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度的聲音帶著莫名的酸澀,我甚至感覺得到他的聲音隱有哽咽之意,可我已然吃飽了開始犯困,就那麼趴在公孫度的肩上,聞著那若有若無的杜若香氣,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依稀有人替我褪去了衣裙,用寬大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臉,隻不過那掌心頗為粗糙,不似母親的柔潤無骨,也不似青蘿的溫軟柔和。醒來時,天已大亮。我仰望著床幔上繡著的大朵大朵的牡丹圖案,原本混混沌沌的大腦猛然間清醒了起來,今日教引姑姑不到巳時便要來檢查昨日留下的功課,《女誡》、《宮儀》,以簪花小楷謄抄成冊,寬三尺的鳳凰來儀刺繡一件……我一把扯開床幔,大叫著青蘿。青蘿踉蹌地撥開珠簾奔進來時,我已套好了衣裙,正披散著頭發坐在銅鏡前,執了木梳胡亂地拉扯著頭發,頭發不若平日裡般聽話,拉扯得頭皮生疼。“郡主使不得,”青蘿一把奪下了我手中的木梳,小聲地嘟噥著,“郡主該等著讓婢子來做這些,若是侯爺和夫人知道了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會被亂棍打死,或是攆了出去,賣到百花樓去的”。我歎了口氣,去年府上便有一名叫青芷的婢子無意中摔壞了父親書房的一方硯台,被母親責打了二十大棍,攆出府賣到了百花樓,後來聽說過得甚是淒慘。我搖頭歎息了一回,由著青蘿緩緩地替我梳妝,待到青蘿慢悠悠地替我梳好了發,簪上了珠玉簪花時,我方記起了晨起時方一直思量著的功課來,不驚轉身跳起,“慘了,功課,青蘿,我不會簪花小楷,還有,針線蘿在哪裡?昨日瑛姑姑說要繡什麼來著?牡丹還是鳳凰?要幾色的?”我幾欲哭了出來,即便是完成不好,父親訓斥幾句也就罷了,可是倘若完成不了,瑛姑姑卻是罰我不許用膳的,我急急地問著青蘿,卻不曾見珠簾外人影輕晃,紅藥已然候在了外麵。“回郡主,昨夜裡郡主抄好的書冊墨跡已乾透了,婢子已收好了,郡主要不要過一下目?”紅藥在簾外輕聲問道,聲音甚至是清脆。我怔了怔,隨即便明白了紅藥話裡的意思,倒是青蘿瞪著圓睜睜的眼睛,一臉茫然地回頭瞅了簾外的紅藥一眼,目光又落回到我的身上來,小聲地嘀咕著,“郡主,你昨夜裡睡下了又起身了麼?我怎麼不在知道,郡主您怎麼能不叫醒婢子?”我盯著青蘿不語,恨鐵不成鋼。青蘿已然瞪大了眼睛,眼圈陡然間開始泛紅,“婢子昨夜裡睡得沉了些,一時不察,累得郡主自己裁紙磨墨,若是讓侯爺和夫人知道了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會被亂棍打死,或是攆了出去,賣到……”我撫額,閉著眼睛打斷了青蘿的話,朝她抬了抬手,“去幫紅藥搬進來。” 青蘿紅著眼圈替紅藥掀了簾子,便見紅藥領了兩名粗使的婢子,將一個書盒和一個錦鍛盒捧了進來。“郡主,婢子收拾時,見郡主繡好的鳳凰尚有些線頭不曾剪了去,婢子已架好了繡床,郡主要不要再……”青蘿從錦盒裡取出一方錦鍛來,捧到了我的麵前,我怔了怔,瞅了眼紅藥,瞬間又明白了她話裡所指。於是乎瑛姑姑和蘇姑姑已時進來時,我正坐在偏廳的繡床前,執了金剪,睜大著眼睛找著繡品上不易察覺的線頭,那一片燦爛的陽光就不偏不倚地、不輕不重的全然灑落在那繡品上,映著繡品上的五彩絲線,熠熠生輝。“不錯,這鳳凰繡得栩栩如生,瑛姑姑您瞧瞧,這一雙鳳眼繡得甚是傳神,”蘇姑姑就站在我和身後,我依舊埋著頭,看不到她臉上的笑意。“這配色也絕妙,但凡是個俗人,皆知道鳳凰的尾羽最穩妥是用金色的,卻不知金色一片,明晃晃的晃得眼睛都要暈了去。可太子妃卻繡的是紫色的,配以金絲銀線,倒是更顯富貴詳和,更喻意紫色東來之意,聖上的眼色極佳,挑選的太子妃果真是個妙人!”瑛姑姑轉到我的麵前,微微低下了身子,指著繡品上的鳳凰尾羽讚歎道。縱使是平日裡用慣了的招數,也聽慣了此等阿諛奉承之話,初始蘇姑姑的盛讚時尚不以為然,心內甚是坦**,可當瑛姑姑再次極力誇讚時,卻是背脊處一片冷風嗖嗖而來,心內莫名地開始惴惴不安。待到她們查看了謄抄的書冊、取了書盒和錦盒,再耳提麵命地絮絮叨叨了許久,終麵帶滿意之色離去時,我已保持著一臉恭謹謙和的笑意達一個時辰之久,隻覺腹中饑腸碌碌,麵上神色早已僵硬。我守在廊前台階上看著她們的身影遠遠地消失在了回廊儘頭,繞過了影壁,再不見蹤影時,方一屁股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平日裡玩鬨得再累、再大汗淋漓,也沒這般提著小心肝、小心警慎地陪著笑臉累。