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陳醫生的視角。(1 / 1)

過期糖 王六鵝 2781 字 16天前

實際上陳勉是很適合做醫生的,這是他學醫一段時間後得出的結論。他擅長將已有的現象總結和提煉,再用自己的共情能力進行有效反饋。這是理性批判和感性認知的結合,也是形成臨床思維不可或缺的環節。這樣的認知是用他切身的體驗來獲取的。比方說,他很清楚地察覺到,成欣然這個人從他的世界中走出去,是分了幾個階段。那通電話後,陳勉知道自己被拉黑了。他惶然等了幾天,發現她絕無把自己拉回來的可能性,在此之前,他們從來都沒有拉黑過對方。聯係不到人,陳勉有種踩空的感覺,她真的走了。陳勉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她已經離開的這件事。他去問了三班的班主任徐老師,問了當時成欣然媽媽在的那家臨終關懷醫院,還輾轉找到已經上大學的馮異,甚至拉下臉去問陳鬱森。但他們隻知道她休學了,都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他反倒坦然了一些,甚至能接受她的不辭而彆,因為她對所有人都不辭而彆。後來找了那麼一天,陳勉回到兩個人常待的那個家裡,將所有生活雜物都收拾乾淨,大到浴巾拖鞋,小到成欣然落在床頭的細皮筋。東西散落在四處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全部都收攏在一起時,才發現零零碎碎裝滿了他帶的旅行袋。他們交往過的痕跡,被他一點點清除乾淨。成欣然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陳勉這樣想著。她很輕易地說句拜拜,他卻不得不在這裡收拾這攤破東西。將一切收攏後,陳勉有些疲憊,他最近總是疲憊。他獨自躺在**看手機,突然意識到,手機的鎖屏是一張成欣然拍的照片。那天是一個很尋常的下午,陳勉下了家教去找她,兩個人手牽手去買奶茶,碰巧路過一家敬老院。敬老院的門口整齊停放著一排輪椅,其中一輛輪椅的外胎上,貼了幾張兒童貼畫。成欣然笑著跟他猜測:“可能是這家老人的孫子或者孫女過來看她,順手就給貼上了,真可愛。”她對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很敏感,覺得有意思,順手用陳勉的手機拍下來了。成欣然拍什麼都很好看,修完了的圖就更好看。然後他們通過幾張哆啦A夢的貼畫開始順著猜老人到底有孫子還是有孫女。連那麼無聊的事情都能討論起來,大概談戀愛太讓人降智了。他怎麼就那麼傻,連輪椅上貼的幾張破貼畫都能讓他當鎖屏。陳勉看著這張照片,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喘不上氣,他動動手指,把照片刪掉了。刪掉以後覺得不夠,又把他們所有相關的合照都挑出來,一一刪除。怎麼那麼多照片,沒完沒了的。刪著刪著,他突然覺得軀體裡存在著一種很具體的窒痛,痛到他渾身都動不了,甚至每彎折一個關節都要用很大的勁,像要被溺死一樣。 他躺在**,胸口逐漸起伏。陳勉對自己說,這裡沒彆人,流眼淚也沒關係。陳勉並不覺得自己很難過。他隻是不解,成欣然連街邊上無足輕重的小事都會在意,為什麼不在意他的死活呢?在學校時,偶爾會有好奇的同學問他,女朋友去哪了?陳勉回答說:“她家裡出事,暫時休學了。”再到後來時,他便會說,她轉學了。周雲冉不相信成欣然轉學,還試探問陳勉:“欣然真的轉學了嗎?”麵對好友,陳勉歎氣:“我不知道她還在不在北京,她把我拉黑了。”“嗯,我給她發消息,她也沒有回複過了,”周雲冉說:“應該是換號了。”陳勉心裡卻難過起來。拉黑,換號,消失。她對所有人又一視同仁,這證明他一點也不特彆。陳勉整個高中最後的階段都是灰色的,他在繁重的學習壓力和各種情緒的反撲中艱難前行。