢念?因為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愛情”的錯誤?一個深宮內院中不該有的悲劇?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將借大哥的手送給蘇挽卿的所謂“幸福”——而幸福,深宮之中真的有幸福嗎?就像是此刻翻騰的思緒,遠方的夜空也呈現出一種詭譎的神色,深藍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層層從暗到明的色彩,從紫到橙,從橙到紅,從紅到粉,再從粉化為一抹水藍。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歎息,歎息一段即將被高牆深院、金碧輝煌所掩埋的情緣。或紅或紫的光暈映在雲倦初麵前的紅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漣漪,漣漪之下的紅梅紅得無奈,紅得不再生氣盎然——這是落雪的前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空終於變成一片深沉的墨藍,壓抑了許久的滿腔冰冷和水汽,終於化為了片片飛雪……當最後一片雪溶進雲倦初的淚的時候,他終於發現自己早已踏入了那個滅頂的深淵:原來他竟一直那麼深的愛著她!因為,不該輕彈的男兒淚,已如落梅,飄灑一夜……一夜心碎,一夜銷魂。蘇挽卿渾渾噩噩地跟著趙桓走下繡樓,腦中隻回旋著他剛才的一句話:“我要帶你回宮。”回宮?回宮成為太子的姬妾,日後的皇妃?回宮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榮華富貴?她搖頭——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故事,書上寫得太多。更何況,她不愛他。不論他是太子還是皇帝,他注定隻能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寒光撲麵,她這才發覺眼前的世界已是銀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許是因為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趙桓看在眼裡,他命人拿來一件貂裘的披風,親自披上她的香肩。她緩過神來,忙跪下謝恩。趙桓卻扶起她,然後調笑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外邊哪及芙蓉帳暖?”是啊,芙蓉帳暖!可能暖幾春?她下意識的將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緊,心底的寒氣卻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正魂不守舍時,耳邊傳來趙桓焦急的聲音:“怎麼,他又病了?”她這才發現趙桓身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名侍衛,正在向他稟告著什麼。趙桓皺了皺眉,便匆匆而去,教她愣在原地,不知是該跟著,還是該等著。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時離去,便何時離去,連個理由也不必給。蘇挽卿冷笑著:自己難道真的在乎嗎?不,她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的心不在這裡,她的心早已在初春,失給了雲樓滿院的梅花。腳步卻不自覺地跟了上去,等她發現自己竟已身在那熟悉的院外的時候,方才醒悟之所以會情不自禁地跟隨,竟是因為趙桓是去往雲樓。腳下的路太過熟悉:那條卵石鋪就的小徑曾多少次出現在夢中,通向那頭那人清淺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這條小徑,裝作欣賞他滿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裡麵,卻不敢去敲門。而當他偶爾意識到她的存在,當他輕咳的聲音向門邊移近,她便會飛快的消失在小徑的另一頭,雖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身影。順著小徑,穿過一道積雪的拱門,便是他獨一的天地——這裡隻種梅花,隻住他一人。她一直記得最初邂逅的時候,她與他爭論梅花的顏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實要比這些梅花奪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顆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時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說不清是為什麼,自見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絲纏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經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軀下深藏的智慧,更憐惜他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她想靠近他,想懂他。