公孫度風一般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時,我依舊坐在台階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石板路上的裂紋發呆,那裂紋彎彎曲曲,蜿蜒而延伸出去,直到一雙墨底雲紋的靴子腳下。我抬眼瞥了眼來人,目光呆滯地看著他,“二哥,我不想進宮。”公孫度在我身側坐了下來,一把將我的頭摟在了懷裡,捏了捏的鼻子,勉強扯出一個笑意來,“二哥也不想你進宮,等你進宮了,二哥想看看你了,還得去求金滄月那小子,借了他東宮的令牌,才能混得進去,你說多麻煩啊。”我睜大著眼睛瞪著他不說話。“楚楚,二哥舍不得,”公孫度的聲音陡然間低了下去,我隻覺得鼻間隱隱一酸,眼前便漸模糊了起來。初十五日,石榴木金執位,吉,宜嫁娶破土。也宜入宮。那一日風和日麗,陽光不薄也不厚地灑落在府前的街道上,透過寬大葉子的梧桐葉,在車轎前落下斑駁的光影,金幡鳳尾傘鑲嵌的流蘇珠排在微風中清脆悅耳,響動數裡。我在車轎前停了下來,回頭掃了眼府前石獸兩側跪著相送的家人,卻是目光來來回回梭巡了三遍,也不見公孫度的身影。青蘿在一旁催促的時候,我隻覺得鼻尖一酸,矮身鑽進了車馬裡,淚水便“嘩”地一下淌了下來,所幸錦綢的簾子適時落了下來,車馬已然開始啟程,我痛哭流涕的樣子方沒能被人瞧了去,抬了衣袖擦拭著眼淚,就見車簾一閃,一個青藍色的身影已出現在眼前。是太子金滄月。我怔了怔神,也忘了繼續擦拭著眼淚,豆大的淚珠就無聲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怎麼?舍不得離府?還是怕入了宮,我會吃了你去?”金滄月勾了勾唇,眉眼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仿佛我掛在臉上的淚珠隻是個擺設,顯露不出我一絲的傷心,他也沒有一丁點的憐香惜玉,“哦,是不是公孫度那小子沒來送你?”我恍了恍神,在我的記憶裡,太子金滄月素來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我從不曾知曉他笑起來的模樣,足以讓我忘記了一切的煩惱,我就那麼瞪大著眼睛看著他,忘了我為何哭泣。“公孫度就坐在府門口的那株梧桐樹上,一直目送著你的車轎消失在巷子口,我猜,他是不忍和你分彆,”金滄月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順手扶正了一枚被馬車晃得歪斜了去的簪花,淡淡地說了句,“你們還真是兄妹情深,昨夜裡可拉著我叮囑了好久。”我終於記起了我是為公孫度沒來送我而哭泣,隻覺得鼻尖再一酸,想扭過頭去看那府門口的梧桐樹,卻偏偏被金滄月擋了視線,手被金滄月拉著,又沒法去掀開簾子,隻得無比委屈地哽咽道,“哥哥會從樹上摔下來的,小時候他上樹替我抓會唱歌的黃酈鳥,就從樹上掉下來過,還摔斷了腿。”“他爬那樣高,興許隻想多看你一會兒,”許是金滄月從不曾見過我這般放廝地哭著,怔了怔,終抬起自己的衣袖擦拭著我淌在臉上的淚水,小聲地勸慰道,“你知道父皇今日派了多少人來接你麼?”我搖了搖頭,我隻記得上車轎前看到府門口黑壓壓的一片人,西涼皇室金色鑲邊的旌旗在半空裡密密麻麻的如雲般招展。“半個公主的儀仗,外加半副君王的儀仗,”金滄月聲音的低了低,“我西涼自建國伊始,從不曾出過太子妃,你是第一位,因此這儀仗的陣式,是父皇親自下令的。”縱使我再混沌,此刻也清楚地記起入轎前見的那架隻有禦前才有曲柄華蓋和兩對鑲金旗,我抬頭不解地望向金滄月,卻見他淡然一笑,“今日,本殿沾你的光,也享受一回這半個天子的待遇,卻不料你這小丫頭還哭鼻子,哭得臉都花了,若是讓他人瞧了去,指不定會編排出什麼事端來呢。”我欲抬袖抹去臉上的淚水,卻見他遞過一方柔軟的帕子來,“我答應過公孫度,要好好地待你,若讓他知道你這般哭哭啼啼地進了宮,回頭非將我踢下馬不可。”我強忍著收了淚,緊咬著唇不說話。車轎外傳來說話聲時,金滄月一掀簾便閃身出了去,我再一回眼,就見青蘿一手拍著胸口,一手緊緊地摟著懷中的小包袱出現在我的眼前,“嚇壞婢子了,太子殿下一抬手就將婢子給扔了上來,嚇壞婢子了。”我瞪著青蘿,直到她長久地緩過勁兒來,回了神,方盯著她懷中的小包袱,恨恨地問,“我讓你帶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