他自認為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但他卻一直在遭遇有始無終的事情。成欣然到底在哪,在乾什麼。他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麼她還不出現解釋一下。如果高考作文題目是描述一個最恨的人,他一定會得滿分。我恨成欣然。陳勉在草稿紙上這樣寫著。高考前,陳光澤博後出站提前回國了。又剛好趕上他堂姐陳斯維回國進了天壇醫院的博後站。她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暫住在陳勉家裡。關於報誌願這件事,家裡人是有分歧的。準確的說,是全家人和陳勉之間的分歧。陳勉的父母從來都是以他想法為主,但這次卻罕見地不同意他報臨床。陳光澤認為還是報生物比較好,陳勉自己喜歡,而且進可攻退可守,將來出了國一樣能做臨床。而蔣素秋不同意的原因是因為,她知道兒子為什麼要學醫。三個醫生坐在一塊勸陳勉不要從醫,這場景未免有些離奇了。陳斯維看出陳勉不樂意,主動出主意:“你分數可以報數學或者生物,反正彆把臨床放第一誌願,這是天坑,你準保會後悔。”話裡話外給他找後路呢。但陳勉卻若無其事一樣,“那我少考幾分。”“……”一向嘴上功夫了得的陳斯維也被噎住了。陳光澤聞所未聞:“你就這麼對待高考?當兒戲?”“陳勉,”蔣素英開口:“我們不是不同意你學醫,但前提它得是你自己喜歡的專業,要對自己負責。”陳勉低頭翻著高考誌願填報手冊,蹦出一句:“我就是喜歡學臨床。”氣氛瞬間凝固。蔣素秋壓著心中火,問他:“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孩?”“什麼女孩?哪個女孩?”陳光澤出國做博後這段時間,完全不知道自己兒子能搞這出。陳勉沒出聲。蔣素秋暗自歎氣,曉之以理對他說:“她已經離開了,兒子。我知道你還沒有放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這隻是你很長的人生裡的小插曲,你得向前看。”長大,他們又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陳勉突然生氣,聲音不由高起來:“你憑什麼說我沒放下,憑什麼說這是小插曲?”“陳勉,怎麼跟你媽說話呢?!”陳光澤開口,是一樣的生氣。在父母的認知中,陳勉從小就是省心的孩子,甚至連叛逆期都沒有。長這麼大,他從來沒和他們爭執過。“我跟她在一塊兩年多,我所有開心和不開心都跟她有關。”陳勉控製不住衝著父母大喊,“你們兩個到底誰真正關心過我?現在一個一個冒出來講大道理,你們他媽的自以為很了解我嗎?”蔣素秋和陳光澤一時語塞。陳斯維看不下去,拎著陳勉的兜帽把他揪到小屋,一根手指頭指著他鼻尖:“再這麼跟你爸媽說話我抽你信不信?”陳勉卻低下頭,雙手捂住臉。陳斯維視線瞥到書桌前,牆上除了日程表、單詞和各科公式以外,還貼了一張奶茶店的卡片,卡片被細心塑封好了,集滿十個印章可以再額外換一杯奶茶。上麵已經蓋著十個戳。夠沒出息的。“陳勉,你彆傻了。”陳斯維頓了頓,仍然堅持說:“那個姑娘早就不要你了,她走了這麼長時間,連消息都不給你留。”“你何必為了一個不要你的人拿自己未來做賭注?三叔三嬸都是醫生,他們不想讓你學醫是有理由的。”“萬一呢?”陳勉不服氣:“萬一將來能遇到她呢?”“遇到她又能怎麼樣?”“她會知道我學了臨床,就會覺得我曾經也為她努力過。”同時也會發現他並沒有那麼聽話,他還是硬拗著改變了人生原本應該走的道路。陳勉想讓她內疚。這太幼稚了。陳斯維明白小男生的心思,她歎氣,輕拍他微伏的肩:“我理解你,小的時候真愛總是無敵。但你的人生也隻有一次。陳勉,為你自己選擇。”陳勉最終還是報了臨床,他堅信這就是自己的選擇,也是他自由意誌的勝利。家裡氣壓很低,他在房間裡,聽著陳光澤在客廳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陳勉輕撫著彼得的背毛,在心裡又給成欣然記了一筆。