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迎春宴(1 / 1)

又過了沒幾日,迎春之日便到了。祭拜時的耕織禮,是由帝後共行,妃嬪是沒有資格參與的。不過,祭祀結束後,是要循例在宮中設宴,招待同去的大小官員及其家眷。此時,便同其餘宮宴一樣,專為妃嬪設有宴飲之所,意為後宮同樂。在這場宮宴上,念兒又一個人坐在角落了。遇上這種場合,她雖本就習慣獨處,但處境比之曾經,卻落寞許多。前年她在宮中,雖還是個默默無聞,沒什麼存在感的小角色,總歸掛著嬪的名號,獨自坐在席中,還是能定下心,自得其樂的。今時不同往日,她已貴為慎妃,心境自然與之前不同。曾經的底氣,放到如今,卻分毫不剩。陛下冷落她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因此,對於皇後,念兒沒了用處。大概是想討回些之前拉攏她,所花去的力氣,她對念兒的挑剔苛待,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結束的。但讓她最為不安的,並不是被如何苛待。她待字閨中時,境遇未必有多好。念兒覺得,宮妃不能受刑,皇後已經削減了她的用度,罰得再重些,不過是抄經祈福,禁足反思。反正陛下不再見她,禁足與否,對她已經沒了意義。她隻要忍著,就能過得下去。讓念兒真正傷心難過的,是被陛下冷落這件事本身。當日在乾正宮吃了閉門羹,她回去後,雖不願意在人前哭泣,但難免要想到,有時想得深了,夜裡驚醒,便會忍不住偷偷落淚。雖然,在理智上,念兒知道,她更應當為皇後的態度而擔憂。她已失了陛下的心,若再不尋找機會,靠緊太後與皇後這兩棵現成的大樹,苦日子且遠著。可她哪裡忍得住?故而,在這迎春宴上,念兒連一身的裝扮,都頗有些局促。就比如她身上穿的,雖然是合製的吉服,卻是去年的舊衫。這件吉服隻穿過一次,看著與簇新的衣裳無甚兩樣,她便挑了這件。倒不是她驟然就寒酸了起來,連新衣服都裁不起。之所以如此,一來,是她沒心情打扮,更不想穿得花俏,讓陛下注意到,定要更加厭煩。她太知道不受待見是如何了。依著她做女兒時的經驗,越不受待見,越不要湊上去礙眼。畢竟,對嫌惡之人多一分注意,便會再多一份嫌惡。二來,皇後克扣了她的衣食份例,之後要想過得好,處處都要另外使銀子。手頭上的銀錢,要細水長流地用。曾經的她,是能專為每場宴會準備新衣裳的,而如今,再找司服局辦事,不僅要額外使銀子,要使的銀子,也是原先的好幾倍。為了一場無甚作用的迎春宴會,花費大價錢裁衣,實是浪費。皇帝極重宮規,每次宮宴,必要與後宮同祝。這次的迎春宴,當然不例外。 可念兒並沒察覺他的到來。整場宴會上,她雖還坐在角落,少有人在意,但其實還是如坐針氈的。她總要不自覺地在心裡想,彆人此時肯定看不起自己,甚至還要在背地裡指指點點,越想便越怕。除此以外,念兒雖清楚,一般不會有人湊到她這失意之人的身邊,但還是免不了害怕,如有人來與她交際,定會提到她失寵的事,她自己都不敢回想,若叫人當麵提起,該是多難堪。這些想法無時無刻地環繞著她,讓她無法靜心。最後,便隻能單靠著發呆,來熬著時間。念兒呆呆地坐著,麵前的菜肴,幾乎沒怎麼動過。她執起手邊的烏木箸,擱在碗盤之間,卻不記得要將手放下來,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待身邊人都起身行禮時,她才恍然跟上。“都平身。”皇帝的聲音,落到念兒耳中,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她又隨著眾人坐下了。念兒不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隻是看見有人離席,便也跟著離席了。行往靈萃宮的路上,念兒一直低著頭,隻看著腳下的一小片路。走著走著,竟撞上了前方一人。對方比她高上許多,站在那裡動也未動,似乎是專門站在路上,來候著她的。她收不住身子的慣性,正巧滿滿當當地撲入了那人懷裡。她的額頭觸上了他堅實的胸膛,他身上的錦袍沾了外間的小風,透著些寒氣,有散不去的冷香縈繞在周身,鑽進她的鼻子裡。念兒立刻反應了過來。“陛下!”她慌慌張張地後退數步,俯身便跪,“請陛下恕罪!”她不敢抬頭,也不敢退太遠,退遠了,便要跪遲了。雖不過幾步之間,並沒有什麼時間上的差彆。