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不知道一大早金滄月是何時離開棲顏殿的,碧痕不曾向我一一回稟,我也不曾去細細詢問,我隻隱隱記得他和衣臥在軟榻之上時,斷斷續續地與我說,“楚楚,孟良娣的孩子,不會影響你太子妃的正位……你不要想太多,宮裡的孩子難將養。我和她,與我和你之間,是不同的。”確實是不同的,今日叩拜皇後,東宮的主子帶的是身懷有孕的良娣孟氏,而不是正位的太子妃。宮人們素來捧高踩低慣了,不過短短數載,棲顏殿的宮婢內侍們已被各宮百般刁難,此間種種,他不可能不知,不可能聽聞不到一絲的風聲,而如今,他和她就在這皇後的鳳儀宮裡,就在那眾目睽睽之下,就當我的麵,上演著恩愛情濃。她的手牽在他的掌心裡,甚至於孟良娣見了我,連應該有的禮節都顧不上,還特意地向金滄月靠攏了幾分以顯親呢和恩寵,而他,竟然沒有半分的厭棄,甚至一伸手便攬上了孟良娣的纖纖細腰,溫言暖語,“麗娘手還冷嗎?”仿佛,不過一丈之外的我,是個透明人,隱沒在了帶著早春涼意的空氣裡。仿佛昨夜裡他說過的話,全然如那牆頭上的枯草,風一吹便消散得無影蹤。可我知道他早就看到了我,他的目光曾從我的麵上掃過,有過微微的一滯,可那眸光裡不再有星辰墜落,那眸光黯淡如塵,淡然若水;而那孟良娣的眸光裡,掩飾不住的欣喜、炫耀、挑釁、甚至還有一絲的興災樂禍與憐憫。我發現我已經能很淡定地麵對這一切,漠然地看著他們轉身從一側的花圃間走過,默然無聲地轉身離去。如果我內心真的平靜如水,我應該會發現就在那不遠處,就在那迂回長廊的儘頭,也站著一個人,也一樣默然地看著這長廊上上下下所發生的一切,可我做不到心如止水,碧痕替我攏了攏滑下去的銀色大氅時,輕輕地“咦”了一聲,如果我的好奇心如往日一般的重,我會順著她的視線瞧去,可我終究晚了一步,待我瞧過去時,我隻看到墨綠色錦袍的一角。後來碧痕告訴我,那個人是瀾王殿下。他將一切都儘收眼底,也將一切都記在了心裡。午後時分,各宮來來回回已然結束了,送出去的賀禮、收到的賀禮、打賞下去的金銀,我已然無心去過問了,記得那一陣子纏著公孫度要分一半從穆九鳳處騙來的千兩黃金時,公孫度還指著我的鼻尖,奚落著我,“你堂堂西涼的太子妃,整個天下將來都有一半是屬於你的,你還與我這個草民搶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花?公孫楚,這金銀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你要那麼多做什麼?難不成金滄月那小子苛待了你?”日落時分,明明睛好的天猛然變了顏色,烏雲陣陣堆積在天際,一陣狂風仿佛平地而起,卷飛著角落裡的枯枝敗葉,在半空裡回旋飛舞,綿綿而陰冷的春雨,一下就是數日。 我依舊窩在了棲顏殿裡,坐在那廊下看著細雨斜飛去,連翹時不時捎帶些宮裡傳的小道消息進來,什麼瑾帝仿佛又與皇後爭執了幾句,什麼皇後又拿瀾王殿下出了氣,什麼良娣大半夜裡借口肚子疼鬨得整個禦醫所人仰馬翻,什麼國師夜觀天象,言啟明星數日不現、春雨早至是為不詳……我都懶懶地聽著,一言不語,我的思緒飄到了那一間竹林小居裡,我回憶著那些時日的美好與無憂無慮,我甚至期盼著,我出門會從轎輦上摔下來,走路會從那回廊上滾了下去,幻想著再次因傷而出宮去。可一連數日的陰雨連綿,下得仿佛整顆心裡都因潮濕而發了黴。終於在上元節的時候,天晴了。新春兩筵,上元節的慶典主皇家夫妻和睦,子嗣綿延,而上元節第二日的廷臣宴主君臣倫義,天圓地方,共譜天下大業,是而上元節的是家宴,設在了摘星湖畔的摘星樓,而廷臣宴則設在蓬萊閣。我在酉時三刻準時到達了摘星樓,一路上紅燈高懸,飛簷流雲,那燈盞的點點紅光倒映在湖麵上,星星點點,似與天邊一輪皎月爭輝。席間有從坊間請來的雜耍戲,和著輕箏竹笛,一派歌舞升平、萬事蘇醒之態,瑾帝與姨母歡笑對飲,與數位妃嬪舉杯同賀,更高讚孟良娣身懷龍嗣有功,在多加犒賞整個孟氏一脈。我波瀾不驚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眼皮抬也不抬地盯著酒桌上的菜品,心底卻已然將諸位的神情都看在了眼裡。我想假以時日,我也能像姨母一樣,麵上分不出喜怒,瞧不出哀樂。