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1 / 1)

項羽此刻躲在那一株茂密的梧桐樹上,寬大的葉片,層層遮掩著他。他將馬停在了公孫府邸後山腳下的溪畔邊,趁著暮靄的夜色混進城裡,在夕陽下的炊煙嫋嫋中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子嬰的公孫府邸,可他不敢貿然硬闖了進去,他找不到見她的理由。他在五原郡猶豫了兩日,帶著虞姬共乘一騎,在山林間肆意狂奔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卻一直閃現著另一名女子的臉。夕陽西下,晚霞映紅天涯,他停了馬,靠在樹樁上,看著虞姬像個孩子一樣地在一片燦若星辰的野花叢中像隻花蝴蝶一樣地飛舞著,翻飛的裙裾,如同凋落的花瓣在晚風中蹁繾而舞。他不由地看癡了。在他之前的生活裡,單調得沒有一絲多餘的顏色,父母早逝,他被叔父一手帶大,誤打誤撞練就了一身的力氣和本領。他看著虞姬手裡捧著大束的花向她奔來,墨蘭的深衣,蜿蜒曲折淺繡的蘭草,他突然就有著片刻的恍惚,仿佛那歡快著奔向他的身影,便是記憶裡永存的伊人。他恍惚著張開手臂,那個身影便帶著野花的芬芳撲進了他的懷抱,虞姬在他的懷抱裡笑顏如花,“將軍昨日帶回的一支寶瓶給虞姬插花可好?我瞧著,顏色倒是極為相稱呢。”他便在陡然間清醒了過來,環抱的手臂滯了滯,終無力地垂落了下來。“將軍不說話,虞姬便當將軍是應允了,隻是那支寶瓶應該是一對才好,將軍若是下回見到了另一支,也替虞姬買下吧。”許是太快樂,虞姬並不曾感覺到項羽麵上的細微變化,將團團的一把花束塞到項羽的手中,便又像花蝴蝶般地飛了出去。那支寶瓶,曾經是齊國鼎盛時期,齊主便宮中匠人打造的一隻玉瓶,采了深山裡沉睡百年的潔白無瑕的玉石,一寸一寸的雕琢而成,而寶瓶的底端,卻在盛滿山泉水後,由內而外透著一抹如同天空顏色的碧藍,襯著白瓶,仿若那一日的她。那一日她就就是這樣一襲天空藍的衣裙,手裡緊緊握著一束半開的白蓮花,就那麼不經意地闖進他的眼裡,他記得她手中的蓮花在馬肆無忌憚的衝向她們時脫手而去,潔白的花瓣,就呈一派頹敗的顏色在半空裡滑落,躺在地上的灰燼裡,被馬蹄踐踏得麵目全非。可是等他拴好了馬,一步一步地趟進清溪裡,踩著腳底的淤泥折得幾支怒放的蓮花時,她卻依然離去,那她剛剛停留過的地方,似乎空氣中依舊殘留著她留下的,淡淡的,一抹蓮花的香氣。他破天荒的帶著幾支蓮花小心翼翼地回了家,插進自己喝水的水樽裡,他就那麼圍著水樽就著微弱的燭光看了整整一夜,仿佛,那個執了花的女子會從蓮花花蕊裡緩緩走出來,對他笑著,和他說著話。 可當他在晨曦的薄光裡驚醒時,水樽裡的蓮花卻已然凋謝了。一隻隻花瓣,如同小舟般淩亂細細碎地散落在自己腳下。他足足怔怔了半晌,方再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瓣一片片地拾起,包在了一方素淨的帕子裡,騎馬奔到了後山最深處,將花瓣葬在了最純淨的一眼山泉裡。昨日,當他在街巷的集市上看到這隻寶瓶時,他一眼便看中了,他甚至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錢兩,甚至解下了馬鞍上那一對用玄鐵打造的馬鐙子,方將這隻寶瓶換了來。他用外裳一層一層地小心包裹著這支玉瓶,唯恐它有一點點的損傷,他甚至於一路牽著馬翻山越嶺地走著回了家,唯恐馬半道了受了驚,不小心失了前蹄,而損傷了他心愛的寶瓶。