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高雲淺02(1 / 1)

但夢滄瀾 流舒 7099 字 1天前

不多時,後麵的梓宮奉達,白色的隊伍浩浩****向離此不遠的皇宮方向行去。皇宮也披上了一律的純白,原先是統一的明黃汪洋,如今又成了一片素白之海。大殿之上,廣場之中,百官聚集,萬眾同哭,跪迎梓宮歸來。一入宮門,便聽見滿城慟哭。皇帝亦是一身縞素,雙目紅腫,淚流不止,一絲不苟的按照禮儀扶棺入殿,恭恭敬敬將父皇梓宮奉於正殿之內。金殿中,早是滿目素白,青煙嫋騰。接著又是一通痛哭,後經眾議,定下先帝諡號:受天興運敷化綏猷崇文經孝光勤儉皇帝,用儘可用之華麗詞藻,廟號:文宗。按照慣例,底下的程序便該是宣讀遺詔,而當太傅沐滄瀾親自捧出那盛著大行皇帝遺命的紫檀木盒時,卻被當今的皇帝阻止了,皇帝痛哭流涕,不能自持,道:“太傅稍緩,朕現在胸中大慟,心緒不寧。且等先安葬了父皇之後,再好好聆聽遺訓。”此言一出,哭聲一頓,很快又立刻反應過來,重彙一片悲聲。隻是這哭聲究竟幾分真假?還是在掩飾著什麼:對可能變天的不安、對帝王心術的揣測,還是對自己仕途的憂心?無人能辨清,就連沐滄瀾凝視著自己學生的眼睛,都再看不透那深黑鳳眸中隱藏的用心。停靈九日,皇帝日日親於殿中守靈,內閣諸人隨駕侍奉。每一天,都有臣子進進出出,不時彙報皇陵完善的事宜、千秋城萬壽山警戒的情況,以及其他許多不為人知的種種。而據說四王府那頭,亦是每天白燈高懸,靈燈長明。兩方人馬時有碰麵,亦無多話,隻漸竟有流言四起,道皇帝遲遲不宣遺詔,定有隱情,例如並非大行皇帝親生……大行皇帝靈前,當今天子捏清香三柱,跪拜完畢,親將香插入香爐,望著牌位上長長的諡號,清俊的側臉隱現於香霧之中,半晌,方緩緩道:“獨缺了個‘武’字。”夜幕已垂,金殿內隻剩了最後的守靈者。另一人靜靜的望著他的背影,點了點頭。“群議的時候就沒有人提。”後來諡號長到不能再長的聖祖皇帝鳳懷曦卻仿佛看見了似的,挑起眉峰,“這個字,的確不是每個皇帝都能擔得起。”——說這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不久後便會將這個珍貴的字眼送給他最珍愛的人。那人那時自然也並不知曉——沐滄瀾聽了,回道:“因為此字的確分量太重,價值太大。一提到它,人往往都隻想到‘窮兵黷武’,‘耀武揚威’,一字既出,往往就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卻忘了這‘武’字本意是為‘止戈’。”“樹欲靜而風不止。”懷曦仰首望頭頂沉沉雕龍藻井,“我欲息乾戈,人卻不願與玉帛。瀾——”說著,他轉過了身來,殿中白幡飄**於他點漆眼底,卻搖曳不了其中堅定的光澤:“是你教我如何殺伐決斷,如何排兵布陣,如今,你難道竟不信我?” 那清光明朗,耀得暗沉靈堂亦有片刻明亮,讓他心不禁隨之一**,一句“我信。”就這麼脫口而出。年輕天子眼中的光芒更盛了,盯著他,繼續言道:“那你又信不信:我將來會開疆辟土,成一代霸主,教四夷再不敢覬覦我天朝?”他沒有反對。懷曦便更繼續:“那你又信不信:我將來會勤政愛民,作一位仁君,讓天下安泰四海升平?”他露出微笑。素紗輕曳,如那時光之手,將幕幕往事拉回眼前:仿佛,他還是草原上那曆數繁星的孩子,他依舊是大雁湖邊那指點江山的青年。恍惚中,他又重新看見那雙清明湛然的眼,有如一生夢想追逐的大好河山——原來,自己一直就未分清,哪一個是人,哪一個是社稷,哪頭才是自己心中最深最重的牽念。少年天子站在父皇靈前,再輝煌盛大的諡號與那朝陽般煊赫的身影相比,都顯得無力而蒼白。少年深深的看著他,再堅強成熟的外殼,在長久的等待中,也終於瓦解,眼中流露出滿滿的期待。那樣溫柔而動情,似能將所有的冰封瓦解。暖流湧上,然而這潮卻已來得太晚,退潮時隻留下無儘的酸楚,此時,他已隻能選擇沉默,目光移開,凝注於靈前端放的紫檀木盒,竟忽然有些明白何為無語凝噎。懷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終於再忍不住,回眸盯住了他,急切道:“你如果當真信我,那,明天就先等我解決了一切,你再拿遺詔出來。”“可能嗎?”他卻搖頭,“若不宣遺詔,他們肯入陛下的套嗎?”“我可以說等封了陵再讀遺詔。”“他們要是根本就不等你說話就先動了手呢?”“那有什麼?!我就在這裡就地解決了他們!”“可是在這裡,陛下的兵力並不占優勢。”“魚死網破,又何懼之有?”“那豈不枉費了陛下的苦心經營,更枉費了黎民百姓將安危社稷交托於你肩!”懷曦忍不住上前一步,與他咫尺相對:“我隻知道:這江山社稷是你手把手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彆人!”