趁著席間熱鬨,我悄身出了大殿,殿外皎月的光華如水般傾瀉而下,我轉到廊柱的陰影裡,百無聊賴看著夜裡的長風四起,看著湖麵上波瀾起伏,那一片月色便和著宮燈的紅光**漾了開去,又聚攏來,破碎了去,又恢複了來。可耳畔卻是風聲襲來,一如上一次,我依舊沒能反應過來,腰身已然被人攬住,那頎長的身影不過是蹬過那廊柱,已然借力旋身躍出,腳尖再點過水榭長廊上懸掛的宮燈,便幾下起落離開了摘星樓。我再一次在半空中飛翔,呼呼的長風過,夾雜著濃濃的酒氣,和著一絲半縷草木萌牙的氣息,我依舊認出了是金瀾宇,依舊是那一片墨綠色的錦袍,隻不過衣角上,隱約認得出,繡的是詳雲螭紋。那是他皇子身份的象征。我在他落地的時候開了口,“瀾王殿下,這次會不會有侍衛看到?我不想姨母再訓……刁難你,”話到嘴邊,我將“訓斥”一詞改為了“刁難”,我不想讓他知道,堂堂的皇子殿下,被皇後毫不給情麵地訓斥的事情,已然傳遍了整座宮廷,成為了無數宮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他不說話,可他的呼出的鼻息裡,帶著濃濃的酒氣,我這才突然記起,我對麵的那一方席位是空著的,今日的家宴,他並沒有出席。“瀾王殿下今日是不是喝得有些過了,要不要回宮裡讓人煮碗醒酒湯去?”我找著話,他離我那樣的近,近得我看得到他眼底泛起的一片紅,那片紅裡,噙滿了水意。他哭了?我素來隻知道酒碎後有人會發瘋,有人會發呆,有人會一睡不起,也有人衝到院子裡對著星星狂舞,可我不知道,酒醉的人也會哭泣。他依舊不說話,隻是攬著我的腰的手微微鬆了一些,我後退了兩步,踉蹌著方站穩,這才發現自己不知身在何處,四下裡黑漆漆一片,除了從頭頂的樹杈縫隙裡滲透進來的月光,什麼燈盞也沒有。良久,仿佛空氣凝滯了,四麵八方沒有一絲的聲音,沒有草蟲的呢喃,沒有鴉雀的聒叫,也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過,我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地轉過臉來,麵上,已然沒有了最初的那一抹悲戚的顏色。“從小到大,本王就從沒有喜歡過這裡,”他靠在一株樹上,望著月亮。我猜測著他五歲時落井的事情,他定是記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素來我大哭大鬨時,都有公孫度在身邊,忍著我、哄著我、逗我破涕為笑,逗我開心。“今日,是我娘的祭日,可他們卻在那大殿裡把酒言歡、歌舞作樂。公孫楚,你應該體會得到失去眼睜睜看著親近的人死在自己麵前的感覺,那一年我才八歲,比你還小,我就眼睜睜地看著母妃被強行拉出了宮去,被綁著跪在了庭院裡,被宮裡的下人們輪流扇著耳光。”“即便她失寵,即便她隻有一個半死不活的不受寵的兒子,可她畢竟是父皇的妃子,畢竟是一宮的主位,而我也畢竟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我護不了她,她就那麼屈辱地被人打著。那一天還下著雪,他們還打來了結著冰的河水,一桶桶地淋在母妃的身上,母妃全身發著抖,可他們依舊不饒過,依舊拿了那麼粗的棍棒來,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身上,我看著鮮血不斷地從她口鼻中湧出來,可她哼都不哼一聲,就那麼看著我的方向。”“我被她的貼身宮婢死死地捂著嘴巴,死死地摟在了懷裡,我看著她向我搖頭,搖著搖著,便猛然間噴出一大口的血來,然後,便倒了下去。他們停了下來,我聽到他們在議論著,說如何去向皇後回複。公孫楚,你知道你宮裡的青蘿是怎麼死的嗎?”他陡然轉頭問向我,聲音裡帶著落寂和悲傷,可眸光深處,卻是閃過一絲恨意。青蘿。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青蘿。我愕然地看著他。“太子妃記不記得那段時日裡可有丟失了什麼東西?是不是私下裡去過鳳儀宮,見到過不應該見到的人,或者是聽到了不應該聽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