可他沒想到,虞姬就這般輕易地討要了去。他麵無表情地帶著虞姬回了家,看著虞姬打來清水,一點點的灌進寶瓶裡,然後,將所有五顏六色的野花插了進去,可他卻在虞姬驚訝地看著寶瓶漸漸變成碧藍色澤的時候,一把將那些花兒全部拔了去,隻留了三兩枝素白的花斜斜地倚在寶瓶裡。他手裡抓著其他的花枝,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可理喻,他呆呆地看著虞姬嘟著嘴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花枝,滿眼委屈地跑了出去。可他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原本屬於她的寶瓶,看著那幾枝孤單的花枝,直到暮色四合,虞姬掌了燈進來,他依舊那麼站著,任由燈燭的微光將他高大的身影無限拉長,任由虞姬佯怒著撲進他的懷裡,捏著拳頭捶打著他,“將軍若是隻喜歡白色,告訴虞姬便是,那虞姬從今天起,將肚兜都換成白色的可好?”他突然就開始想她,想見到她,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如同她歸寧那一日,就那般遠遠地看著,等他終有一日,將自己想要的,全部奪了回來。儘管,不過隻過去了三日而已,可於他,卻仿佛過了三年般時光的長久。他記得小時候被叔父拎著衣領帶到了夫子的私塾裡,整整一年的光陰,他折斷了無數枝夫子的筆,拆開了無數卷夫子的厚重書簡,甚至於用刀將那寫滿字跡的竹片一片片的削尖,帶著一眾的小夥伴去後山做了陷阱,生生活捉了兩隻覓食的野兔。他也因此被叔父捆綁著來向夫子請罪,那一日,他就被迫規規矩矩地跪在夫子的院落前,膝蓋下的碎石子路硌得雙腿生疼,他在恍惚間聽到夫子在裡麵搖頭晃腦地講解著,“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他記得當時他跪得七倒八歪,聽到夫子的講解時笑得緩不過氣來,笑夫子的迂腐和誇張,可是事到如今,他卻是恍然間明白了那幾句文章的真正含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原來不是不懂,隻是,沒到懂的時候。此刻他就將自己隱在一株梧桐樹上,借著樹木寬大的葉片遮擋著自己,從日落到夜色層層泛起,他就那麼等著,耐著性子等到後半夜,他終於見到了她的身影。如同記憶裡的一般,如同自己心底的一般。夜色籠罩著她,夜燈在瞬間散發出光芒萬丈,可似乎所有的光芒,都層層聚攏在了她的身上,薄淡的光暈,就全然鋪陳在她的發梢上,她的肩上,如同披落了一層淡金色的光芒。她如同那月宮裡的仙子遙遙萬裡,可此刻,卻就在咫尺。可儘管她就在咫尺,他確隻能遠遠地看著,看著。項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他能抓住那一抹光芒,可她一個轉身,便消失在了那洞開的門扇裡。他伸出去的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裡。直到一道帶著審視的目光掃過他的藏身之處,那勝過夜色的冰涼眸光,瞬間驚醒了他,他似乎看到一個靛青的身影如箭一般地離弦而去,他卻沒有一丁一點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的意思。