“陛下你錯了。”眼裡映出他無改的端凝,“你是天子,君權天授,你身上擔的乃是千萬人的幸福,而不僅僅是一兩個人的。”“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少年看著他,漆黑的鳳眸裡隱然有光在閃,“你總是不放心我一個人,究竟是我能力不夠,還是……還是外麵傳的是真的——我,本就沒有資格坐這江山?”他猛然意識到:他一直在說“我”,而不是“朕”,那樣懇切而失落的語氣。心裡像是有刀在割,真想問問老天:這世上可還有比這更明慧更靈秀的孩子?卻為什麼偏落在這帝王家?讓他曆經了艱辛,卻又要束縛住那翱翔的羽翼?懷曦凝望的眼中終於映出了沐滄瀾的動容,他蹙了眉峰,眼中有著波瀾湧動——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傷害和隔閡?如果隻是尋常師生,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逆天違地的牽扯?如果……如果他們隻是平凡的少年和青年,市井之中,阡陌之間,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五湖四海一起走過?那一刻,皇帝幾乎脫口而出:那我就不要這寶座了!可是,若無這黃金枷鎖,又是什麼將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不可分割?!——他的理想他的夢啊,不就是這糾葛的最初?!沐滄瀾驀然轉過了身去,眼前是儼然在望的清明河山,身後,少年凝注的目光像火在灼。我們不能,就這樣走嗬。第一次,在心裡將彼此的生命連在了一道——是師生,是君臣,是曾經的相依為命,是唯一的理想寄托,亦是所有不能分辨的羈絆融合……沐滄瀾沉沉的搖了搖頭:“不是。那些都不過是無稽的流言,你是天朝唯一的主宰。”懷曦的言語沉沒在心海,希望如流星,黯然隕落。熊熊的火焰卻於少年天子的眼中再一次燃著,懷曦後退了一步,猛然一指先皇的靈位,問道:“那是不是因為:在你心中,我永遠都隻是他的孩子而已?”他心一痛,幾乎不能言語,怔了半晌,才勉力反問:“陛下……何意?”懷曦又向後退了一步,走上了停放靈柩的台階,大聲說道:“因為我生晚了,來晚了,所以在你心裡就永遠得不到位置了!是不是這樣?!”他看著少年一步步後退,直到站得與那高大靈柩比肩同高,那樣迢迢相瞪,不由怒極反笑:“陛下當心,不要摔著。”他的笑容像把尖刀刺進了人胸口,懷曦的聲音幾要帶了哭腔,遙遙聽來卻是冰冷而刺耳:“你究竟是在用什麼身份關心我?我老師?還是我父皇的……”更傷人的話到底刹住了沒說,但卻還是清清楚楚的聽到彼此心底裡有什麼轟然破碎。說的人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沐滄瀾聞言掉頭就走。“瀾!”懷曦撲了上來,施出平生最快的一次輕功,在門板上將他死死摁住。沐滄瀾不轉身。他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將他肩扳過,猝然間,手背上一涼——“瀾?!”心狂跳,他急忙轉過他下頜——不及風乾的水痕隱藏在那幽深的眼底。懷曦心裡一陣狂喜,又複劇痛,一把將他攬住,卻還未等他開口,那人就飛快的閉上了眼睛。“瀾……”他用唇舌追問那緊閉的雙眼、顫動的長睫和緊抿的雙唇,無限纏綿,卻又有絲惱恨。那人任他肆虐,隻是靜默無聲。他不放棄,用細密的輕吻一寸寸膜拜那深愛的輪廓,那若即若離的溫存,由那頸項,至那鎖骨……一圈圈的用舌頭打著漩渦,在那雪玉肌膚上留下淡淡的櫻痕。沐滄瀾睜開了眼睛,看見埋首於自己胸前的人,無聲的歎息散入青煙之中。少年幾乎是動用了所有的溫柔手段來取悅於他,卻仍未得到絲毫的反應:難道,難道剛才那些試探的猜測竟都是真的?怎樣做都打動不了的心,是因為已經被彆人牢牢占據?不,不,他不要相信那些曾親眼看見的事實!抬起頭,絕望的人像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盯著那人,卻隻見那緊鎖的修眉、低垂的羽睫如蒼白臉色上最後的飾物。心痛得再不能忍受!懷曦十指扣緊了他的十指,將它們牢牢固定在他頭頂,然後收回了一手,輕輕一抖,素紗滑落,烏發飛散,再飄散的便是那層疊衣衫。不停的,將熱吻、將撫摸、將身心、將欲望都烙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回應。不斷的,將溫柔細語、纏綿啃噬都施於他耳畔,那人也不作聲。