是你讓我變成了這麼糟糕的、極端的、一意孤行的人,是你讓我跟我爸媽吵架,全都是因為你。如果再見到你,我一定要加倍奉還。時光流轉,陳勉去了北醫。大一他們所有的課都在本部上,曾經高中同學裡有十多個和他同校的,散落在各個院係,數他最忙。偶爾同學間聚會時,大家會流露出對醫學狗的同情。但陳勉卻覺得臨床並沒有大家形容得那樣消極。因為課業足夠累,每天都像在念高三。在有限的時間裡他偶爾去打幾場冰球,或者在學校踢球,把一切時間都塞得滿滿當當,他反而覺得這樣不錯。他忙到沒有心思想其他的。大學是人生新階段,許多過往的不愉快便在這樣邁步的過程當中被無形消解掉。執著太久的事兒,本身就不具備意義。大約可以歸功於成長和成熟,陳勉自認為對成欣然的感覺已經淡了很多,至少不是恨了。剛上大一沒多久,陳勉又成了班長,還進了校足球隊。校隊的男生有一個算一個,全被各路人馬盯著。校際賽踢完以後,追他的女生絡繹不絕,這個師姐那個係花的。有些膽子大的,甚至下了公選課直接在三教門口堵他。但陳勉卻沒什麼興趣。偶爾室友們跟他開玩笑,會說他裝逼。陳勉笑著回:“書都背不完,有點兒時間不趕緊去踢球網吧五連坐,談個狗屁戀愛?”他真不想再談戀愛,太低階了。這幫人以為搞對象是什麼有趣的事嗎?所有流程他早都一二三四走了一遍,想想就覺得自己當初簡直神了。培育和維護一段關係太累,他不想再付出任何私人情感,去討好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異性。大學同學們與從前的中學同學不一樣,他們來自五湖四海,背景、家境各不相同。陳勉在統計家庭信息時,才知道他們班甚至有貧困戶的孩子。臨八的本科班裡有個叫趙臨衝的男生,家是從河北農村來的,父母雙亡,唯一養他長大的奶奶罹患肝癌。陳勉從開學就對他格外關照。他甚至找了家裡關係,把趙臨衝的奶奶弄進北腫做靶向。不僅出力還暗自出了點錢,就差直接給彆人的奶奶當孫子了。他不找女朋友,還殷勤幫著男生處理家事,班裡有挑事的就問:“班長,你是不是喜歡趙同學?”陳勉懶得搭理。趙臨衝為了多掙點醫藥費,連僅有的業餘時間還要去兼職上家教,他沒時間的時候,陳勉就會讓家裡司機開車去河北把奶奶接到北腫住院。抗癌是場持久戰,經曆過幾次折騰之後,連趙臨衝自己都惶恐:“班長,我無以為報呢。”“我沒讓你報,”陳勉說:“舉手之勞罷了。”現在他至少可以陪著老人家看診,能用自己僅有的專業知識分析門診醫生給的治療方案,還能幫著同學去搜羅實驗組的信息。那時候他甚至連這樣的舉手之勞都做不到。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陳勉才意識到,從前的成欣然獨自承擔了多少。即便很不想承認,但當年他對於她,仍然是有很多沒有做好的地方。陳勉沒有經曆過家人的離開,他也從沒品嘗過貧窮的滋味,而她在本不應該經曆這些的年歲,卻什麼都提前體會到了。我原諒你了。我也理解你了。陳勉在心裡默默說。如果成欣然回來,他應當會比以前大氣一些。他甚至想過,如果能夠再見麵,他會跟她說,我現在學醫了,也慢慢明白了學醫的意義。我不會再和你生氣,也不會再糾結那通讓他耿耿於懷的分手電話。大一的下學期,陳勉開始著手準備去美國交換的事,他還要兼顧著英語,學業更加繁忙。學院路上的大學以理工科為主,理工科男孩們的傳統保留節目就是成群結隊地去同一條路上的電影學院打卡。下學期Final之後,班裡男生也商量著去電影學院看表演係美女。陳勉把手頭事情做完,閒下來,便跟著他們一塊去了。他沿著學校竹林的小徑慢慢走著,草坪上矗立著一座金字塔,四周散落著幾個莫名其妙的雕塑,還有一些學生圍著拍作業。確實很有搞藝術的氛圍,跟他們四平八穩的校園截然不同。陳勉突然想到以前上學時成欣然還提過,要在他周圍找個學校上學。電影學院多好啊,樓這麼新,食堂這麼好吃,離他這麼近,她還能在裡麵學著怎麼當導演。也許成欣然早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她記性本來就不怎麼樣,跟金魚沒差彆。