他再次將自己隱進了黑夜裡,任那一片暗無天日的色澤層層包裹著他。遠處傳來狗吠聲,在寂靜的夜裡,似乎一聲勝過一聲的無助與淒清。他小心翼翼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在夜色裡喚回了自己的馬,任由馬帶了他離去。可他忘了,他從子嬰手中搶來的踏雪是一匹戰馬,是一匹聞到血腥氣息便會興奮的馬,當踏雪帶著他狂奔到一處隱在山腳下的村寨時,他已然聞到了空氣中傳來的柴草燃燒的氣息,而那層層的黑煙,正從山的背後飄飛了起來。他一夾馬腹,踏雪便利嘯一聲飛奔了出去,繞到山的後麵時,他方看到一片大宅子正被烈火熊熊燃燒著,門框的剝離聲、竹枝的爆裂聲、被摧毀的院牆轟隆的倒塌聲,甚至於,夾雜著兵器短兵交接的碰撞聲,空氣中,血腥的氣息漸漸濃厚,而那厚重的血腥氣息掩蓋之下,竟然有一絲桐油的味道。他瞬間便明白了,這不隻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天乾物燥的走水。踏雪嘶鳴著,他反手便抽出身後的盤龍戟便策馬而上,可他看到了一個跑得急匆匆的身影,那身影似乎抱著什麼,又或者是受了傷,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可他的身後,卻有兩三名身著暗金銅鉚甲胄的士卒高舉著明晃晃的長槍月牙矛緊追不舍,項羽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秦國宮廷的侍衛。在他的眼裡,他們就是荒**無道的秦國君主胡亥圈養的一群隻會咬人的瘋狗。他躲在暗處,在他們追過來時從斜地裡衝了出去,堪堪堵住了他們的方向,他看著那幾名士卒似是愣了一下,回過神來便舉著手中的兵器一擁而上。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背上,任踏雪在火光的刺激下焦躁地刨蹄嘶鳴著,他在那幾名士卒喊殺著衝到眼前時一拍馬背,縱身一躍,手中的盤龍戟不過隻是在半空裡堪堪回旋一揮舞,幾名士卒的月牙矛便被他的盤龍戟纏繞著收繳了去,而他再反手大力一推,那幾柄月牙矛便借力反射了回去,一柄就直直地插進一名士卒的胸口。另兩名士卒麵麵相覷了一番,顧不個撿拾起就那麼篤篤插在自己腳邊的月牙矛,驚恐地向後逃跑而去。火,似乎燃燒了整個後半夜,借著火光,項羽認出這片宅子正是曾經與公子扶蘇一起名滿天下的公子高的府坻,可惜,公子高離世不到一年的光陰,整個府坻,也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他在黎明時分離開了這片燒得麵目全非的院落,拔起那兩支被遺棄的長槍月牙矛,迎著朝陽策馬而去。蒙雲回到府邸時,天色已是朦朦亮,黎明的曙光正一寸一寸的照亮整個天空。蒙雲翻著後院的牆一躍而入,忍著被倒塌的橫梁砸中的肩膀和後背火辣辣的疼,徑直去見了子嬰。可那熟悉的院落裡,子嬰卻不在。子嬰此刻就站在薑玉姬的床畔前,看著那散落的青絲間那一張沉睡的臉,直到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一聲布穀鳥的叫聲,他方醒悟了過來,轉過臉來,才發現窗外的一抹亮色已然照亮了屋頂的明瓦。明明他進來時,天色依舊是墨一般的黑,他不過是坐了下來,小憩息了片刻,可一轉眼,天就亮了,等待他的,又將是無儘的折磨。