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簾幽夢(1 / 1)

但夢滄瀾 流舒 1292 字 1天前

孩子一直以為那天的雨是夢的珠簾。三更時分,夜已闌珊,即使是一向車水馬龍的東宮此時也已籠罩在一片寂靜的黑幕之下。暮春的天空總是帶著幾分陰鬱,濕冷的夜霧不知何時終於聚成了夜雨,牛毛般的雨絲飄落在青色的琉璃瓦上,再順著屋脊彙集成一條條的雨線,蛛絲似的垂落到地上,最後無聲的滲入到泥土裡。這樣的雨原本從不擾人清夢,除了將落紅拋撒一地。但這一晚卻不同。孩子這一晚睡得本就很不踏實,也許是偷喝了一點酒的緣故,他沒想到那看起來和水並沒有區彆的**竟會是那樣厲害,隻一小口就刺痛了喉嚨,然後就弄痛了頭。昏昏沉沉的躺在**,他捂著自己通紅的小臉,將整個人都蜷進被子裡,雖然身上越來越熱,頭也越來越沉,卻怎麼也睡不著,更不敢鑽出來叫人,生怕被人發現了告訴了父王——頭疼總比屁股疼好,孩子在心裡打著小算盤。於是這一夜,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於是這一夜,無人聞知的雨聲竟成了敲在心上的鼓點。孩子忍不住爬了起來,扶著頭朝外走了兩步,清寒的水汽從半掩的窗戶滲透進來,讓猝不及防的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沒料這一下子倒讓人清醒了一些,他看看外頭,嬤嬤正攤在椅子裡打呼嚕。孩子不由露出一絲皮皮的笑來,輕手輕腳的摸了出去。夜雨深處,萬籟俱靜,連光亮似乎都小心翼翼的收斂了呼吸,黑森森的亭台樓閣之間,閃耀的隻有孩子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黑暗,他看見廊外熟悉的庭院,院裡扶疏的花木,甚至看見最後一片白色的花瓣從梨樹上飄落,一直飄到崇德殿前的玉階上。不知被多少代多少雙朝靴踏過的台階上汪著一泊泊淺淺的雨窪,那一瓣梨白便順著水流從一泊飄到另一泊,讓人忍不住一路追著那一線殘香而去。花瓣終於在台階下的泥土裡沉澱的時候,孩子也已悄悄的走到了宮殿前,巍蛾的殿門上懸掛著江南織造勒令百名織娘趕工完成的蘇繡“百壽圖”,即使是在暗夜裡,上麵的金絲銀線也仍熠熠生輝。殿門在繡圖下虛掩著,從裡麵飄出微醺的氣息——那應是太子壽宴之後仍未散儘的酒香,卻不知,為何多了某種不熟悉的魅惑氣味。孩子不懂這種氣息的含義,它仿佛是雨滲進泥土時,從突然張開的毛孔裡呼出的沉澱萬年的積氣,又仿佛是手碰到花苞時,最外頭的花瓣落下而透露出裡麵尚顯青澀的芬芳,又好像是溫熱的血浸染了冰冷的刀……極端的冷和極端的熱,極端的腥和極端的甜……這些都是在很多年後,長大成人的人才能做出的形容,那時的人早已飽嘗情欲坐擁天下,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一夜,在兒時記憶裡發酵的才是一生向往的的欲望巔峰。 而此時,血液裡的一點點酒精正好被這一絲絲醺醺引誘,孩子迷迷糊糊的走上台階,門縫裡漏出昏黃的燈光,以及輕輕的人聲,似乎是喘息,像笑,又像是哭。一直低低的似乎是被壓抑著,一會兒又終於忍不住似的一聲像是呻.吟,又像是長歌……孩子不禁戰栗了一下,直到那聲響又逐漸變低,成為一種沙啞的模糊的音節,他忽然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於是終於大著膽子向門裡看去。那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情形。那一眼仿佛是一把利刃,明晃晃的釘死了人的九世三生。滿眼的狼藉如一場肆虐的人生。