所以她說的很多話都是唬人的,最後隻有他當真。“真的有好多美女!”一群男生眼睛都看不過來了,“班長,你女朋友應該在這學校找,含美量超標了!”路過的很多姑娘盤靚條順,確實養眼。但陳勉的注意力卻在遠處的另一個女生身上,她手裡拎著巨大的電腦包,匆匆從咖啡廳出來,又消失在動畫樓的門口。那個女孩紮著馬尾,步履很快。和她很像,但肯定不是她。有點像應激的感覺,陳勉的心臟不受控製地下墜了一下。陳勉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成欣然了,久到這樣的日子以年來計算。他已經不知道她現在的頭發是長還是短,身材是胖還是瘦。甚至不確定,他還能不能從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認出她。晚上的時候,周雲冉和孫爽找他玩,他們上了大學後離得都近。錢沉也放假從美國回來了,尋了個由頭,大家聚在一塊喝上幾杯。他們都已經長大,友誼也續存下來。從前四個人湊在一起喝養樂多吃冰棍兒,現在他們能一起喝喝酒,也聊一些成年人的話題。陳勉不想喝多,喝了幾杯便不再喝了,手支著下巴撐在桌上聽幾個人講話。這三個人全都談戀愛了,隻剩他一個孤家寡人。錢沉甚至找了個國內的女朋友,每個月都飛回來一次,瘋了一樣。他們話裡話外都是自己的另一半,毫無新意,令人厭煩。周雲冉突然壞笑著說:“聽我男朋友說,今天你去電影學院了?”她男朋友是陳勉校隊的隊友。陳勉沒什麼所謂地點頭:“跟我同學一起去的。”孫爽隨意問:“有沒有看到想發展的?”幾個人都知道陳勉自從跟前女友分了以後,腦子就欠拐彎,怎麼提發展都沒用。陳勉抬眼看他們,都是從小玩在一起的人,沒什麼可瞞著的。“我倒是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她的女生,突然又想起她來了。”他輕聲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很滑稽:“前女友而已,早就該過去了,就問你們誰能像我一樣傻逼到這個程度?”陳勉真的特彆討厭現在的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又一次被成欣然影響了。一個消失了那麼久的人,一個早就不知道在哪逃避的人,一個在他印象裡已經麵貌模糊的人,他到底為什麼還要一直被她牽動。桌上一陣沉默,錢沉給他倒酒。陳勉幾杯喝下去,眼眶卻紅了。“我還有很多話沒跟她說,還有很多事情都沒和她做。”陳勉喃喃自語:“我甚至都沒來得及挽回她。”“但是已經晚了,因為我突然發現一件事。“他哽咽:“我發現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抵擋了許久,失戀的情緒回潮。陳勉在好友麵前,終於能放任自己讓思緒狂奔。隨便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會讓他想起曾經和成欣然一起牽著手走過的時光。三位好友在他身邊無聲地陪伴,周雲冉跟著他一起沒出息地掉淚。孫爽總說一句話:老天爺是公平的,陳勉這種大少爺生來什麼都不缺,能折磨他的隻有感情了。現在來看,真的應驗了。陳勉需要一個解釋,需要一個正式的告彆。可他又覺得,他隻是需要成欣然這個人而已。成欣然到底在哪兒?她到底知不知道他這麼痛苦。他努力地好好生活了,但他還是被拋棄了。失戀太痛了。而失戀卻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甚至已經習慣。陳勉捂著自己的頭,眼淚滾落。周圍人已經開始寫新的篇章,隻剩他一個人站在原地。確切的愛是隻有一次。對陳勉來說,大概已經結束了。這個瞬間,他意識到,成欣然早已走出了他的人生,成為了平行宇宙裡的另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