再輕柔的動作也換不了他一動容,再激烈的索求也再見不到他一凝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環擁住的都冰涼,比過去的每一晚臂彎裡都空曠,懷中人緊閉著雙眼,隔絕了所有的情緒。蒼白的容顏、蒼白的軀體仿佛也隻是靈堂裡高懸的一條白幡,任他雷霆雨露,冷冷隨風飄**,心魂卻不知在何方。要如何才能讓你看看我?如何才能將我放在你心上?千萬次的問,隻換來滿心淒愴。如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放下了所有尊嚴求你,你可會有一絲感動?於是,更加不能停步。素紗落地,接著是孝服,然後是龍袍,鋪滿一地,掩蔽了那先前的紫服。他將那人輕輕置於其上,抬眼瞥見座上靈牌冰冷的光澤——父皇,我一定會強過你的!幽深的鳳眸裡火焰升騰,年輕的天子像是掙命似的狠狠傾身。炎炎的火焰包裹了糾纏的雙影,天昏地暗,再分不清黑夜黎明。經幡狂舞,靈燈搖曳,金鑾寶殿四壁上糾葛著無數的影子,誰淪陷了誰,誰沉溺了誰?光影交彙,暗影絞纏,終再不能分清你我彼此,再看不清那沉沉宿命。瀾啊,蠟炬成灰終可有淚,而我,帝王之身卻再不能痛快一哭:我若哭了,你是不是就會更不信我,更將我當成個孩子——我不要永遠隻是作父皇的孩子!我要作你眼中堂堂正正的男人!皇帝昂起頭來,拚命忍住眼中的滾燙,動作越來越激烈。在他們正前方,靈位高聳,冥冥中似有崩塌之聲,皇皇天朝也似為之壓迫出呻吟——那是滾燙的淚,終於再不能禁住,而掉落於地的哀婉絕唱——一直閉著眼的人聽得格外分明。激越中,不問光陰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蓮燈燃儘,光華俱滅。唯一盞長明靈燈,兀自不熄,如一雙冰冷的眼永遠的注視著殿內鴛鴦交頸的人。身心俱疲的少年貪戀著那最後的擁抱,不舍的閉上了眼睛,最後一點星火終熄滅在那幽深鳳眸,卻忽略了: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過絲毫反抗。慢慢的,經幡亦止。整個世界終於都沉淪在了黑暗之中。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夜露無聲,浸潤萬物。緊閉殿門隔不斷夏蟲清歌,好風長吟。人閉著眼,卻未有片刻沉睡。最沉溺時的恍惚昏沉便充作了這最後的一夕安枕,沁涼金磚上,且合眼聽著彼此勻停的呼吸聲。清清楚楚的,他聽見那所有的音籟,安詳而美好,化作此生最沉湎的一場夢境。永夜未央,然而,卻終還是要夢醒。睜眼,仍含著留戀的願——近在咫尺的容顏,曾以為已經那麼遠,卻原來還是這麼近——沐滄瀾側身,臉擱在右肘上,凝望著身邊沉睡的人。席地而眠的天子沒有枕頭,就抱了一團衣服壓在頭下,臉半埋進皺褶之內,濃密的睫羽覆在衣料的龍紋——龍翔九霄的圖案——即使一盞孤燈,也看得如此仔細分明。他的眼掠過他的眼,他的目光拂過他的眉,他的視線一一流連過他的每一寸輪廓,每一點微小的哪怕是汗毛的顫動。怎到這時才想起最該描畫的是你啊?!真恨不得一筆一畫悉心勾勒,卻無奈,時間已不允。隻能在心底落下重重暈染,沐滄瀾撐坐起身。久久凝望那日臻成熟的挺拔身軀,綻露一抹微笑。撂下最後一筆,胸中畫圖已成。從此便再無憾恨?卻為何放不開那少年睡夢中仍緊握不放的手?卻為何目光仍徘徊於那身影,腦海裡起伏的言語究竟是在對自己,還是在對他說哪?不是家國天下,不是縱橫捭闔,不是陰謀算計,不是血火殺伐,隻是再尋常不過的道理,平息那過往曾經、那眼前當下、那不久將來,所有的掙紮——我們,都必須是得放手的啊,讓過去成為過去,因為即使再大再有力的手也握不住流逝的沙。生命就是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生身父母,得到富貴榮華;你失去歡笑童年,得以早早長大;你失去了自由自在,才坐擁了這錦繡河山;你……也許你失去了我,才能真正釋放出全部的光華。所以,我不再戀戀不舍,你也不用不願放手。有得有失,才是人生一世。曦兒,此生,我已心滿意足。沐滄瀾反握住了那不肯放鬆的手。兩手交握,輕輕帶至那依然沉睡的人頰邊,小心的擦去那殘留夢中的最後的淚痕——曦兒……曦兒……曦兒……然後,輕輕的,慢慢的,鬆開指尖、指腹、指掌、掌心;再更輕,更慢的,滑出掌心、指掌、指腹、指尖……少年天子的手緩緩垂落在蒼白絲緞上,空握了一手冰,觸不到近在咫尺處,同一片布帛上,點點濕熱浸潤。沐滄瀾扭過了頭去,披衣起身,疾步走到門邊,仰起臉來,仿佛那冷清月色能冰封那麵上灼熱的水痕。月華明淨,月華澄澈,月華無私,月華亦更冰冷,而無情……半埋在縞素中的人悄悄睜開了眼睛——這風露一宵,豈能有人安眠?方才手上的溫存消失得太快,轉瞬即逝像是幻覺,於是在聽到那人起身的一瞬,假寐的人就迫不及待的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果然隻是永遠的背影。