也許最初的動心隻是因他如詩如畫的風采,可越是在這裡住久了,有關他的一切便越發強烈的衝擊著她的心扉——因為透過眾人的描述,她隻看見一抹隱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獨靈魂。而這靈魂卻一直散發著絢目的光彩——隻是溫文微笑一抹,怎就能將一切哀愁掩飾?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交遊廣泛的她一向都有著一種讀解人心的能力——那些與她結交的王孫公子、江湖俠士決不是僅衝著她的美貌來的,他們是將她當作知音的。所以她相信這一年的相處,她的眼睛已洞穿了他靈魂的一角,看到了他無以倫比的孤絕。可是這種孤絕的源頭在哪裡,她卻怎麼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麵具,甚至貪心地想用柔情去化開他心底的悲哀。這些絲絲纏繞的情絲,曾讓她的心多麼甜蜜而充實啊!蘇挽卿自嘲地笑著,抬起螓首——她已是多麼地習慣,走到這株紅梅之前,透過盤曲如虯的枝乾,看他曾站過的地方開著的雪蕊冰瑩。豐潤的紅色花瓣剛好“貼近”著那如雪的華采,幸福地燃燒,含笑枝頭。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遠平得像鏡,連她都能照見自己的癡心了,鏡中的清光卻依舊冰冷,冰冷得絕情。絕情?是的,他的確絕情。絕情到看著她交遊四海而無一絲醋意,絕情到親手將她推進太子懷中,絕情得讓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隻成為庸人自擾,隻換來今日的黯然銷魂……淡淡的藥香飄進她的鼻畔,拉回她的思緒,讓她意識到自己已在雲樓之內。雲樓的陳設極為簡單,這是雲倦初一貫的淡然風格。其中唯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麵前這麵巨大的蘇繡屏風,屏風後麵便是他的臥榻。趙桓已走進屏風之內,蘇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隻是接觸雲倦初屏風外的世界,從未再往內踏進一步,何況如今?隔著這道半透明的屏風,她隱約瞧見裡麵的情形——趙桓坐在床邊,床前還侍立著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蓋在簾帳之內,錦被之下,隻聽得見他低柔的聲音:“大哥,勞你擔心了。”趙桓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蘇挽卿沒有心思聽他的話語,耳朵隻在期待雲倦初的聲音:他的聲音怎會那樣的虛弱,虛弱得讓她止不住的心痛?她為什麼還要心痛?!難道要帶著這份心痛終老深宮?想著,她狠了狠心,邁步向門外走去。從這裡,可以看見門外那片梅花的海,紅白相映,猶如水波爛漫。她覺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無怨無悔的沉溺於海洋神秘的胸襟,期待著無情的它給她一個夢想,卻被夢醒的殘忍擊個粉碎。“大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雲倦初的聲音卻忽然提高,竟有些急切而無助。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轉了視線,停住了腳步。“為什麼?”趙桓的聲音也大了,聽得出來他正壓抑著怒火。雲倦初的聲音顯得極為疲倦,中氣不足的回答:“大哥,宮裡的規矩是不能納民女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給他人落下口實?更何況你這次是公務出京,怎能不檢點行為?”趙桓沒有說話,顯然是無言反駁。雲倦初又道:“兄弟們都已封了親王,皆對大位虎視耽耽,一旦你有任何失誤,他們都會抓住機會向父皇進言的。大哥,你怎能讓人抓住把柄,讓父皇失望?”“這……”趙桓仍在猶豫。雲倦初也不再說話,屏風後麵好像忽然被冰封住了一樣。蘇挽卿卻知道,那“冰封”之中一定有一雙比冰還冷的眼睛,散發著比陽光下的微雪還晶瑩的光彩。於是她轉過身去,向那屏風悄悄走近。屏風後的沉寂終於由方熾羽的一聲驚呼打破:“公子,你……”她看見雲倦初掙紮著起身下床,白色的身影甩開所有想攙扶他的手,最後跪在了趙桓麵前。他的聲音那麼迫切,那麼焦急,像開閘的潮水一般完全衝開了她的心門,第一次讓她覺得他也有情——“大哥,就算臣弟求你……彆帶她走!”