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銀幕中的那個老人。——光線昏暗的木屋裡,老人慢慢地從**坐了起來。男人的手中捏著一塊布,手邊放著裹著布的海綿。他用兩塊布輕輕地互相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老人坐在床邊,怔怔地望著窗外還沒有亮起來的景色,然後,他用顫抖的手拿起放在床頭的煙和打火機。男人用手按著打火機,先在桌上拖了一陣,然後打開煙盒,抽出一根煙,再輕按打火機,發出“啪”的一聲響。——老人抽著煙,他的腳漫無目的地在地上摩挲著,直到他找到他的拖鞋,然後他的腳穿進拖鞋裡去。男人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腳在地上摩挲著,然後用腳穿進一雙拖鞋裡。他隨著老人的步伐,在一塊木板上走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老人走到門前,打開門,他看見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和盤旋在天際的海鷗。男人雙手攪著一桶水,發出汩汩的聲音,然後他拉抻著布條,聲音乾脆,就像海鷗拍打著翅膀。——老人走出木屋,雙腳踩在鋪陳在地的碎石子上。他沿著這條路,步履蹣跚地走向大海深處。男人穿著皮鞋,在碎石子上碾磨,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的步伐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仿佛終究會被大海吞沒。……男人關上燈,走出電影擬音室。秘書亞瀾看見自家 Boss 走出來,趕緊迎上去,將眼鏡遞了過去。即使成了陸尋的秘書已一月有餘,亞瀾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這個男人的美貌所惑。陸尋長著一張由上帝精心雕刻的臉,臉部輪廓分明,皮膚白皙無瑕。在燈光的照射下,他散發著溫潤光澤,偏偏總是冷漠如霜,猶如一塊澄澈的冷玉;黑眸冷冽深邃,望一眼,靜寂之中仿佛有寒冬臘月天的純白大雪落下,恍惚之間似乎還能聞到一絲梅的冷香。整個人的氣質冷峻,如高嶺之花。陸尋從盒子裡取出一副眼鏡,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鏡片。那手指骨節分明,白皙修長。他抬手把那副金邊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他的容貌頓時如被封印了一般。此時,陸尋雖然還是眉清目秀的,卻不複美人之貌。該死的眼鏡!亞瀾表麵微笑,內心吐槽。“下班。”陸尋拿起搭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頭也不回地離去。深冬的夜有些蕭索。一輛嶄新的白色卡宴駛入街道,狹窄的道路讓它不得不減緩速度。街道兩旁的每家店鋪前都擺放著自家的招牌,這個片區的店麵大多是做飲食生意,裝修多以低調文藝的風格為主。整條街上人流量不是很大,有些冷冷清清的。卡宴在街角的停車區停好,車門被打開,陸尋從車上下來,他把那件黑白條紋的西服穿上,西服修身,越發襯得他身姿挺拔。他伸手推了推眼鏡,周身的高冷氣質撲麵而來。 陸尋低頭看了下手機確認地址,然後朝著街道裡麵大步走去。陸尋到達周旭發來的聚會地點時正是八點十分,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鐘。這是一間藏匿於飲食街道中的小清吧,裝修風格保持了這條街一貫的文藝風格。陸尋一推開門,就看見這間店的老板——一個年逾四十的大叔。老板正抱著一把吉他坐在台上,自彈自唱《花房姑娘》。陸尋推開門,裹挾著一股寒風進來,老板似是被他的容貌氣質所懾,竟忘了繼續彈唱。陸尋往清吧裡麵走,餘光裡看到一個嬌俏的少女像個小炮彈一樣衝過來,堪堪要落入他的懷裡時,卻硬生生被他身上驟然升起的冷冽氣息給逼停。陸尋穩穩地站著沒動,麵無表情地看著少女。吳語徽擠出一抹笑容,露出甜甜的酒窩,企圖用撒嬌來暖化對方身上的寒意。吳語徽身著一條款式簡單的背帶牛仔裙、一件白色 T 恤,青春洋溢。她仰著頭看他,嬌氣地埋怨道:“你怎麼才來呀?