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紅花從何而來?”皇帝問。他收起手中的折子,放入批好的文堆裡,又拿過一本新的。“老臣曾問過絢芳閣掌膳的幾位宮女,她們提到,入冬以來,昭儀娘娘頗喜愛吃梨。而又擔心梨性寒涼,便常常同司膳處討要一種梨膏,化開來與冰糖同煮。這梨膏,正攙了紅花。”太醫認真稟道。“宮中司膳,最是謹慎。即便是時令的鮮味,也不敢呈進。”皇帝與院首問答,卻毫不影響他朱批落下的速度,“紅花雖是補物,卻有時會與女子相衝。司膳怎敢碰它?”“張逢成,去查查這梨膏。”朱筆在麵前的折子上落下一個圈,皇帝終於抬起了頭。“是……是。”張逢成戰戰兢兢。陛下看穿了司膳處的把戲,卻不揭穿。他張逢成自作主張攔了太醫通稟,陛下也定是一清二楚。此刻,陛下雖未有追究的意思,卻專門點了他的名字,便已經是提醒了。自己最近,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了。張逢成跪拜接旨後,又向著太醫院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奴婢方才多有得罪,望老大人勿怪。”不過一日光景,宗人府與張逢成的消息,便同時呈上禦前。張逢成查到,那司膳處的梨膏,是貴妃專要的。純昭儀的宮女,不知為何拿了那梨膏回去,卻沒成想,純昭儀十分喜愛,時常要討來吃。那宮女也有幾分本事,偷偷買通了掌勺的宮人,每次純昭儀要,便先挪了貴妃的份例來用。而宗人府正巧從貴妃的宮中,搜到了含有紅花的方子。方子裡不僅紅花摻得巧妙,還有極少量的曼陀。曼陀此物,可使人上癮,若是適量地加入食物中,會散發出一種異香,叫人對其念念不忘,對身體卻無害。“奴婢已經派了人,去找那獻梨膏給純昭儀的宮女。”張逢成站在宗正身後半步,躬身向皇帝通報,“宗正大人也差了郎中,正在審理。”“臣以為,雖慎嬪推了純昭儀落水,但貴妃與此事也脫不了乾係。”宗正接著道。皇帝批閱奏折的手一頓。“那便交由宗人府定奪。”他霍然站起身,動作大了些,寬闊的袖子拂過桌案,嘩啦啦帶倒一大片摞起的折子。他的態度很明確,要宗人府徹查此案,自己絕不徇私。張逢成知道,陛下這是發怒了,不過是忍著氣。不知是陛下是生貴妃的氣,恨她狠毒,還是生宗人府的氣,逼他交出貴妃。“砰——”恰在此時,殿中西南角傳來一陣聲響。是有人慌慌張張碰倒了燭台。“什麼人!”張逢成厲聲喝道。霎時,殿內侍奉的太監,殿外值守的侍衛,一齊湧過去,拿下了這名不速之客。是一名宮女。“說,何人指使你來此?”張逢成一腳踹上那宮女的心口。他是皇帝的太監總管,叫人無召闖入天子近前,擔的是一等的罪責,心中自然又急又氣。 這一腳發了狠力,直踹得她倒地不起。“張公公饒命!張公公饒命!”那宮女嚇得抖如篩糠,嘴裡不住呼救。“是純昭儀,純昭儀叫奴婢來給陛下送甜湯!”她大聲招供。“你如何闖進來的!”張逢成又踹一腳。“是桐公公,奴婢央了桐公公!”宮女忙不迭地道。始元殿上百號宮人,張逢成記得一清二楚。她口中所說這桐公公,乃是傳遞茶水的一名小太監。當即,他便叫人把那小太監拖來對質。原來,這太監收了宮女的好處,把她帶到宮人奉茶的小間,卻一時不查,叫這宮女溜了進殿。“糊塗!”張逢成一把將他摜倒在地。他怒到極點,當著皇帝的麵,未經通報,便擅自責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人。當他發泄過後,才驚覺失儀。“陛下恕罪!”張逢成跪倒在地,不敢多說一句。他不敢找理由為自己開脫。“純昭儀身子弱,便留在宮中靜養,免得出門見風。”皇帝卻視他為無物,徑直越過他,冷冷地對著侍衛吩咐,判純昭儀禁足,“相關人等依律處置。”語畢,皇帝轉身離去。他沒叫起,張逢成就不敢起,隻得長久地在殿中罰跪。殿中隻得他一人。同張逢成一道,通報純昭儀案情進展的宗正,本就是宗室之人,又有皇命在身,見皇帝離去,也便領命走了。而侍衛知宮中律例,自然是直接將那闖入的宮女,以及放他進始元殿的太監,一同帶走。本朝律,始元殿乃天子禦所,擅闖者死,共謀者同罪。純昭儀這未得限期的禁足,算是很輕了。聖旨傳遞到絢芳閣,純昭儀人卻不在。她去了貴妃的毓祥宮。始元殿中被拿下的宮女,除了桐公公,還有另一名裡應外合的幫手。她偷聽到宗人府宗正說,貴妃的紅花與純昭儀流產有關,陛下同意宗人府處置貴妃,立刻叫那幫手去報信。而她自己,則繼續躲在殿內偷聽,這才有了後麵,不慎碰倒燭台,而被拿下之事了。“毒婦!”純昭儀聽聞這一消息,紅了眼眶,將絢芳閣內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乾淨。