他突然感覺到時間不夠用了,他需要籌謀自己的軍隊,他需要應付宮廷的刺探,他需要暗地裡保護很多的人,他也需要時間,去和薑玉姬看儘這天下的美好場景,可不過轉眼間,一夜就過去了。他輕輕起了身,窗外,布穀鳥的聲音再次帶著急切地傳來。他在後院柳樹下見到了一身狼狽的蒙雲,發梢上掛著兩片枯葉,肩上滿落塵,半垂著一隻帶有燒痕的衣袖,他的心便猛然一沉,可他借著晨曦的光芒,也看到了蒙雲的懷裡,單手抱著一個沉睡的孩童。“雲清?”子嬰一眼便認出,那蒙雲懷裡抱著的孩童,正是九叔留下的唯一的子嗣,才剛剛五歲的雲清。子嬰伸手接過雲清,隻覺得小小的身軀倒在懷裡,卻是沉甸甸如一枚巨石,而蒙雲已是迫不及待的回複道,“殿下,屬下還是晚到了一步。屬下到達九殿下的府邸時,火已經燃燒起來了,許是九夫人早已做了安排,府裡留守的人並不多。”“宮裡派人放的火?”子嬰冷笑一聲,立刻便想明白了,抱著雲清的手攥得骨指關節生響。“是,放火的是宮廷侍衛,他們的裝扮屬下不會認錯。屬下從後院翻了牆進去,幾名留守的家奴都已經慘遭了毒手。小世子殿下是在後門的斷牆底下遇見的,照料他的奶娘被倒下的牆砸中了腿,屬下沒能救出來。”“奶娘說,九夫人三天前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讓她帶著世子先行離開鹹陽郡,她三日後會跟隨而來。可偏巧半道上小世子受了風寒發了熱,她遵從九夫人的命令又不敢隨便找家醫館診脈抓藥,又怕誤了小世子的病情,就自作主張從原路折返了回來,誰知剛剛到達府邸,就發現院牆外被人扔下火把下來,牆上、房頂上又都散發著桐油的味道,火便一下便燒了起來。”“殿下,宮裡那位,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蒙雲問道,晨曦剛剛起,薄光下,子嬰正抱著沉睡不醒的小雲清,半眯了眼把著脈。“去將小世子交給衛管家,囑咐他不要走漏了風聲,一會兒安排人拿了藥方去藥鋪撿幾副藥去。”子嬰冷哼一聲,“宮裡那位,又什麼時候真正信過本殿?”蒙雲單手抱過小世子,剛剛轉身,子嬰又吩咐到,“叫衛伯也給你看一下傷,若是傷到了筋骨,就不好了。”蒙雲停下,轉過身來,“謝殿下,這些皮外傷屬下還不曾放在心上,隻是殿下,屬下碰到項羽那廝了,他還替我擋下了追著我的幾名宮廷侍衛,如果沒他出手,屬下怕是不會這麼快就回來。隻是……”“你確認是他?沒看錯?”“殿下,那馬我識得,還有他的兵器,也非常人能用得。”子嬰冷笑一聲,頓了頓,“如果本殿猜得不錯,那先前攪得府裡馬不安狗亂叫的、後來又做梁上君子藏匿在樹上的,怕也是他。”蒙雲微微一怔,低了低頭,“請殿下恕罪,卑職,備職大意了,隻是,他來府上是為何?若是想趁火打劫,卻又不曾入府,半夜裡又何必替我攔下那些宮廷侍衛?”“本殿的府邸,諒他以一人之力,也是不敢獨闖的。再者,在他的眼裡心裡,本殿和大殿上那位,可沒有什麼區彆,都姓贏。”薑玉姬是在府邸的正門石階上見到子嬰的,初生的一輪紅日,薄淡地照耀在府門前的一排梧桐樹上,而子嬰就眯著眼盯著那排樹,看得目不轉睛。薑玉姬看了那些樹一眼,收回視線落在子嬰身上,上前整理了一下子嬰腰間的配飾,輕聲歎息道,“車馬都備好了,殿下可想好該如何應對了嗎?”子嬰搖了搖頭,可目光依舊落在那排樹上,卻是猛然間飛身一躍,腳尖點過府邸門前的瑞獸,一個借力騰空躍起,已然在眨眼間飛身躍進了一株梧桐樹上。晨光下,樹枝上半枯萎的葉片便簌簌落下,如風中翩然而舞的蝶。