我們等你好久啦。”“好了,語徽,先讓人家陸美人坐下吧。”周旭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從容優雅。他身為陸尋的唯一好友,有著時刻拯救好友於水火的超高覺悟,雖然也許人家並不需要他拯救。見陸尋坐下還是沒說話,吳語徽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問道:“周旭,為什麼你總是叫陸尋‘陸美人’啊?”“你把他的眼鏡摘下來看看……”周旭眉頭輕挑,笑道。“有部電影的導演找了我,我剛在棚裡做擬音。”陸尋冷淡地打斷周旭的話,然後轉向吳語徽,問,“你為什麼在這兒?”陸尋是動畫導演,也是一名擬音師。有時候,一些大導演如果拍了什麼想要衝擊國際獎項的電影,會找他做後期的擬音。吳語徽聞言,有些生氣,道:“我難道不能在這兒嗎?”吳語徽是陸尋任職的“LD”配音公司總裁吳天的千金。雖然她才十七歲,但她六歲出道,進入配音圈,已經配了大大小小上百部影視作品,也算是出道十幾年的配音“老前輩”。她說起話來自有一派氣勢,可惜的是,她初中時患上哮喘。為此,對她百般寵愛的周旭在美國攻讀腦科時特意兼修了呼吸科,回國後,成了他們醫院裡為數不多的跨科室醫生。陸尋沒有說話,隻冷淡地看了周旭一眼。周旭和陸尋是多年的好友,自然能看出陸尋眼中的不善和質問。“是我帶語徽來的,她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我正好帶她出來透透氣。”周旭連忙解釋道,他刮了刮吳語徽的鼻子,“忘了我和你說過什麼了?乖乖坐好。”“知道啦,周醫生。”吳語徽吐了吐舌頭,卻十分聽話地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一雙杏眼卻始終留在陸尋的身上。周旭扭頭看向陸尋:“怎麼樣,回國有一段時間了,還習慣嗎?”“還好。”周旭看著陸尋千年不變的冷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雖說陸尋這十幾年一直獨自生活在海外,換成其他突然回國的人,不適應國內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但陸尋是正常人嗎?周旭就沒看到過陸尋想要做某件事時,最後做失敗過。“陸尋,你好狠心啊。”這時,吳語徽插嘴道,她撇著嘴巴的樣子看起來無比委屈,“要不是我爸親自請你,你還不打算回來,是嗎?”“該回來了。”陸尋神色淡淡,說道,“這兒畢竟是我的家。”雖然這個家已經支離破碎,但是,這裡還有很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周旭揶揄道:“我還以為你是衝著 LD副總裁的那個位子才回來的。”陸尋還沒說話,吳語徽就替他辯護道:“陸尋才不是那種勢利的人!LD 本來就是他的,我爸說了,隻要他想,總裁的位子都可以給他!”周旭無奈:“我這才開玩笑說了一句,你就回了我這麼多句。”吳語徽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喜歡陸尋,當然要幫他啊。”周旭微笑著看她,不再說話。吳語徽被周旭深沉的眼神看得莫名有點心虛,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錯開那複雜的眼神。“陸尋,我聽江老師說,他向你推薦了我做《動畫製作人》的女主角,但你拒絕了,為什麼?”陸尋早料到吳語徽出現在這裡是沒那麼簡單的,道:“不合適。”吳語徽氣道:“你總說不合適不合適,那你說,什麼才叫合適?”“你其實知道,又何必問我?”“《動畫製作人》中的牧禪是一個從小沒有父母、四處流浪長大的女孩。畫畫是她唯一的興趣,可她的畫風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因為她缺乏愛,所以,她的畫畫得再好,也缺乏溫度,但是她身上有的,是其他人沒有的鮮活。她倔強、野性,像長在山崖邊上的草,有著非常強大的生命力。而你,是溫室裡的花朵。你和她沒有共鳴,所以,你不適合。”吳語徽漲紅了臉:“我是新生代裡麵最成熟的配音演員了,沒有人比我更優秀!”“但這跟你能不能配牧禪的音有什麼關係呢?”陸尋的表情漠然。吳語徽沒想到會被自己喜歡的人這樣打擊,這讓她像一隻鬥敗的公雞,精致可愛的臉憋屈地皺成一團。