但在她感覺,每退一步,都如同過了許久。因此,她隻能估摸著大概,跪下時身子儘量向後挪,以免失了儀態。念兒蜷在地上,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每跳一聲,就如同陛下的腳步,踏在她的身上。周圍很靜,靜得讓她覺得,心跳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震得她的鼓膜都隨之微微顫抖。宮中妃嬪,行止皆有度,有誰會同她一般,連腳下的路都辨不清,直直地衝撞了陛下。無怪乎陛下厭了她。以色侍人,怎會長久?他之前肯與自己親近,不過是憐惜她一味努力,卻仍脫不出平庸,才有所回應。她是能覺察到陛下喜歡她在**的表現,但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在她麵前,他從來都是克製的,從不曾因她的引誘,而失控過一分一毫。念兒又想到慧妃,唯有她這種出色的女子,才真值得陛下愛重。她曾經憤慨於慧妃邀寵的手段不正,而如今再想想,自己不也爭著想要陛下的注意?又比慧妃乾淨到哪裡去?更何況,除了邀寵,她在**所行之事,才真真正正稱得上是下作。更何況,男女之事,總不過就那些,慧妃聰穎,定然很快便能討得陛下歡心。而她周念兒,一定是連這份優勢都失去了。之前怪罪慧妃,不過是她為自己的貪婪嫉妒,而扯的一塊遮羞布罷了。這回算是將自己徹底打回原形了。那便認罰吧,是她咎由自取。念兒自暴自棄地想。皇帝被念兒撞得一楞。他皺起眉頭,不自覺地便抬手,要叫她起身說話。而當他看見她的樣子時,揚起的手臂,卻慢慢地放下了。她把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她的手腕已然貼上了膝蓋,手掌間留出小小的空隙,正好放得下額頭。這樣的姿勢,讓她難以掌握平衡,總要歪歪扭扭地晃動。像隻膽怯的、瑟瑟發抖的貓兒。貓兒將前爪縮進胸口的毛皮裡。他看著她,向後退了幾步,最終什麼也沒說。已近到嘴邊的歎氣,也被吞了回去。亦未同往常一般責問,直接便說起了另一樁事:“你兄長之所求,朕已應下,無需憂心。下不為例。”念兒還未反應過來,他又說:“平身吧。”他的聲音落在念兒耳朵裡,與平日裡的溫和沉靜,大不相同,也許是自上而下傳來的緣故,聽上去飄渺而空闊。不禁讓她覺得,像是正月裡的微風一樣,吹在人身上,卻是寒涼透骨。如今陛下對她,已是吝於訓斥了。罰也不想罰,隻想快些擺脫她。如此作想,念兒竟覺不出傷心的痛苦了,心裡反而生起一股認命般的坦然。隻是淚水仍然控製不住,染紅了眼眶,又滴落在地上。“是……。”她壓下喉嚨中的哽咽,讓這個是字,聽起來平穩。“謝陛下恩典。”她搶在壓住哭聲的氣息還未斷時,一鼓作氣地謝恩。念兒稍稍平息,偷偷在袖子上蹭乾了臉上的淚痕,趁著眼中湧出的淚水還未落時,終於起身抬頭了。可皇帝已經轉身離開了。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張逢成彎腰跟在後麵,拂塵仍舊揣在雙手之間,穿過張逢成的後背,可以看見拂塵上的鬃毛,柔順地垂下來,隨著他的步伐,微微地晃動。其實,皇帝見念兒走來時,心裡第一想問她,今日宮中大宴,為何還穿著去年的舊衣?衣裳的底色是暮雲灰,色調有些沉鬱,並不是她喜歡的顏色。她喜歡鮮亮的顏色,衣服俱是亮色,或是淺色的。但他最終還是忍住沒問。既不願再與她牽扯,何必多費口舌?他還想問,宴上她神思恍惚,是想什麼去了?目光不定便罷了,為何行禮都慢人一步?當然,他也沒問。春闈始在三月末,暮春時節。四月殿試,慎妃周念兒之親生兄長,刑部侍郎周衍之三子周文鐸,列二甲第五十八名,賜進士出身。報喜人一路敲敲打打,聲勢頗為浩大。很快便熱熱鬨鬨地,將喜報送入了周府。周太太帶著一眾仆婦,親自出來迎接了他,為他封好了紅包,又引他用過些飯食。妥妥當當,周周全全地將人送走了。周家三子周文鐸,是周家第二個進士。周家長子,在徽和八年便中了進士,現已入翰林院供職。今上登基後,雖未有明文規定,但曆來都是隔四年,才得一次殿試。周家其餘適齡學子,原是預備著要參與徽和十二年的殿試。今年增開的恩科,正巧能讓他們有提前入仕的機會。而奇怪的是,周家二子,明明年歲更長,卻並未下場參與今年這場春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