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記得青蘿也是極愛吃蓮蓬的,可是每一次,她都會細心地剝開蓮子,挑去那苦澀的蓮子心,將白白嫰嫰的蓮米放進我手邊的碟子裡,可是如今,那個細心嗬護我的人,那個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連翹的聲音哽咽著,跪在我的軟榻前,“太子妃,是奴婢的錯,奴婢本不應該放那個小內侍進來的,奴婢現在想著,那小內侍瞧著臉生,都不知道是哪個宮裡的?”我早已沒有力氣說話了,我隻能對她搖著頭,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即便我再糊塗,誰是誰非,我還是能分得清清楚楚的。紅藥很快便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一路踉蹌著,甚至於在門前的台階下幾欲跌倒,她的麵色蒼白,蒼白得沒有一絲的血色。我想,她定是看到了,看到了水底下青蘿極為安靜沉睡的臉。“郡主,郡主我找杜桑去,我去找公子來替青蘿做主,郡主,”紅藥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我,向我哭求著,卻又陡然間轉過身去,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裙擺上,亦全是水漬。那一片水漬,就那麼清晰無比地在地磚上流淌著,蜿蜒而去,一直到珠簾的下邊,我卻陡然間清醒了過來,倘若我沒去摘蓮蓬,而是自己親身前往,那麼這個時候,躺在那冰涼水麵下死去的,是不是會是我?穆九鳳,就這麼討厭我,恨我?禦醫來了,低垂著頭給我把了脈,囑咐了碧痕幾句,便匆匆留下了藥方;姨母來了,依舊分不清喜樂的臉,依舊是淡然若水的話語,依舊是不鹹不淡地譴責了宮人幾句,也匆匆帶著人離去;禁衛軍也來了,單腿跪立在珠簾外,回稟著整整一下午查到的蛛絲馬跡,那名傳話的年輕小內侍已被人毒死在了馬廄裡,碧水亭的禁衛,也莫名其妙地昏睡在了數步之遙的水榭閣子間裡。一切,仿佛是有人有意為之。一切,又仿佛再也無蹤可巡。那禁衛軍聲音清冷,似是極為熟悉,那人回完話後頓了頓,加了句,“據屬下所知,那北穆穆九鳳公主辰時便已出了宮,不到巳時便已出了東城門,屬下等皆親眼所見,此事,應該不是穆公主所為,時間上對不上。太子妃再想想,近些時日青蘿姑娘可有與人發生口角或者不必要的爭執?”我尚不及他說完,便覺得眼前一黑,一頭重重地栽倒在了榻上,方枕的一角,磕得我額頭生疼。我想定是那禦醫所開安神湯藥的作用,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著,金絲銀線繡就的天香帳、層層疊疊細軟的床幔、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玉鉤,眼前晃動的每一個人影,都在天翻地覆般地轉過著,唯有合上眼去,什麼也不見。我聽見那禁衛軍低低地長歎息了一回,聽見碧痕帶他離去的腳步聲,又聽見珠簾彼此碰撞著,清脆悅耳的細響了一回,碧痕的說話聲便在床帳外響起,我才知道,他們之所以的來去匆匆,是因為,我隻見過一麵的皇太後,已然在日暮時分不治而亡,薨逝殯天。 我被碧痕費力地攙扶了起來,更上了素衣,彆上了素巾。天邊夕陽已然落下,徒留一片燒紅了半邊天的晚霞,萬丈霞光,就那麼肆無忌憚地籠罩在整座佛香殿的上空,不算大的院落裡,那一片翠竹的間隙裡,便跪滿了烏泱烏泱的一片人。來時的路上,碧痕隔了轎簾輕聲地告訴我,倘若沒有了皇太後,數十年前的西涼,便早已儘了氣數,亡了國,而這裡跪著的所有人,便成了亡國奴,所以當今聖上對皇太後極為尊敬和愛戴。前殿玉階下,皇後已脫了簪,著了孝服,額上綁了根孝帶,那孝帶上鑲嵌著滿滿一圈的白珍珠,映襯著晚霞的光芒,分外的璀璨奪目。姨母看著我,微微彆過了臉去,“太子妃身子弱,不便久跪,賜座吧。”我屈身謝了恩,卻依舊跪伏於地上,按進宮前蘇姑姑所教,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方起了身。“那叫青蘿的丫頭本宮自會命人厚葬,隻是太子妃你也應當學著收斂些,幾個野生的蓮蓬而已,也偏叫宮婢摘了去,那碧水亭邊夜露重,石頭甚是濕滑,這滑了腳落了水丟了性命,真不知該算誰的罪過!”姨母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些,想來在場的人,定是都聽得見的。