伏在地上的皇帝拋下了所有尊嚴自塵埃裡仰視,見那襲素白如水如雲,衣袂乘風,似欲歸去——他,終還是選擇了離去啊……流儘了淚的眼裡刻下了那人最後的背影——瀾,這就是你最後留與我的嗎?——我已悄悄看過了遺詔的內容。天朝聖祖鳳懷曦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那一夜的凝望,直到曙光微露,那人也未回轉,隻留下沐在晨光中的白衣翩躚,如奉獻給皇天後土的最昂貴的祭品。神出古異,淡不可收;載瞻載止,花時反秋。八月十九日,文宗皇帝移梓皇陵。前三日,百官齋戒。遣官以葬期告天地宗社,皇帝衰服告幾筵,宣布將親送梓宮入萬壽山。是夕,攝政王以京中諸事已了,需防邊事有急為名,令瞿濯英部速歸紫金。前一日,帝遣官祭金水橋、午門、垂華門、承天門、永華門儀天門並所過河橋及經過應祀神祠,參與祭祀者逾數千之眾,世人雖覺鋪張,但念皇帝一片孝心,皆不敢言。是夜,四王以加強關防為名,令嚴守皇城諸門。十九日,清晨,四王麾下掌握宮城門鑰,偷開承天門,放千餘兵士潛入大內,密布三大殿四周及朝陽殿外。四王率眾自午門而入,越重重葬儀,至正殿丹墀之上,高呼:“時辰已到,請開殿門。”殿門緊閉。四王等又呼。時眾官皆侯於朝房,等待皇帝臨朝,奉靈駕進發,忽聞梓宮之外嘈雜之聲,紛紛前來。隻見丹墀之上,四王昂首揚眉,正帶人高聲呼喝,欲打開靈堂殿門。而正殿竟就一直大門緊閉,任他們叫囂,紋絲不動。這種形勢令所有人都怔在當場,而在呆若木雞的他們反應過來以前,四周兵士已然從暗處走出,圍住當中眾人。“諸位莫慌,這些都是特意調來護衛梓宮的軍士。”四王環視階下,宣告道,“今日移送梓宮乃是重中之重,本王特率他們前來護送靈駕,以策萬全。諸位請各就班列,任事如故。”言語之中隻談“靈駕”,卻不提當今,一方麵大兵壓境,一方麵信誓旦旦“任事如故”,百官聞言都覺背上冷汗涔涔,頭頂上烏雲密布。竟是壓城之象。階下靜默,唯金石泠泠。階上紛亂,有人終按耐不住登高一呼。四王久久叫門不開,終於忍不住,道:“保衛梓宮安全要緊,立刻給本王把門打開!”話音剛落,便有數十人曳早準備好的大木向殿門撞去。塵埃紛落,揚起一片刺目瑩白。人淡如菊,立於漆黑梓宮之前,在大門被撞開的一刻,緩緩轉過身來。素紗輕舞,喪服垂斂,手捧紫檀木盒,他淡淡啟唇:“大行皇帝靈前,百官四拜,聽宣遺詔。”熙熙攘攘,紛紛擾擾,地動山搖仿佛隻為了成全這一刻靜定。階下百官,不自覺的立伏於地。唯四王鼎立,環顧殿內,未見少年天子蹤影,擰眉問道:“皇帝呢?”沐滄瀾微微挑眉,回答:“大行皇帝靈駕在上,不知王爺問的又是哪一位皇帝?”四王語塞,他此番已然撕破了臉皮,要以懷曦血脈可疑為由廢其帝位,因此一直隻提先帝,不認當今,卻沒料這脫口一問竟就被人抓住了把柄。總不能承認問的是懷曦,隻能狠狠噤聲。眾人便見九重階上、天子靈前,太傅沐滄瀾開啟木盒,取出遺詔,緩緩展開,朗聲宣讀:“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謨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舉傾國之兵,成塗地之敗,是朕之罪一也;皇親國戚者,朕明知其不肖,仍容其久任政地,令法紀鬆弛,民怨沸騰,是朕之罪一也;國用浩繁,庫銀空虛,朕仍好大喜功,發兵北朝,乃使生靈塗炭,是朕之罪一也。每念及此,朕心惶惶,痛哭流涕,不能稍安。幸朕子懷曦,孝純皇後馬氏所生也,人品貴重,自登極以來,公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體群臣,子庶民,保邦於危,致治於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寬嚴相濟,經權互用。朕心甚慰,著即親政……”“矯詔!此必矯詔!”立刻有四王黨羽嚷嚷起來,“先帝崩時,唯你沐太傅一人在場!”“先帝靈前,豈容你隻手遮天!”四王冷笑。“還有幾個字。”沐滄瀾抬睫看他,“可敢聽完?”“都已在我掌中。”四王勾唇,漫不經心逡巡過大殿,最後落於他身,“看你還有何話說。”沐滄瀾淡淡一笑,念出最後幾字:“太傅沐滄瀾乃勳舊重臣,十數年來,鞠躬儘瘁,深得朕心。朕倚之甚重,乃加寧國公,大喪之日,賜殉皇陵。”四下頓靜,山河岑寂。四王瞠目瞪視良久,終於說了句:“你……還是選了……他?”“喀”的一聲,是木盒合上的輕響,沐滄瀾沒有回答,手托木盒,掀袍走下台階。“慢著!”殿門口,四王一把將他攔住,“你把小東西藏到哪裡去了?”沐滄瀾並不看他,目光落在殿外遠遠蒼翠深處,冷冷一笑:“王爺不是要在先帝靈前對今上大不敬吧?王爺口口聲聲來護衛靈駕,眼中又可真有先皇?”