他就站在樹杈間,透過層層的樹葉望去,從他的角度,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伸出府邸院牆的幾株海棠樹梢,此刻,那紅似殘陽的果實就滿滿滿的掛了一樹;他還能看到院落內雕琢如意窗格的隱壁的上緣,青灰色的石磚,沾落著幾片枯葉;他還能隱隱看到正廳的門廊一角,門廊就隱在幾株長青的樹下,樹下,幾叢虞美人花開的頗為嬌豔。可現在,是青天白日,而他出現的時候,卻是深夜,即便他目力再佳,他又能看到什麼?子嬰收回視線來,目光掃過那門前的兩尊瑞獸,爬到幾節石階上,他看到了一片在晨風中翩繾起舞的裙角,墨藍的顏色,猶如夜晚的天空,他再慢慢向上看去,看到了薑玉姬熟悉的臉……原來……子嬰從樹上跳了下來,站在梧桐樹下,看著薑玉姬緩步而來,裙裾掃過台階,簌簌微動,“殿下前去,路上一切當心。宮中定是已然派了人前去,殿下,忍一時便好。你瞧瞧,雨過,總會天晴的。”子嬰將帶著審視的目光遠遠挪開,低眉點了點頭。待他帶著大量的人馬浩浩****地到達景扶桑的府邸時,鹹陽郡的郡守、郡蔚、以及府邸所在鄉裡的裡正都已然帶著一臉惶惶不可終日的神情立在府邸的一片廢墟前,見了子嬰的車馬,仿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般,誠惶誠恐地跪伏於地請安謝罪。蒙雲因傷未至,趕了馬車的是衛管家的小侄子,名喚衛璃,此刻一邊請了子嬰下車,一邊自言自語的嘀咕著,“殿下真是神了,您算準了他們都會來麼?才故意一路上走那麼慢?頭疼的事就得讓他們瞧著辦去,我瞧著啊,您來之前,他們可是爭執好長時間了。”“本殿想快也快不起來,這幫老馬的腳力不算好,這個時辰到,已經是快的了,”子嬰從車馬上下來,瞅了眼天色,掃了一眼麵前滿目蒼夷的府邸廢墟。縱然心底早已有著些許的心理準備,可當那依舊隱隱冒著青煙的斷壁殘垣、青磚石瓦一一落進眼底,空氣裡一抹刺鼻的桐油混合著血腥的氣息鑽進鼻孔時,心底仍然泛起一片強烈的憤怒與不甘來。郡守左右張望了一番,顫顫地上前回稟,一臉的惶恐,“殿下,下官接到李亭長十萬火急的信報後,已用最快的時間帶著人趕了過來,可是已是來不及了,火勢太旺,昨夜裡好像還起了東北風,前九殿下的府邸,已經燒得通透了。下官已命令李亭長將火情火速上報到了朝廷,吩咐人帶來了最早發現火情的裡正,殿下,可還有何吩咐?”子嬰抬腳踢了踢仍舊跪伏在地上,渾身瑟瑟顫抖的裡正,聲音冷了冷,“本殿是來晚了些,可府上的好馬都被皇叔征用了,其餘的馬老弱病殘,走不快。郡守大人多多包涵些,裡正,你且說說看,是什麼時候的事?”“最早發現走水的是更夫,更夫敲門回稟時,應該是醜時已過,大概是寅時一刻,發現的火情,更夫說,看到有人往府邸裡麵扔東西,然後,然後火就突然燒起來了,他去質問了一句,還被那縱火的人用牆上扒下來的石頭砸傷了腦袋,那更夫……”“那更夫可瞧清楚了縱火的是何人?”子嬰打斷了裡正語無倫次的話。“那更夫說不認得,他們,他們都蒙著臉,也許是打家劫舍的盜賊。”“既然是盜賊,盜了財糧便可?為何燒了庭院不算,還將府上老小都殺害?可見這些個盜賊個個心狠手辣!”郡守插過話來。“大人,本殿且問你,府上傷亡了多少人數?”子嬰將臉轉向郡守。“殿下,下官正派仵作在一一查驗中,稍後,具體數目下官會呈報於殿下。”“不用,呈報於朝廷即可,本殿素來不喜插手地方事務。”子嬰在心底冷笑一聲。回到府邸時,太陽已然偏西,蒙雲依舊守候在府門口,見到子嬰平安歸來,似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而門廊下,薑玉姬正帶著花奴煮著茶,見到子嬰,淡然一笑,“殿下比妾身估算到的時間,回府稍稍晚了些。”