“我定要這毒婦,血債血償!”她的指甲緊緊地掐住手心,留下深深的壓痕,“我的孩兒,我未出世的孩兒……”純昭儀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擺駕毓祥宮!”她吩咐道。陛下要處置貴妃了,她便可為自己出口氣。一日前,宗人府來過一趟毓祥宮,翻翻找找,四處問訊,正是為了純昭儀一事。貴妃不勝其擾。而純昭儀今日卻親自前來。拒不了宗人府,還拒不了你?貴妃不以為然。“就說本宮乏了,不見客,把純昭儀給我攔在外麵。”她這樣吩咐道。純昭儀怎麼會接受她這樣敷衍的理由?這話反而讓她確定了,貴妃正在宮中。她直接闖進了貴妃的寢殿。“昭儀娘娘,使不得,使不得……”貴妃殿中的宮女,顧及著她宮妃的身份,不敢用力攔她,生怕傷著她,卻又怕貴妃責怪,隻能向著她苦苦哀求。純昭儀無動於衷,甩開宮人,抬腳便踏進了殿。“趙妙蘋,你殺了我的孩子!”純昭儀直呼貴妃的姓名。“你給我吃了紅花,你竟敢——竟敢謀害皇嗣!”她尤嫌棄不夠,紅著眼睛,發狠地將貴妃推向牆角。“啊——”隻聽得純昭儀一聲尖叫。是貴妃一把揪住她的發髻,將她扯向自己。貴妃骨架小,躺著或坐著的時候,看起來嬌小玲瓏,但直起腰,身量卻頗為高挑。“賤人!”貴妃高高揚起手,一巴掌扇上了純昭儀的臉,“竟敢汙蔑本宮!”貴妃這一耳光的力氣極大,純昭儀保養精致的臉,立刻就被打得高高腫起。她是大理寺丞的女兒,長與文臣之家,哪裡見過貴妃這等武將女兒的陣仗。純昭儀胡亂掙紮卻不得法,隻能受製於人。掙脫不得,她隻能不管不顧地大喊道:“來人啊!殺人了!貴妃殺了我的孩子,如今又要來殺我!”毓祥宮中的奴婢,皆閉目塞耳,無人敢上前。“本宮不過是略施小懲,教教純昭儀,什麼是宮中規矩。”貴妃一隻手五指彎曲,抓上純昭儀的頭皮,狠狠拔下一大把頭發;另一隻手則用尖尖的指甲,劃破純昭儀的臉,指尖橫貫整張臉蛋,留下五道血痕。“你給我吃了紅花!趙妙蘋,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純昭儀尖叫著反抗。什麼紅花?貴妃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一介小小昭儀,竟敢欺負到她貴妃頭上,真是膽大包天。貴妃反手將純昭儀的頭發一擰,使她不得不仰頭跪在地上。“你失心瘋了?孩子的冤魂來找你索命了?”貴妃湊近了純昭儀的臉,掐住她的脖子。“你住口……”純昭儀力氣小,頭皮上又傳來劇痛,隻能嗚嗚地反駁,“我的孩子會理解我的苦心……若不是你,我跳入湖中後,他根本就不會死!““嗚嗚……你還我孩兒……”說著說著,她竟真的為那夭折的胎兒,高聲哭泣了起來。貴妃本來隻是借著鬼神之說,隨口咒罵,卻沒成想,純昭儀竟然心虛至斯,不打自招。“心虛了?”貴妃又是一巴掌扇過去,“這時候想起疼愛孩兒了?”“沒有!沒有!我根本沒想殺他,是你,是你給我吃紅花,害死了他!”純昭儀胡亂地搖著頭,淚水紛亂地留下,篤定地哭喊道,“我苦命的孩兒!陛下已經知道你做的事,趙妙蘋,你得意不了多久!”從知道紅花一事的那一刻起,她對孩子的愧疚便消失了,反而開始懷念他。她的孩子本不該死的,她堅信。貴妃對著純昭儀拳打腳踢,她卻無力反抗,隻能雙手護頭,蜷在角落,勉力支撐。貴妃正發泄得爽快,身後卻傳來洪亮的人聲。“聖旨到——”是宗人府的人。他們接了皇帝的諭令,前來查辦貴妃。“你二人為何不跪?”宗正對著麵前的狼藉,麵色不變,反而怒視著她們。“哼!”貴妃敷衍地行過一禮,便又站直了身子,發出不屑的哼聲。“貴妃趙氏,涉嫌謀害皇嗣,褫奪封號,著宗人府查辦。”宗正抖開手中聖旨,大聲念道。這聖旨是皇帝說,貴妃的事情要宗人府定奪,宗正按律量刑,草擬方案,給皇帝看過後,宗人府得到的手諭。“將趙氏帶走!”念罷,他又吩咐道。“你胡說!”曾經的貴妃,如今的趙氏,頓時慌了神,伸手便要搶奪宗正手中的聖旨。宗正哪容得她放肆。抬手一個示意,便有宮人上前,拖住趙氏便往外間去。為防止她掙紮呼喊,還專門有宮人捂住了她的嘴巴。“唔唔!”趙氏的聲音隨著人遠去了。宗正又將目光轉向了純昭儀。“昭儀娘娘,我方才聽你自行招認,意圖謀害皇嗣。”宗正冷冷地道,“不如娘娘也跟本官走一道吧。”因趙氏的廝打,純昭儀委頓在地。她的發髻被扯亂,身邊散落著大團揪下來的頭發,衣服被拉開,腫脹的臉上滿是細長的傷痕,看上去好不可憐。“請。”宗正不為所動。甚至伸出一隻手,請純昭儀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