“鏜”的一聲,四王寶劍出鞘,駕於他頸上,陰鷙的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本王當然尊重先皇的意誌——沐滄瀾,殉葬者現在就可以被處死,你選哪一種死法:投繯?服水銀?還是本王現在就一刀一刀活剮了你?”沐滄瀾仍是不看他一眼,淡然笑笑:“隨王爺意。”四王的劍就往下深了一分,猩紅的顏色頓時破那玉白而出。四王盯著劍下人表情,竟無絲毫變動。正惱怒的又要加力,卻聽靴聲橐橐,大地仿佛都為之一顫,他轉過眼去,餘光裡不忘瞥眼那人,隻見那素白麵上終於有了絲絲動容之意,不由露出了笑容,對階下說道:“皇侄來得真是時候。”廣場中央,重兵阻隔下,身著喪服的少年天子抬眼相望,冷然道:“四皇叔這是想造反?”四王笑眯眯的搖頭:“不不不,本王隻是在執行先皇遺命。”“嗬?!”皇帝環顧四圍刀光劍影,遙指那劍持重臣的“叔父”,冷笑,“那皇叔這又是在作甚?”“沒什麼,沒什麼。”劍鋒卻又往下一沉,素紗頓又殷紅一片,四王還是在笑,“本王此來,隻為護送梓宮和皇上前往皇陵。”那血紅刺痛了人眼,皇帝緊攥了雙拳,就要衝上前來。這頭四王卻將所挾之人往後一拉,劍鋒仍壓在他頸,輕笑道:“現在就想死?沒那麼容易。”沐滄瀾眸裡浮出抹奇異的笑,冷冷看來,像是諷刺:“反正都是一死,王爺又為何偏要多留我幾個時辰?”“怎麼,你現在倒急啦?本王卻不急了呢。這小東西連我都要相信他真的是我鳳家的種了呢——為了你,什麼都不顧。我就是喜歡看你師徒倆這般生離死彆,難舍難分。不過——”四王先是大笑,隨即嘎然而止,殘忍的一字字道,“死,我也不會讓你倆死在一處的。我要讓他親眼看著你一步步的走到他爹的陵墓裡去,連死都得不到你。”沐滄瀾終於轉眸相看,波光冷冽,清澈勝那劍鋒,直指他用心深處:“原來王爺也在乎個名正言順。”恍惚中,人仿佛又看到了那滿院梨花,清華耀目,那人一顰一笑,勝過初雪紅塵,四王心弦一動,竟有隱痛浮上,眸心不由一暗,似笑似歎道:“若不在乎,本王或許早便得到。”“癡心妄想。”仍是如十多年前那樣回之一抹輕笑,沐滄瀾冷然閉目。黑暗的密道似無窮儘,幾人貓腰行走其中,都靜默無語,聽得到外麵一陣陣的嘈雜之聲。宮城之內,一出鬨劇正如約上演,一切大約都如預料,隻是心中淩遲般的痛楚更勝於先前。外頭聲聲呼噪仿佛把把匕首,正一下下撥弄心上最敏感的一弦——瀾!瀾!瀾!——他就在外頭!身體再忍不住像離弦的箭樣一掙,卻一頭撞到頂上的牆壁,奇怪竟一點都不覺痛。“陛下?!”暗沉中,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也能感覺到那冷清的目光,回頭盯著那天朝的帝君。冥冥中,仿佛有無數的眼睛也在盯著自己,還有那抹毅然決然的素影,懷曦閉上了眼睛,這才發覺剛才一下撞得不輕,滿眼都是金星在晃。“陛下。”鄭風如便回身來扶住他,一麵仍往前走,“堅持下,就快了,出去就是邢山,張克化正帶人在那裡等著接應您呢。”“都準備好了?”“陛下放心,等出殯的隊伍一離開皇宮,咱們就立刻率兵反撲,奪回紫禁。”“九門呢?”“瞿濯英部一直奉命微服伏於城外,隻要一得聖令,即會控製九門。”“那……”皇帝躊躇半晌,終於繞到了真正想確認的,“千秋城那頭呢?”青年輔臣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回陛下,喪儀所用數千祭官、宮人皆忠於陛下,待這頭禁城奪回後,他們便會立時發難。到時兩軍會合,定能全殲亂黨,確保先帝梓宮安然入陵。”入陵?懷曦的心又是一抽,抬眼四望皆是一片濃黑,不知那玄宮陵道,可也是這般無望深黑?幽冥中,似有巨手將執掌天下的人也玩弄於棋局之內。瀾,我一步一步都在按你布置的走,你,可會真的滿意?一句話在腦海裡反複的回響,懷曦埋頭,往那黑暗裡一步步的走下去。終於走到了暗道儘頭,打開機關,乍現的天光刺目明亮,方才還是陰沉的天氣,此時竟已透了晴朗,邢山上眾人伏跪一地,遼遠處,碧空萬傾。少年天子咬緊了牙關,再無遲疑,正色問道:“宮裡情況如何?”“回陛下:亂黨果然上當,此刻已挾了陛下的替身、太傅以及滿朝文武奉梓宮向千秋城進發。”一旁的鄭風如看見皇帝胸口一陣起伏,顯是鬆了口氣——嗬嗬,其實,那人怎樣都是個死,又何必在乎是晚幾個時辰,哪種死法?他暗自冷笑,這般心心念念,究竟算是帝王的癡情,還是殘忍?大仇得報的快感漸漸湧上胸臆,一時恨不能親手將皇帝心頭殘存的生望一點點掐滅,一時又覺這生離死彆的痛還是讓他親眼見到才最分明,便建議道:“陛下,不如等他們走遠了,咱們再行動。”“鄭大人此言甚是。等他們出了城,不及掉頭時,咱們趁機奪宮,打他個措手不及。”張克化也附和,“請陛下先在此觀望。”