“周旭!”吳語徽跺著腳,委屈地尋找幫手,“你都不幫我!”周旭無奈地拍拍吳語徽的肩膀,笑道:“好了,不要生氣了。”“我懶得和你們說,走了!”周旭不痛不癢的安慰並不能讓吳語徽消氣,她凶巴巴地撂下這句話後,挎著她的小包氣勢洶洶地走了。周旭一臉無奈地拿起她落在沙發上的衣服和自己的包,沒好氣地看著陸尋,對方卻對他的無奈置之不理。周旭歎口氣,站起來,穿上外套準備離開。周旭走了一段,才聽到身後冷冷的聲音穿過四周嘈雜的鶯歌燕語,在他的耳畔清晰地響起。“不是要給我接風?”周旭轉過身來,異常坦**地看著陸尋。陸尋的表情波瀾不驚,手指摩挲著酒杯,就好像剛剛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般。“你走吧。”周旭笑了,轉過身,擺擺手,走得瀟瀟灑灑。陸尋喝掉杯子裡最後一口飲料,便起身去買單,卻被老板告知周旭離開時已經付過了。是了,他不該忘記,周旭是個麵麵俱到的人。來時陸尋將車停在露天停車場,在上車之前,他站在路邊先點了一根煙。這時,不遠處傳來**聲。一個穿著寬大羽絨服的女孩攔在一輛轎車前麵,看似是司機的人正大聲喊著讓她不要耽誤他做生意,可她也不知是不是聽不見,就是一動不動,甚至連句話都不肯說。那司機似乎急了,用力推了那女孩一把,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手背上蹭出擦痕,隱隱有血絲滲出來。陸尋漠然地移開了視線。有路人在竊竊私語,陸尋的聽覺天生敏銳,那些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他聽得清清楚楚。“那姑娘是不是有毛病?”“我看她就是吃飽了撐的!你說她叫個滴滴,哪兒那麼多事兒啊?不就是駕駛座上安全帶的卡扣壞了嗎?她居然讓人司機把車拖去修。人家師傅還要做生意的,會聽她的才有鬼了。”“就是,不就是個安全帶嗎,大驚小怪啊!”這時,司機的聲音傳來:“我說這位小姐,你怎麼樣才肯放過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掙錢養家的,你要不去投訴我好吧?我求求你了,你讓我走吧!”女孩堅定地搖了搖頭,她舉起自己的手機,一下一下地指著手機屏幕,上麵寫著“去修車”三個大字。陸尋斂眉將煙滅掉,拉開車門打著方向盤駛上車道,而那輛滴滴車正好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搖下車窗,對著那個司機冷聲道:“麻煩讓開一下。”那司機被陸尋冷酷無情的眼神一盯,心裡有點發怵。司機終於認輸,當著女孩的麵撥通了拖車的電話,一臉無奈地求饒道:“小祖宗,算我怕了你了,我現在去修,行了吧?滿意了吧?”說完,司機就把車開到路邊停好,給陸尋讓出道來。女孩點點頭,默默地將手機收起,又從隨身帶著的包裡拿出兩百塊錢塞到了司機手裡,這才頭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轉身離開。圍觀人群散去,道路終於空了出來,陸尋重新啟動車子。女孩經過他的車旁時,突然停下來,彎著腰把手機屏幕給他看,上麵是:“謝謝你。”女孩背對著月光,陸尋不太看得清楚她的臉,寬大的羽絨服掛在她身上晃**著,讓她像個沒有靈魂的骷髏。“他們太吵了。”陸尋冷冷道。白色的車子與女孩擦身而過。孟悄悄回到家時,燈亮著,她張了張嘴想叫父親,卻想起現在的她還說不了話。她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睛,徒勞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心情有些沉重。而這時,另一個聲音自她耳邊響起:就算以後都說不了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讓孟悄悄的眸光更黯淡。父親不在家,孟悄悄有些奇怪,父親並不是一個喜歡浪費電的人。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才發現自己滿身狼狽,膝蓋、手背上一大片血痕。她拖著受傷的腿慢吞吞地走到客廳,從電視櫃中取出醫藥箱,為自己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孟悄悄將醫藥箱放回去的時候,看見角落裡的那本相冊。