他看見正中為賀壽而特意又加高了的高台上,幾案翻倒在一邊,寶座上已空出了最大的空間,似乎卻還容納不了那糾纏的雙影,比酒氣還激烈的熱浪膨脹得整個宮殿都是,衝得偷看的人的臉一下子像要炸開似的燙。視線裡,流動的光影和潮濕的水汽交織成一幅旖旎的畫。畫的中央是明黃的寶座,座上五爪金龍昂首向天,盤曲蜿蜒的肚腹承托著緊密貼合的兩人。隻見上麵的那個膚色白皙,脊背消瘦,在一聲長吟中微微抬首,汗珠為他清臒的臉頰鍍上一層金光,映出英挺的眉,微凹的眼,以及略帶鷹勾的鼻——那是王族們唯一能夠分享的東西——整張臉顯得清貴而傲慢,即使再單薄的形也掩不住內裡霸氣縱橫的神——孩子不由驚退了一步:父王!他剛剛抬頭那一眼甚至讓孩子覺得他已發現了自己,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他頭一次見到父王的眼睛竟然沒有焦點,而是泛著一層迷離的水光。隻見那層水霧在東宮太子眼中愈來愈濃,最後竟漾出了一抹奇異的笑,隻是在孩子還未看清時,那笑已淹沒在了下麵的一汪墨海之中。誰都從未見過這樣濃黑的顏色:若說夜色的黑是吞沒一切,那麼這種黑則是襯托一切。夜的黑是雜的包容的,容納一切顏色明的暗的,而這種黑則是純的,它能讓它旁邊的一切不管是高貴的還是破碎的,都能恢複原本的色澤——金龍更亮、繡墊更黃,潑灑一地的酒無色透明,酒裡一兩滴暗紅的是血在流淌……於是從那墨海中伸出的那一截臂膀便更顯出一種令人戰栗的白,不似他人的蒼白,年輕的肌膚散發出一種珍珠似的光澤,隻見修長的五指在虛空中抓了一下,而後忽然攥住了金龍的嘴,那樣的用力,皮膚幾已成了透明,其下的血管似乎也是透明的。這時,上麵的人忽然發出一聲嘶喊,劇烈的起伏中,那條手臂如同弓弦般一緊,鮮紅的**隨即順著那弦流了下來。孩子心頭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眼中,那被緊緊抓住的龍頭眼睛似乎都凸了出來。他猛然意識到這幅畫的底色原來不是歡愉,而在後來很久以後才懂得:原來近乎絕望的痛苦才是一種極致的魅惑。他看見父王一下子撲倒在了那汪濃墨裡,像被什麼心甘情願的吞沒。而那滄海般的墨發居然很久很久都沒有再有過星點起伏,包括那隻擎如旗幟的手臂。然後,懸著心的孩子發覺自己也已有很久沒有呼吸。胸腔的憋悶提醒他趕忙吸入一口空氣,然而還未等他享受這新鮮氣息,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就震碎了所有的迷夢——那是九五喪鐘!一下又一下從不遠處的禁宮內傳來的鐘聲同樣也驚醒了寶座上交纏的二人,他看見父王猛地起身,**的胸膛急劇的起伏,而在這時,一隻手也抵了上去,剛剛緊攥著龍嘴的手此時按在儲君心臟的位置。太子沒有動,直到鐘聲停歇,才垂眸看著身下的人,淡淡道:“你是要弑君?”那手顫了一下,骨節更加分明。太子繼續道:“好啊,你儘管下手,隻要你不怕老四即位塗炭生靈,隻要你不怕北方蠻族趁機來襲,隻要你的心願隻是當個貞節烈女。”那手比孩子想的還要快的鬆開,連自己都不知那一刻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做出的如此的判斷,隻知以後每每想起時,都隻能浮起一抹甜蜜的苦笑:也許隻有這一點是這一生唯一的一次確定吧。然後,孩子看見那隻手緩緩握成了拳,那一瞬,心奇異的疼了一下。後來才知,那疼喚作:刻骨銘心……隻是一切回憶在還是現實時都無從看透,隻記得——雨在那一刻猛然變大,如珠簾一卷,揭開人生一場春夢,更是一國滄桑巨變……《天朝史》載:四月十七夜,帝崩,未有遺詔。翌日,太子即位。次年,改元燮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