事先並無約定,倒是如此默契,鄭風如不禁瞥眼張克化,朝那畢恭畢敬嘴臉微微一笑,心裡卻道:此人倒是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作首輔了呢。下一個就要輪到內閣裡誰?我?嗬嗬,隻可惜風如殉情之意已決,否則還真要鬥一鬥你這落井下石的小人。你以為首輔的位置是誰都能坐的?雖萬般怨恨,心頭卻還是微微一抽:那個人,舉世無雙,無人能替。不禁轉眼看向皇帝,煊赫天光裡,一身重孝仍無法掩蓋那耀目的光華,而那光華亦藏不住那鳳眸眼底深沉的鬱鬱,他的目光那樣深,那樣遠,似能將江山儘收眼底,又似隻放得下一襲素衣。懷曦眼中,邢山之下,宮城巍巍,白龍迤邐,國喪的隊伍像一條奔湧的白浪長河,卷挾了他畢生所戀,一去不回。你去意已決,我了然於胸。可你,卻為何不問問我:若沒了你,這江山於我,又有何意義?!再不能忍受,抬手一指,向那旖旎河山:“給朕發兵!”“遵旨。”旁人真心假意,隻能如此應道。隻見令旗揮舞,頓時鼙鼓動地。喊殺聲驟然騰起於皇城宮掖和帝都九門,從這最高處遠遠俯瞰下去,人潮像鉛雲一樣朝那一片森白的世界席卷而來。沉浸在奪宮喜悅中的四王叛軍還未及慶祝,便被鋪天蓋地的人潮包圍,惶然睜目,隻見赤紅的真龍王旗於晴空下獵獵飄揚,已得先帝遺命親治江山的天子以毫不留情的金戈鐵馬,揭開了他親政的序幕。多像當年,千軍萬馬中,他倆曾並肩攜手,力挽狂瀾。而如今,懷曦深吸了口那帶有血腥的空氣:瀾啊,這是否算是我倆最後一次攜手?我用戰旗交相輝映你之素衣,可換得來最後一次魂夢相係?邢山之上,皇帝的目光牢牢鎖在不遠處那另一帶巍峨的山巒——萬壽山的方向,任下麵戰報頻傳,都無法轉移他的視線。後人提及此章,無不衷心讚歎其鎮定深沉,隻有當時在場的寥寥幾人能覺察到那無波的眼底深斂的沉痛。反正都是好消息,伴駕的兩個輔臣也就知趣的不去打擾凝望的皇帝,將戰報一一攬下,隨後發號施令。鄭風如卻見張克化在接到份新報的時候神色一變,遂問何事。張克化將他拉到一邊,悄悄遞給他:“千秋縣令顧梅生密報:千秋城內布滿了炸藥,四王欲作垂死掙紮。”“難怪他非要把人都引到千秋城去動手,原來是早有埋伏。”“鄭大人怎麼看?”鄭風如亦抬頭看他:“張大人呢?”“唉,隻怕現在趕去也阻止不及啊。隻可惜了那些在場的文武官員……”“隻要有張大人這樣的棟梁在,即使太傅逝世,百官俱喪,亦能重新再撐起個嶄新朝廷吧?”張克化沒料他竟如此尖銳,眸中寒光一閃:“鄭大人此言何意?”“大人放心,風如其實也讚同大人的意見:這點區區小事,不用那麼著急的稟告皇上。”鄭風如望著他,眸子清透,冷冷照見世間齷齪,依稀間竟又透露出當年那個無懼無畏的清流書生模樣,“隻不過,功高震主亦是招禍之源,前車之鑒還在眼前,大人還是不要鋒芒太露的好。”“……你?!”被他一通搶白,張克化哼了一聲,見他將密報掖入了袖中,也就不再多言,心道今後總有算帳的機會。鄭風如捏著那袖口,蹙緊了眉,仿佛裡麵藏的乃是什麼醃臢之物。也許是即將大仇得報,被陰霾遮蔽太久的眼終於肯睜開看一看這四周:這是怎樣一群人?!怎樣一個世道?!自己竟能與這些鬼域之輩同流合汙如此之久?!小謝啊,為何你那麼久也未曾捎來一夢?是否是因那般至純至潔的你,已看不慣你這在泥淖裡打滾的師兄?其實,連我自己也覺自己汙濁不堪……你放心吧,再等一刻,我就會親來找你。到時,你怎樣打我罵我,我都聽憑。想著想著,已自踱出去老遠,正出神時,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眼見幾人氣喘籲籲的走來,他失聲道:“胡公公?”來的正是胡福,“鄭大人……”一麵還禮,一麵道,“老奴可算逃出來了……”他不由有點奇怪:“公公不是跟我們一起出來的嗎?怎現在才來?”“老奴是回去拿了樣東西——亂軍之中,可不能弄壞了——皇上呢?”說著,就讓後麵兩個宮監抬了副卷軸上來。“這是……?”他上前。“太傅留下的——哎,大人?!”胡福話音未落,鄭風如已扯開了那縛卷的繩子,卷軸應聲而落,一片壯麗河山鋪展人眼前——那是整個天朝的疆域,整個天朝的風物山川,每一座城池,每一片山巒,每一條河流……每一處都用濃淡相宜的筆墨精細的勾勒,每一筆都仿佛能看見那墨滴墜下,力透紙背,層層暈染開去,像是……蠟炬成灰。“大人?大人?”老內侍看見那年輕輔臣在展看卷軸的一瞬,僵若冰封,連喚數聲都不作答,唯眼中隱隱有清光閃動。萬壽山下,靈駕已至。萬眾舉哀,百官長跪。禮官請靈駕降轝,升龍輴詣獻殿。執事官奉梓宮入,“皇帝”四拜。親王自四王下陪拜。起,遣官祀告後土並萬壽山,設遷奠禮,將梓宮奉入陵中安放。即刻,玄宮將掩。石門之後,幽長墓道深不見底,直通往那沉沉幽冥,兩旁蓮盞浮動,如鬼火熒熒。人間天上,就此一彆。玄宮前,他最後一次看著他的眼,相問:“此刻後悔,還來得及。”皇陵前,廣袖飄拂,他淡淡倦倦留下最後一笑:“誰說我後悔?”從容舉步,便往墓道內行去。