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蘇挽卿隻覺得屏風後的那抹白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知清淚已儘濕雙眸——男兒膝下有黃金啊!清高若他,竟會跪求——為了她,為她跪求!“好了好了,你起來吧,我答應你便是了。”趙桓無奈應允,“那以後呢?”他低聲道,像是問人,又像是問己。雲倦初輕喘著回答:“要麼,太子與民女相忘於江湖……”說著,他忽然飛快地以手掩口,停頓了一會兒才又勉強繼續:“要麼,登基之後,再接她入宮……”相忘於江湖?他為什麼不讓她徹底死心,在深宮中枯萎,與他相忘於江湖?他為什麼要在二人已無望相守之後,讓她知道他的真心,他的傷痛?太多的愛恨情傷洶湧而來,仿佛是海洋忽然回應的聲浪,緊緊地包裹住她,教她喘不過氣來。她飛步走出雲樓,想穩定這情緒,卻又忍不住一步一回首,生怕一走出這道門,剛才的一切便又會是一場夢。雖然這場夢已撕裂了芳心千回萬回,卻更鮮活的燃著了她的生命!回首間,她第一次看清了他屏風上繡著的圖案,竟是一株似火燃燒的紅梅!她一直多麼傻呀,總是妄想透過這道屏風去看清裡麵的世界,其實他卻早已將滿腔愛戀悄悄流露,不經意地就表達在了她麵前!最後一次回首後,蘇挽卿跨出門去,唇邊綻放著一朵笑花。滿院紅梅花開盛火,涅盤出一隻撲火的飛蛾……趙桓又在蘇挽卿的繡樓住了三天,終於決定回京。臨走之時,他將她攬在懷中,呼吸著她清淡的發香,眷戀的承諾:“挽卿,我會派人來接你的。”蘇挽卿揚首輕笑:“還是請太子忘了我吧,挽卿不願成為太子的麻煩。”她的如花笑靨又一次讓趙桓沉醉,自從那日雲倦初向他跪求留下她之後,她的臉上便一直帶著這樣的笑容,像一團熊熊燃著的火,燙得教他舍不得將視線移開。但他又必須離開,為了每個皇子都向往了一輩子的至尊大位,他必須先舍棄眼前盛開的這朵奇葩。他又吻了吻她的唇,她豐潤的雙唇冰冷的接受,不帶絲毫響應。這讓他不禁疑惑:她笑靨中盛滿的**究竟是為了什麼?於是他又道:“不要離開臨安,在這裡等我。”蘇挽卿依然自顧自的微笑,看向他的眼眸中卻映不出他的分毫來。帶著些許悵然,趙桓終於離開了臨安,從此再沒有回來。“你可以走,想去哪裡都可以。”紗帳後麵傳來雲倦初幽冷的聲音。“我走了,你們怎麼辦?”蘇挽卿問道。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屏風之後,他的榻前。“我自有辦法,你不用擔心。”雲倦初輕輕地回答,然後便輕輕的咳嗽。“我不走,我會留下。”蘇挽卿看著紗帳,堅定的回答。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紗帳,雲倦初彆過臉去,自欺欺人的避開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不願她看見他擁被而坐的病態和蒼白。“你怎麼了?”蘇挽卿問,她不要他藏在紗帳之後,她要他直麵相對。“沒什麼。”他怎能告訴她,他為她一夜枯站,數日咳血?他怎能告訴她,他為她暈倒雪地,險些喪命?他情願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不要帶給她繾綣之後的幻滅。“我恨你。”他為什麼什麼也不肯說?他究竟還要將自己藏多久?蘇挽卿緊緊的咬著下唇,從貝齒與朱唇的縫隙中吐出幾個字來。雲倦初卻在帳後輕輕的笑了:他情願她恨他,因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也比她一絲淺淺的愛容易承受得多。他說道:“是我欠你的。”他一定又在笑了。蘇挽卿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態,卻也能從他似乎輕鬆一些的口吻中聯想出來——他就那麼“害怕”她的愛?“你實在欠我太多。”努力想控製自己的情緒,可眼眶還是止不住的發酸。“的確。”雲倦初歎息,他的確欠她太多——先送她一番繁華錦繡,後又將她推至一片淒清落寞。雖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確應將她留下,因為綾羅綢緞隻會帶給她淒涼,亭台樓閣隻會將她的靈魂深鎖。可這個挽留是否已經太遲?她畢竟已成了大哥的女人,她還能否擁有他想還給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的想讓她離開,離開過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尋一個知心良人,代他償她一世情緣。“你打算怎麼補償我?”蘇挽卿問,清亮的眸光追隨著紗帳起伏的皺折。“你說吧,我儘我的能力。”“你答應我三件事。”她步步進逼,不給他絲毫的逃避時間:如果隻能用恨代替愛去接近他,那麼她便不惜執起這把雙刃的利劍。“我答應。”他鄭重地回答。“當真?如果我要你的命呢?”她問,他答應得真爽快,他就真的這麼想償清他們間的一切,讓彼此從此再無瓜葛?“儘管拿去。”雲倦初話中的笑意及輕鬆,她隔著紗帳也能聽得分明。