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匣子(1 / 1)

陳閱之死,轟動朝野。他並不在刑場與學生一同赴死,而是自儘於獄中。皇帝雖及時攔住了他,不等他再做一場為學子求情的戲,便將他下了獄,卻未曾防備,陳閱不僅能在他眼皮底下自殺,還能將自殺的消息傳出去。不過,他這招終究失去了效果。因為皇帝不再注重聲名了。讀書人雖為他的死鳴冤,可他們僅憑嘴上紙上說說的東西,怎敵得過皇帝的鐵血手段?血洗端陽門,算是很響亮的一聲警鐘,已經將大部分人都嚇退了,隻敢私下裡傳播消息。剩下的一些士子,都是陳閱忠實的追隨者,意圖殺身成仁,成全自己的名聲。皇帝對付他們,也很簡單,殺就是了。如此清洗過幾輪,很快便人人噤聲。此事重大,風聲當然傳到了後宮之中。念兒到底沒有等來家中的下一封信。時間漸久,她心裡也愈發焦急。皇帝此番行事,不像她熟悉的陛下了。端陽門一案,遷怒者甚眾,定然有人被冤枉。她以為陛下仁德而明辨,可他卻驟然變得冷漠而不近人情,甚至是有些殘暴了。她不理解,心底不由得湧上一股害怕。心慌之下,她又去求了皇後。皇後卻不如上回一般,直接應承下來。隻推脫道:“朝中風聲正緊,妹妹若要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宣家人入宮,怕是要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一改曾經懷柔的作風,冷酷地鏟除了一批亂黨。曾經陛下寬和,輕易不會對後妃動怒,隻要不是原則性的大錯,都是小懲大誡。可如今卻難說了。尤其是念兒這種,人儘皆知的,犯了前科的人。皇後話雖說得隱晦,且或許也存了逃避擔責的私心,但其中勸解的意思做不得假。“妹妹莫慌,且再等上一段時間,事情都會明朗起來。”最後,皇後總結說,“妹妹日後,也不必常來坤和宮,等風頭過了,再與本宮敘話不遲。”她害怕陛下起疑心,直接地下了送客的吩咐,讓念兒自行回去等候。念兒隻能離開。又過了幾日,念兒仍然沒等到家中來信,也沒等到坤和宮的消息。而靈萃宮中卻來了一位,未曾預想過的客人。來人正是張逢成。他隻身前來,捧著一隻大漆匣子。“奴婢貿然來訪,請慎妃娘娘恕罪。”他行過一禮。張逢成嘴上雖恭敬地告罪,他的言行卻並不一致。“請娘娘換上衣服,隨奴婢來。”他打開手上的匣子,裡麵裝著一套團花粉的衣裙,衣料衣紋,並非宮中製式,還有一套相配的釵環首飾,也非宮中製式。“這是……”念兒心中疑惑,話中難免遲疑。“勞煩娘娘快些裝扮,陛下正候著呢。”張逢成顧不上安撫她,隻簡單地說是陛下吩咐,便急急催促起來。 若非身為內官,不便服侍念兒,他早就自己上手了。念兒聽他催,心裡也著急了起來。她不知陛下這是何意,但也不會違抗君命。“我明白了,請公公在此稍等片刻。”她便接過匣子,轉進室內裝扮起來了。張逢成等得並不久。當念兒出來之時,他不由得一愣,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張逢成說要念兒穿上匣子裡的裝扮,她不敢自作主張加任何彆的東西,規規矩矩地隻用了匣子裡的東西。因匣子裡的釵環不夠,她叫孟春梳了一個簡單的垂髻。故而,她烏雲一般的發間,隻零星點綴著匣子裡的銀釵。不過,釵尾皆壓著剔透的粉晶,雕成桃花的樣子,與她頰邊粉色的東珠耳墜,腕間淡紅色的玉鐲,相互呼應。至於她身上的裙裳,是掐腰的式樣,使她胸口的團花,顯得愈發生動,好像要撲出來似的。而上衫的領口,卻是極高的,淡紅的半立領上,鑲著短兔毛的滾邊,白絨絨的,襯得修長的脖頸,以及頸上瑩潤的臉頰,俏生生,粉撲撲。裙裳、銀釵、耳墜與玉鐲,雖不如宮中所製的精巧,也彆有一番素淨的韻味。不愧是由陛下親自挑選。張逢成感慨。“娘娘請隨奴婢來。”很快,張逢成便收了心中亂想,正色道。他引著念兒出門後,還不忘吩咐:“靈萃宮的各位姑娘,便不必隨侍了。”跟在張逢成身後,念兒越走越覺得不安。張逢成方才打發了她的宮女,隻引著她一人。這條路她並不熟悉,十分偏僻,一路上除了他們二人,未曾見到其他人。“張公公……”念兒試探著開口。“娘娘請安心,再過不遠,便要到了。”張逢成似乎是料到她心中所想,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寬慰起來。念兒隻得把未儘之言咽進肚裡,老老實實地跟著走。最後,張逢成停在了一架馬車前。車夫身著黑衣,低頭行過禮後,便背對著念兒了。他身形矯健,舉手投足間頗有武將的威勢,即便穿著尋常的黑衣,做車夫打扮,也難以遮掩。應是禁軍中的某位將軍。張逢成從車夫手上接過一隻錦凳,鋪在念兒腳下,恭恭敬敬地請她上車。車裡隻有皇帝一人。他靠在車內的軟墊上,拿著本書在讀。身邊的香爐裡,燃著嫋嫋的暖檀香。他身上穿著的,也是民間的衣服。一襲霽青的長衫,腰間束以玉帶,長發也隻以青色的發帶結挽。一眼望去,仿佛世家大族之中的年輕學子,不飾金銀,沉靜而篤學。“不必行禮,坐。”見念兒進來,他放下書,示意她坐下來。冰雪一般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念兒局促地坐到了他的對麵。“可以走了。”皇帝又提高聲音,向著外間黑衣的車夫吩咐道。馬車動了起來。皇帝又拿起了書。車中陷入一片沉默,隻能聽見車輪轔轔滾過。念兒心中本就忐忑,實在忍不住,糾結許久,終於開口問:“陛下,此行是……”皇帝並不回答。他從書上抬起頭,靜靜地看了看念兒,垂下眼睫,轉過頭去,唇間漏出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他不是不願說,隻是不知如何開口。此行的終點,是周家彆莊,彆莊裡新砌了兩座墳。而此行的目的,正是為祭奠這兩座新墳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