邢山之上,鼙鼓聲漸弱,明亮的正紅顏色正風卷殘雲一般越來越多的占據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但同時零星還是有火光不斷升騰,你爭我奪還在繼續。忽然又響起的金石之聲驚起了呆立於畫前的人,鄭風如一震,隨即跳了起來,道:“快!快將這個呈給皇上!”說著,便推著胡福等人一起掉頭就往懷曦那頭行去。途中卻被人攔住:“鄭大人?”“張大人……”鄭風如抬頭迎向那刀鋒般的目光,胸中也像有刀在割,仇恨和良知從未有像此時此刻這般撕扯著人心:小謝,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那濃墨重彩的一筆一劃就像巨錘一樣一下下擊打著他心,擊碎那冰冷的外殼,露出那顆被蒙蔽的本心,有什麼,在悄然複蘇:小謝啊,為何完成複仇夙願的快感卻敵不過那些簡單純粹如你一般的傻念頭?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皇帝和這個國家失去那麼好的一個人!想著,就繼續要往前走,“鄭風如!”壓低了的聲音冷冷響在他耳畔。他挑眉睨視:“看到這個還能無動於衷的,還算是個人嗎?”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叫好,“他果然沒看錯你,鄭大人!”一人邊說邊走上山來,甲胄熠熠,正是紫金將軍瞿濯英。“將軍……”鄭風如感覺張克化緊抓著自己衣袖的手陡然一緊,望向瞿濯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瞿濯英走上前來,瞥了那卷軸一眼,輕歎一聲:“一看就是那根木頭畫的。”聞言,鄭風如再忍不住,甩開他人鉗製,將袖中密報拿了出來:“將軍,快隨我見駕。千秋城內有炸藥!”“王爺,這個皇帝是假的!我們被騙了!鳳懷曦那小子現在正率兵奪回京城!”萬壽山巔,四王冷眼睥睨著山下,聽著屬下回報,麵無表情。千秋城內,一片縞素,遠望去,隻見香煙升騰,經幡縹緲。占斷天下白,壓儘人間花——是否就是這樣的一片純?“王爺!”又有人來報,“要不要封陵?”他終於動了動眉峰,卻是問:“鳳懷曦他人呢?”“在邢山上調度指揮。”邢山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離得這麼遠啊,他究竟是不忍,還是殘忍?——這就是你為之獻祭出一生的人嗎?!四王仰天長笑:“鳳懷曦,我等著看你怎樣後悔!”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裡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采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是誰的聲音穿過那勁風衰草,描述那南國瑰麗?是誰的手指拂開那陰霾霰雪,指點那如畫山川?又是誰,將這畢生心血嘔成這長絲,春蠶到死?天子的熱淚,大顆大顆的落入那巨幅卷軸之上,萬裡河山之內。那是用怎樣的心,怎樣的智,又是怎樣的力才描畫成的圖畫?!大到囊括四周諸國,小到邊陲一個水井。向北,以無儘的雄心包括下整個北蠻,細致的畫筆清清楚楚的勾勒出草原每一處地貌,每一個部落排布,詳儘有如自家國土;往南,用無窮的智慧包容了邊疆各族,致密的蠅頭小楷一絲不苟的敘述著每一個湖泊、每一座高山,當中隱藏著怎樣的奇風異俗;在西,雄渾的濃墨勾畫出龐大帝國的脊梁;於東,深淺不一的墨色暈染出那無儘廣闊的海洋……看著這樣的圖畫,他怎麼竟然會一直不明白他呢?他心裡的確是裝著九州圖畫,可他也終隻將這錦繡山川作為了圖畫,他跋涉萬裡,他風塵仆仆,他嘔心瀝血一輩子,隻為了將這圖畫奉獻於他心裡的人——他的眼都鎖在了他身上,他的神都耗在了他身上,他的青春他的大好年華,他的心他的血都儘用在了他身上——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連他的淚,都隻落在了他身上。他最好的年華,他整整一生……他還有什麼意難平?為何還要意難平?!懷曦緊抓著心臟上方的衣料,像要在那龍袍上摳出幾個血洞。“給朕備馬!”片刻,他終於驚跳了起來,一陣風的就往山下奔去,“調集所有能調集的兵馬,跟朕去千秋城!”其餘人隻好也跟著他狂奔,唯瞿濯英還能有氣力對答如流:“臣遵旨。啟稟皇上:三軍早已集聚畿輔,隻待皇上一聲令下!”眾人看到他從腰間拿出一晃的東西,都脫口而出:“虎符?!”想不到這丟失已久的東西竟落在他的手中。懷曦卻再無什麼不明白的,立時喝道:“把朕的節杖拿過來,還有筆墨!”不肯稍作停留,在軍前一揮而就份詔書,連著節杖一並扔給了瞿濯英:“隨朕來!”