“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著追問,心中升起絲小小的希望來。“那便連我的命一塊拿去。”他的眼波中流出一種奇異的笑意:這或許是他交給她真心的最好方法。他為何這樣冷?為何要這樣傷她?為什麼他明知這隻是一句“玩笑”,卻連句謊言也不肯給!蘇挽卿背過身去,不願讓絕望的啜泣逸出唇齒——不能絕望!她要在他麵前綻放,她相信總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直麵相對!於是她說出了她的第一個要求:“我想要一家酒樓。”雲倦初怔住,萬沒想到她的第一個要求竟會是這樣。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還是僅僅為了再次測試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她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這樣的放浪形骸,隻會為她帶來殺身之禍。“你不用多想,我沒有彆的意思,這隻是我從小的願望。”蘇挽卿道,“也正是我的堅持: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紗帳後麵久久的沉默著,讓她的呼吸都好像跟著他停滯: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這樣做隻是想告訴他:他將她留下來是對的,她寧願在盛開之後接受滅頂的暴雨,也不願在深宮冷清的老去。她依然是原來的她,對美麗的執著從未改變,對他的心也永不改變!“我答應。”雲倦初終於開口。“謝了。”她站起身來。“還有呢?”他問。“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吧。”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來:他真的以為答應她三個要求便可以償還一切?他錯了,她會好好珍惜這三次機會,與他糾纏一生的。“但願你早些想到。”雲倦初低低地歎息,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風燭的有生之年還能有多少機會去補償她的心殤,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道深深的鴻溝,不知何時便會變為一座高聳的宮牆。“我會的。”蘇挽卿笑著向門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會是來年的春光?當春天來臨的時候,西湖之濱便已多了一間華麗的酒樓,乃由方家建造,名為貝闕。於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樓便成了兩座,一座自然是雲樓,另一座就是貝闕。對於建貝闕,方明權開始極力反對,直到雲倦初提出這是他答應入主方家產業的唯一條件。接著,蘇挽卿便走進了貝闕,成了它的女主人。她就像這春日裡的滿樹桃花,將絢爛風情大大方方的展露於晴空之下,贏得貝闕永遠不變的高朋滿座,也為她自己贏得了謎一般的聲名。她將自己的美呈於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裝飾精美的高牆深院。她更無視那些繁華鏤飾的黃金枷鎖,無拘無束地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無畏地向世俗、向禮教宣戰!她的美,卓絕千古,驚世駭俗,就像驚雷挾電,綻放在濃雲密布的天空——美得絕魂!可雲倦初每天看著這種美,卻隻會心痛。他知道這一輩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遠在笑,笑得似乎很快樂。可他卻知道,她的內心其實並不像她的笑容那樣灑脫。他常常注視著繡樓那扇緊閉的小窗,幽幽的燈火下映出她倚窗獨坐的剪影,淒清地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時一定不是在笑的。白天時,她是貝闕風華絕代的女主人;黑夜裡,她卻隻是繡樓孤燈下寂寥的一縷魂。就像他,白日裡,是眾人景仰、智慧卓絕的雲樓公子;夜晚時,卻是獨挑青燈、相照寂寞的斷腸人。雲樓的孤燈夜夜不熄,那是他僅能的安慰,悄悄地回應她的一片衷腸,期望她的漫漫長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樣霜般清冷。其實,他多麼想擁住窗上那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也隻能一如既往的逃避,平靜……五年,一千多個清索的長夜,就這樣隨著燭光的搖曳化為縷縷輕煙,飄散在輪回中仿佛不留痕跡,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的吟哦——雲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