她摩挲了一下相冊封麵,還是拿了出來,坐到沙發上翻看起來。相冊裡原本裝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可現在照片中所有關於母親的都被剪掉了。孟悄悄對此習以為常,四歲以後,她就沒在家中看見過母親的照片了。她繼續往下翻,照片裡的那個小女孩隨著她的動作慢慢長大,那小女孩上了幼兒園,上了小學……忽然,孟悄悄的動作一頓。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些殘缺的照片,又快速地往後翻了好幾頁,在發現後麵的照片也都無一幸免後,她猛地起身。膝蓋上傳來了火辣辣的痛感,可是她已經顧不上了,抱著相冊就往外走。玄關處傳來聲響,原來是孟榮回來了。孟榮手裡的鑰匙還沒放下,看見孟悄悄便問道:“你不是早發微信跟我說你坐上車了嗎,怎麼現在才回來?”孟悄悄看見父親腳上踩著的人字拖和凍得通紅的腳趾,立刻明白父親應該是收到她的信息又見她久未歸家後,便出門找她了。這個發現讓她有些心酸。誰知,孟榮看見她懷中抱著的相冊,臉立刻沉了下來。“不是和你說過嗎,沒事不要看相冊。”孟悄悄翻到相冊的某一頁,指著上麵一張被剪去一半、剩下彼時在上小學五年級的自己的照片,她吃力地張嘴想說話,說出來的聲音支離破碎,卻還是固執地問:“雲……真……照片……呢?”看著女兒這樣,孟榮的心裡有點悶悶的,很難受。孟悄悄出院沒多久,現在還在做聲帶複健,醫生說她不能受到刺激,孟榮便自作主張,替她剪掉那些可能會讓她不高興的照片。可現在看來,他的自作主張似乎起到了反作用。孟榮嘴硬道:“逝者已矣,那些照片你留著也沒有用。”孟悄悄看著父親,無法開口質問父親的感覺讓她十分痛苦。她心中那些洶湧澎湃的情緒找不到突破口,似乎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燒起來。原來不能說話的感覺是這樣痛苦的。孟悄悄偏不肯屈服於這種痛苦,她用儘全身的力氣強迫自己發聲,可發出的聲音沉悶又扭曲:“剪……就……不……存……在?雲……真……還有……媽……媽……”竭力發出聲音的孟悄悄讓孟榮心痛,可當他聽見“媽媽”這個詞的時候,瞬間失去了理智,暴躁的情緒瞬間被點燃,便斥道:“我說過,不要再提那個拋夫棄女的女人!她不配做你的媽媽!”孟悄悄對提到母親一詞時父親的失控已經習以為常,但她攥著相冊的微微顫抖的手還是暴露了她的情緒。孟榮看著孟悄悄這副模樣,心裡更加難過:“你在乎你的媽媽、在乎雲真!可是,你有沒有在乎過你自己、在乎過我?”孟悄悄的鼻子一酸,可她強忍著,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從住醫院到現在,一直是父親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半年沒見,父親看起來蒼老了不少。他明明是那麼不善言辭的人,卻為了她忙前忙後。她知道,這半年來,父親的日子一定也不好過。母親離開後,她是父親唯一的親人了。孟榮不願意再說這些,他放緩了語氣,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覺得是你害死了雲真。可那不是你的錯,那是意外,天災人禍這種事情,誰都料不到。”孟悄悄閉上眼睛,她下意識地將所有推脫的話排除在耳外——她沒有開脫的資格。她深吸一口氣,情緒慢慢地平複了下來,等她再睜開眼睛時,眼底是一片冷靜。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好像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的眼神是那麼的固執。她無聲地告訴她的父親:是我的錯。孟榮心痛地看著孟悄悄拖著身軀回到她自己的房間,他這才注意到她的腿受了傷。這讓他懊惱起來,她那硬脾氣,恐怕是隨了他。他想和孟悄悄好好說話的,在她昏迷的那半年裡,他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女兒醒了,他要當一個多關心她、多照顧她的好父親。可是,為什麼真到兩人相處的時候,他還是做不到呢?孟榮喪氣地跌坐在沙發上,一臉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