說著,懷曦就翻身上馬,縱馬揚鞭,飛馳而去。文官終於喘著氣跟來,鄭風如邊咳邊問瞿濯英:“千秋城……咳咳,早埋下了炸藥,都由機關控製著……咳,顧梅生雖有圖紙,那麼多機關卻也一時解不開啊……”瞿濯英扶住他,忽湊到他耳邊:“你放心,我軍中自有能人,解得開天下機關。”靈台一醒,他整個人像醍醐灌頂一般僵住,心房像要被什麼繃裂。隻見紫金將軍輕輕的笑了:“你肯救我師弟,我也還你個師弟來。”蓮燈朵朵,光亮澹澹,罔罔如逝水。緩緩走入那長長的墓道,遠遠的,可以看見最縱深處點燃的長明靈燈。每走一步,離那亮光越近,卻覺離光明越遠。黑暗和陰冷如交織的藤蔓,鋪就這一地光搖影曳,一步步牽引人至那此生的終點。不是不疼痛。若不疼,便不會想那長夜淒冷,曾經的青衣薄衫熬得了草原上的嚴冬,能否抵得了朝陽殿內的春寒;若不痛,便不會惦記那征途漫漫,塵封的匣中龍吟能於過往披荊斬棘,卻還能否在將來依舊用劍光照亮那一片河山。亦不是不懷念。若不懷念,便不會有現在這般刻骨銘心的痛楚,這樣熏神染骨的惦念——黑暗中,眸子裡浮起萬千光碎,無人知曉,亦不要人瞧見。沐滄瀾輕輕的勾起了唇角,幽冥中綻開一朵蓮台——我以為在走進這黑暗的時候,我就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可現在,我不!沉定的目光拂掠過盞盞蓮燈,最後落於儘頭的長明燈盞:我會像它們一樣一直燃燒到最後一刻的。我願以殘留的全部生命化作這後土前祀的蓮盞,不求他物,隻祈你,一生平安——曦兒……“陛下,四王亂黨已逃入萬壽山中,揚言若陛下攻城,則立時引爆炸藥,玉石俱焚!”“陛下,前軍已在城外與叛軍交戰,城內叛軍劫持了千秋令,正妄圖關閉城門!”皇帝並不回答,隻顧一路飛奔。終於到得千秋城下,巍巍群山環抱之中,一城獨立,夏汛時節,城門之前護城河滔滔。兩軍正於城外激戰,河麵上浮屍無數,水上早已為浮上一層血紅。見天子親臨,王師不由士氣大振,叛軍更加節節敗退,眼見城外的臨時防線就要被突破,城內的叛軍也就不顧同伴安危,開始啟動鉸鏈,想要關閉城門。“不好!要來不及了!”還未等旁人說完,便見煙塵滾滾中,一道白光閃電般縱馬躍起,向城門直撲而去,像一枝鳴鏑劃破那無情沉默的長空,亦像一把鋼刀劈開那猙獰殘笑的命運。所有的兵士都聽見他們的天子,那被稱作千古一帝的人扯開了嗓子,像掙命一樣的高聲嘶喊:“跟朕上——”汗血寶馬載那人高高躍起,在城門半閉的瞬間踏入那吊橋,隻聽鏗鏘一聲,金花四濺,天子劍揮出,三尺龍泉砍斷那碗口粗的鉸鏈,吊橋轟然落下,砸起一地齏粉,如粉碎的宿命前塵。鋪平的坦途上,數萬精兵高喊著“萬歲”跟隨著那天神般的鐵騎,潮水樣排山倒海的向城中湧去。不知是哪裡的風,竟吹進這陵墓之內,疏忽而逝,疾如轉蓬。唯燈花輕搖,方知不是幻覺錯生。越往裡走,越暗,空氣也有些稀薄,燈焰猶亮,卻已單薄許多。瑩藍的光遠遠望去,好似一片蒙昧的天色。記憶像是雲海彌漫了整個腦海,狹小的空間忽就容不下這般澎湃。窒息般的——那可就是那被稱為“思念”的東西?像是被瘋長的藤蔓束縛住了呼吸:綠色的草原、青色的湖水、素色的衣袖、金色的龍椅、白色的梨花……幽深的黑暗中,萬物都褪去了矯飾的顏色,隻剩那光和暗,如佛前永世糾葛的燈芯,永永遠遠的不可分割,糾纏扭擰成那沉沉一聲——戎馬倥傯中,皇帝飛馬而入,眼見那頭皇陵石門就要落下。“誰敢?!”不由分說,彎弓搭箭,一枝羽箭流星般射出,人也如流星般飛躍而出。那沉沉的黑暗像是巨獸張開的大口,似要將所有光明和希望吞沒。再忍不住直覺的就溢出了那聲最初的呼喚——原來千言萬語千軍萬馬千山萬水都還是要回到這最初的一聲——“老師——”是誰?!誰的聲音如此急促,誰的馬蹄如此狂亂?像是草原上的一路追隨,像是攜手並轡的疆場縱橫,像是能涉過那奔流的時光之川,更像是能踏破那欽定的宿命的坎。一聲聲踏碎了時光、命運、皇權、江山……所有所有的羈絆!一聲聲的,重重的踏上了人的心間。“老師——”越來越響亮的呼喊聲中,沐滄瀾終於停步,驀然回轉——“曦兒……”《天朝史》載:景弘四年,文宗崩。太傅沐滄瀾陪殉帝陵。帝慟,輟朝三日,賜諡號“忠武”。後再不設太傅之職。大喪日,四王叛亂,帝儘滅之。五年,太保張克化告老,帝準之,撤太保職。時太師已卒,至此,三公俱廢,乃拜鄭風如為相,統領百官。七年,帝逢雙十整壽,萬壽日,黃河清。八年,頒天朝田畝法。十五年,帝親將兵五十萬眾,伐北蠻。十六年,北蠻可汗戰死,蠻族四裂。十七年,南北一統。二十年,立六王之孫遙光為嗣,遙光聰穎仁慈,帝甚厚之,視同己出。三十年,春,帝崩於朝陽殿。年四十有三,終生無所出。皇太子遙光即位,葬帝於北陵之西,青山之巔。山上多青石,遠望之,蒼蒼入雲。山下一條清流浩浩東去,名曰“滄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