子嬰在廊下坐了,接過花奴遞上的茶,幽幽長歎一聲,“也不知道是誰私自吩咐換了如此老掉牙的老馬套車,本殿這個時辰趕回來,已是沒能歇一口氣了。”“放著好馬不用,偏挑那些單薄力氣弱的馬套車,這法子是好的,可萬一馬失了前蹄,如何是好?誤了朝廷交代的大事,可又如何解釋?總不能遷怒於馬兒。妾身選的馬,雖年歲長,可駕車經驗也長,也就是腳力慢了些,可斷不會發生失了前蹄的事端來。”薑玉姬執壺再替子嬰斟上一杯茶,緩緩問道,“看殿下眉宇間的神情,今天的事情處理得還算順心?”子嬰不做回答,卻是起了身,拉了拉薑玉姬的衣袖,“夫人隨我來。”後院書房的側間,子嬰推開一扇狹小的木門,一位白須老者便迎了上來。“這位是陳夫子,父親在時,也是父親的啟蒙先生。這幾日不在府上,昨日剛剛回的府,尚沒能尋到機會引薦。夫子,那孩子如何?”“老朽陳逅,見過夫人。回殿下,世子的高熱是已經退了,肪象也趨向平緩,可依舊沒醒。蒙雲剛剛在午後又喂他服了一劑湯藥,眼下瞧著,麵色倒恢複了正常。”陳夫子見了禮,身子往一側讓了讓,屋角,轉過一扇八開的屏風,一扇暗地裡隱藏的木門又出現在了眼前。裡間的床榻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仰臥著,蓋著薄被,呼吸深重,卻也均勻。薑玉姬看了孩子一眼,抬眼看向子嬰,壓低了聲音問道,“九皇嬸的孩子?”子嬰點了點頭,“昨夜裡,蒙雲從火堆裡救回來的。隻是那奶娘蠢笨,逃走了又因孩子受了風寒,偏偏半道上折返了回來,正好逢上火燒王府。九皇嬸府上一乾人等,不忍心離府的,都喪生火海,偏偏大殿上那位,賊喊捉賊。”“所以殿下今日不能第一個到,凡事,自有他手下的官員一一回稟。隻是這小世子,小小年紀便痛失雙親,等他醒來,要該如何解釋?”薑玉姬伸手探了探雲清的額角。“他叫雲清,雖隻有五歲,卻是極為懂事,往年裡九叔不得不自請為皇祖父陪葬時,他當時在場,硬是一聲都沒哭。此次九皇嬸也是抱了同歸於儘之心,隻是本殿太過愚笨,儘然沒能事先察覺。否則,以殿堂上那位對九皇嬸僅存的一絲報恩之情,雲清也不至於這麼小便沒了娘親。”子嬰歎息一聲。“事已至此,現如今要弄清楚的是,雲清尚在世的事情,有沒有被其他人發現?”薑玉姬思慮了一番。“蒙雲說,他救下小世子的時候,曾被宮廷的侍衛發現,並一路追殺,可是蒙雲的身份,也是不能敗露的。”蒙雲抱著一隻極為乖巧的小獼猴在後院找到子嬰時,小雲清已經清醒了過來,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打量著子嬰和薑玉姬,待看到蒙雲懷裡抱著的小獼猴時,伸出手探出身子便猛然間撲進了薑玉姬的懷裡,將頭埋在薑玉姬的肩上,偷偷拿眼瞟向小獼猴,咬唇一言不語。“殿下,宮裡來消息了,”蒙雲見子嬰並不避諱薑玉姬,頓了頓,將藏在小獼猴脖頸銅鈴中的一條狹長絹帛取了出來。“又寫了什麼?”子嬰並不接過,坐在薑玉姬身側執了木梳梳理著小雲清的發髻。蒙雲展開絹帛,再看了子嬰一眼,念道,“明日酉時一刻,蕪鬆苑。”“他吩咐薄葬,可入殮時,卻親手挑用了質地最好的棺槨,陪葬之物也數目可觀,”子嬰自嘲的一笑,“蕪鬆苑,他還算有那麼一點點的愧疚之心!”“那,行動,還是……”蒙雲帶著疑惑地問道。薑玉姬便聽明白了,明日酉時一刻,金殿上的那一位會去蕪鬆苑拜祭死去他劍下的景扶桑,而子嬰與蒙雲正商議著弑君的大事。如此駭人聽聞的隱秘事情,在他們眼裡,卻如同商討著晚膳吃什麼般的隨意與輕鬆。