我啞然,怔著傻著忘了回話,忘記了自己應該回“謹遵教誨”之類的話語,我就那麼被碧痕拖拽到了一側的矮椅子上坐下,那黃花梨的矮椅冰涼刺骨。青蘿明明是被人推下了水,明明是被人陷害,明明去摘蓮蓬的是我,明明是……怎麼就變成了照我的吩咐去采摘蓮蓬而失足落了水?那蓮蓬明明長在花圃下麵的池子裡,那蓮蓬明明是我親手所摘,怎麼到了姨母的嘴裡,事情全然變了,變得麵目全非?那個小內侍是誰?那個殺了小內侍滅口的人又是誰?那守碧水亭的禁衛又是如何一回事?既然不是穆九鳳所為,那又為何借著穆九鳳的名頭?……所有的一切,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隻因為所有人都在忙著皇太後的喪事,忙著舉國的大葬,青蘿的死,早已沒有人放在心上,記在心裡,興許人人心裡已然認定,是我頑劣不堪而釀下的大禍,是我的奴婢不小心失了腳咎由自取。我看著那照耀得整個黑夜如白晝的夜燈,終於明白,原來黑與白,也是可以顛倒的。金滄月快馬加鞭衝進佛香殿時,已過了醜時,天上沒有月亮,幾粒星辰稀稀落落著,我看著他衝了進來,扔了手中的馬鞭便衝進了內室,他經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了他衣袍上層層塵埃混合著夜露的味道,看到了他的袍角和靴子上沾染的泥土水漬。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可我看到了隨後也跟著進了殿門,拉了馬匹,同樣灰塵撲撲,一臉疲倦不堪顏色的公孫度。原來,他們去了映月穀。我從不曾知曉映月穀在何方何處,我隻知道,映月穀有一名隱居多年,從不問世事的醫聖,能生死人,肉白骨。四歲那一年,年方十一二的公孫度為了替我捉住樹上唱歌的黃酈鳥兒,從那高過屋頂的高大梧桐樹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便是父親連夜送去了映月穀醫治,足足大半年的時間,公孫度方騎著馬回來,而那明明如同枯枝枝般斷掉的、血肉模糊的腿也已安然無恙,能跑能跳。記得那一年冬天,杜衡在後院的荷花池子裡教我滑冰,不慎摔倒,被冰麵上翹起的冰碴活活蹭掉了半個手掌心的皮,便是兄長用從映月穀帶回來的藥膏給醫治得光滑如初,於是杜衡逢人便讚,映月穀住著一位活神仙,能生死人,肉白骨。我便纏著公孫度解釋著如何才能生死人,肉白骨,公孫度不屑地拍著我的腦袋,教導我說,但凡常人對誰有了敬畏之情,生出仰慕之心來,便會誇大其辭,如同公孫府裡教育我們幾個長大的花白著胡子的陳夫子,便是對父親的敬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我從矮椅上起了身,隻覺得再一次頭暈目眩,我想撲進公孫度的懷裡去,聞著那抹熟悉的杜若香氣,向他哭訴著今日發生的所有的一切,可我聽到了金滄月壓抑不住的哭聲,從那內殿裡清晰無比地傳了出來。公孫度從後麵的馬車上扶下了一位老者,即便是在夜裡,那位長者依舊敷著麵紗,一身素白的衣裙,仙風道骨。公孫度扶著她頭也不回地從我身邊擦著離去,此情此景,應當是救人要緊,我甚至在想,她能不能也讓青蘿再活過來,如果可以,即便是我這個太子妃不當了,即便是舍棄我的所有,我也心甘情願,可他們經過我的身側,片刻都不曾停留。我有著片刻的失望,目送著他們緊隨著提了燈盞的宮婢踏上玉階而去,頹然地坐了下來,可已行至殿門口的長者卻陡然間停了下來,微微轉過頭來,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帶著疑惑和探究。我方看清楚了她的滿頭銀發,在宮燈燭火的照耀下,泛著歲月遙遠的痕跡,她甚至就要轉身向我走來,可姨母卻從殿門裡迎了出來,滿目通明的燈火下,我亦清晰地看得到她眼角的一絲悲戚顏色。“有勞百裡穀主不遠千裡而來,”姨母微微頷首,以一國之母之尊,禮賢他人,想來,這位穀主定是了不起的人物。百裡穀主的腳步滯了滯,依舊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繼而提裙踏進了殿門裡。我的心,再一次被提到嗓子眼,又再一次失望地落了回去,泛著蒼白光芒的玉階上,便隻留下公孫度一個人的身影,他不便進去,於整個西涼,他隻是一名承蒙祖上福蔭庇佑的世子,於國無任何建樹,於朝廷無任何的官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