她抬臉看了子嬰和蒙雲一眼,蒙雲眼底似乎已然滿是歡呼雀躍的神情,而子嬰的眸光裡,一如既往的淡然。“不急,容本殿想想。”子嬰手中的動作依舊沒有停止,頓了頓,伸手拿過蒙雲手中的那一指絹帛,就著床榻邊的燈燭一燃而儘,吩咐道,“給小猴兒喂些瓜果,放它回宮去吧。”蒙雲領命而去,門扇開啟又合上,擠進來的一絲風,吹得燈燭飄搖,子嬰終低歎了一回,問道,“玉姬,你就不好奇我們在商議什麼事情嗎?”薑玉姬拍著懷裡的雲清,轉臉看向子嬰,搖了搖頭,“若殿下信不過妾身,初初就不會讓妾身知曉雲清的存在,也不會商議大事時毫不避諱著,既然殿下問起,妾身便隨便說說,殿下在密謀著一件大事情。可是,殿下,現在不是最佳的時候,殿下背負國恨家仇,雲清又何嘗不是?殿下何不把這滿門抄斬的大仇交予他去報?”“可他,他才五歲,”子嬰打斷了薑玉姬的話。“給殿下傳遞消息的,可是蓮夫人?”薑玉姬淡然一笑,“連蓮夫人都等了這麼久,殿下還怕再等上一時半刻嗎?”子嬰不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那依舊飄搖的燈燭。“殿下,妾身且問你,眼下在朝堂之上,殿下可有信得過的人?軍中,是否有一支隻聽從於殿下命令的軍隊,可以臨時倒戈,與殿下裡應外合?或者殿下的軍隊並不在軍中,可是軍備武器,人馬車糧,是否能與眼下朝廷的軍隊相抗衡?再者,就算殿下的人馬能一舉占領整個鹹陽王城,攻陷皇宮,可是殿下彆忘了,各地揭竿而起的民眾,雖隻是草莽之眾,可數目之多,卻也不是容人小覷的力量。殿下能保證奪得那把金椅,繼承大統的同時,還能有足夠的兵馬人力去抵禦他們的防不勝防嗎?也許在殿下聽來,妾身有漲他人誌氣之嫌,可是他們一揮百應、情緒高昂的境況,妾身卻是親眼所見。”半晌,子嬰搖了搖頭,眼底已有淒淒的顏色,“沒有,玉姬,我在朝堂上沒有多少可用之人,我甚至不清楚緊要關頭,他們會站在怎樣的立場。我集結的將士都是父親的舊部,和被迫害的蒙家軍殘餘力量,沒有足夠的戰車戰馬,沒有可以和朝廷軍隊抗衡的弓弩利箭,甚至於曾經的戰將都被屠弑殆儘……可是玉姬,這種等待的日子,這種在火上煎熬等待的日子,本殿不想再過下去了。”雲清這時從薑玉姬肩上抬起頭來,看向子嬰,小聲說道,“王兄,娘親送雲清上馬車時說,讓雲清隨奶娘在外郡過上一陣子就回來找王兄,娘親還說,如果她沒能找到我,就讓我一切都聽王兄的。王兄,我娘親是不是不會再來尋雲清了?”薑玉姬微微彆過了臉去,孩童稚嫩的聲音,卻如同一根利刺般刺得她的心生疼。“雲清,從今往後,你就住在王兄這裡,等你好些了,就可以跟陳夫子識字讀書,也可以跟你侍衛雲學習刀劍騎馬,等你再長大些,王兄會告訴一些這天地間的大道理,你娘親,是王兄見過的,最好的娘親,你要記著她。”子嬰強忍著心間的那一抹恨與痛,將雲清緊緊摟在了懷裡。薑玉姬起了身,將桌旁一碗晾好了溫度的湯藥端起,看著小雲清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地便一口吞咽了下去,取帕子擦拭著雲清的嘴角,看向子嬰,“眼下各路草莽好漢正與朝廷的軍隊數度狹路相逢,殿下,何不當那隻隻捕螳螂的黃雀?”薑玉姬聲音和緩了幾分,“殿下已經一個人忍耐了這麼久,那就再等等,玉姬陪殿下等,等雨過天晴,等春暖花開。”酉時,天際層層烏雲密密堆積,蕪鬆苑一叢叢枯萎的枝葉在晚風中陣陣嗚咽。子嬰將自己隱藏在幾株長青的鬆柏樹上,任鬆柏如針般的枝葉紮得背部生疼。他花了整整半天的時間說服蒙雲放棄了此次的刺殺計劃,到後來,他自己都覺得推脫蒙雲有傷在身的理由毫無說服力,他不得已在最後搬出了薑玉姬的原話,可是連一介女子都能看透的大勢所趨,他卻足足給蒙雲分析了一個時辰,方讓蒙雲斷了今日玉石俱焚的念想。可是酉時,他卻還是孤身一人去了蕪鬆苑。此刻他就紋絲不動的隱身在樹上,看著胡亥如同喝醉了酒般的從馬車上搖搖晃晃地下來,繡龍紋嵌寶珠的青色錦履生生從他眼皮子底下走過,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赴著,直撲向一座新的墳塋,兩名貼身侍衛扶著他,都被他數度甩開了手去,他看到胡亥癱坐在墳塋前,十指深深埋進鬆軟的黃土裡,低了頭,似乎在低泣。他便突然想,當年他偽造聖旨謀害父親,以及後來奪得皇位後,又堂而皇之地以莫須有的罪名斬殺數位兄弟姐妹時,是不是也曾有過良心發現,也曾這般痛心疾首過?胡亥猛然間晃**著站了起來,踉蹌著站定,抓住一名近身侍衛的肩膀,歇斯底裡地搖晃著,啞著喉嚨質問吼叫著,“你說,你是不是也瞧不起孤,是不是也認為孤不配坐擁著大秦的江山?孤殺了她,孤親手殺了她,那柄劍,原本是她最喜歡的……這個世界上,除了母妃,她是唯一一個真心待過孤的人……孤被野狼拖了去,孤喊破了嗓子,隻有她聽見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裝作沒聽見一般!大皇兄二皇兄,還有眾位皇姐,她們都隻顧著自己享受美酒烤肉,他們圍著大帳唱歌跳舞,他們都巴不得孤早早死去!”胡亥再次如同瘋了般,一把抽出侍衛腰間的佩刀,在半空裡胡亂地砍殺著,而那名被搶走佩刀的侍衛已然被驚嚇得後退著,踉蹌著退坐在地上。“孤便要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孤要將他們千刀萬剮,看著他們一個個被刺穿喉嚨,一個個被碾壓成肉泥,一個個血流而儘,孤恨不得親自剝了他們的皮……哈哈,聽說,人的皮製成戰鼓,聲音會宏亮百倍。你說,孤那個時候怎麼就沒想到呢?那孤再把誰賜死好呢?……可孤把她給殺了。她說得對,孤的手上沾滿了親人的血,孤不但殺了孤的親手足,孤連宮裡那幾個不服孤的太妃也殺了,她們倚老賣老,她們竟然敢斥責孤……你說,孤到底做錯了什麼?孤做錯什麼了嗎?孤什麼都沒做錯!孤唯一做錯的,就是把她給殺了,可這是你們逼我的,你們逼的!”隨著那名被嚇得癱軟在地上的侍衛的一聲慘叫,胡亥手中的佩刀已然在半空裡揮過,雪白的光芒在暗色裡一閃,侍衛的頭顱便被生生砍下,刀落,血如同泉水般的噴湧了出來,噴灑在胡亥的身上,噴落在景扶桑的墳塋上,那褐黃色的土壤,瞬間多了一抹血色,如同天側夕陽最後一抹的殘芒。許是真的醉了,許是累了,胡亥就那麼直直地任憑自己倒在了景扶桑的墳塋上,手中的佩刀便鏗然一聲脆響地碰撞在墓碑上。誰也不曾瞧見,胡亥的眼角,兩行淚水悄然滑落。暮色漸四合。夜裡的長風驟然而起。子嬰從隱身的樹上跳下來時,整個蕪鬆苑,隻有那名無辜侍衛留下的一汪血跡,和依舊殘留在空氣中刺鼻的血腥氣息。景扶桑的墓碑上,一道鋒利的刀刃留下的新跡,無比醒目。子嬰就站在陰沉沉的墓園裡放眼望去,一株株長青樹環繞著一座座的墳塋,那或大或小的墳塋下,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似乎隻要他閉上眼去,他們的影子就都會從那地底下像風中的樹葉般飄了出來,圍著他,一個個淒清的聲音不停地叫嚷著,“子嬰,替我們報仇!替我們報仇!”子嬰在景扶桑的墳塋前跪了下去,三跪九拜。